第三十三章 老李

回到家之後,傅平安又向父親討教了一番,他說我今天光搬磚了,啥技術也沒學到,范東說這事兒哪能急啊,得一步步來,眼頭活著點,多巴結巴結老師傅,天底下除了父母,誰也不會真心對你好,人和人之間的交情,那都是交換來的.

傅平安深以為然,就拿他和茜姐的交情來說,那是自己拿真心實意帶小輝,拿鞍前馬後忠心耿耿,拿四個啤酒瓶砸腦袋換來的,對方給予的回報也是豐厚的,即使有些遺憾,那也是自己不知足造成的.

老媽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人這一輩子,誰也不欠誰,其實也是這個道理, 以心換來的是兄弟,以情換來的是愛人,以紅塔山二鍋頭換來的只能叫熟人,這三種都不能缺少,傅平安現在就需要多混幾個熟人.

男人間的社交並不複雜,一支煙,一杯酒,就能迅速拉近感情,傅平安年初從陳茜那里得來的一條中華煙還沒出手呢,正好派上用場.

范東似乎猜到兒子的心思,從貨架上拿了一包五塊錢的便宜煙說:"你那些工友抽的都是兩三塊錢的大團結吧,拿這個就行,太好的煙不合適,顯得你端架子."

……

傅平安干民工的第三天,他已經基本適應了工作節奏,把工程隊的人際關系也捋清楚了,趙老板兄弟兩人的隊伍都掛靠在一個工程公司旗下,用的是人家的資質,隊伍有五六十人,人數隨時在變動,基本上都是沾親帶故的老鄉,就跟曾國藩的湘軍一樣,大多數人都很樸實,出來打工只為給兒子蓋樓娶媳婦,也有野心勃勃的,比如老板的侄子趙傑,就是那個開五菱之光的小伙子,他是老板重點培養的對象,將來是要接班的.

工程隊所有人都是來自趙老板的家鄉黃台村,所以傅平安哪怕再努力也很難和他們打成一片,甚至成為群嘲的對象,工友們閑暇時總喜歡拿他開涮,問他為什麼不上大學跑來當民工, 從來不喊傅平安的名字,言必稱"你們城里人",老李頭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學生."

最瞧不起傅平安的是少老板趙傑,也是高中畢業,在工程隊里是學曆最高的存在,還會開汽車和挖機,他對這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城里人不加掩飾的鄙夷,甚至連話都懶得和傅平安說,直到一件事情發生.

工程隊伙房用的煤氣罐是他們自己去換氣站拉來的,趙傑就負責這個活兒,但他自認是開車的,不是出力的小工,所以每次換煤氣罐還要帶一個人過去,今天正好沒有空閑的人手,隊長就讓傅平安跟著去了.

年輕人開車總是很猛,哪怕只是一輛小排量的面包車,依然能被趙傑開到飛起,還時不時瞟一眼傅平安,顯擺自己的車技,對此傅平安只是淡淡一笑,他懶得告訴趙傑,自己以前是開悍馬的.

五菱之光的放飛自我,不經意間擋住了後面一輛寶藍色的馬自達6的前進方向,馬6猛轟油門竄上來將面包車逼停,四門打開,下來四個大漢.

趙傑當場就慫了,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顫抖,傅平安倒是氣定神閑,兩車連碰擦都沒有,有什麼好怕的,他小聲對趙傑說:"你別說話,我來應付."回頭看車里,除了空煤氣罐之外,還有一個裝著空啤酒瓶的塑料筐.

對方罵罵咧咧走了過來,傅平安將車窗搖下來,探出腦袋問道:"幾個意思?"

"會開車麼!"對方氣勢洶洶.

"礙著你了是咋地?"傅平安回身抄了一個啤酒瓶下車,橫眉冷目,戾氣比對方還重,跟著茜姐混了一段時間,也多多少少見過一些場面,尋常人等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不就是打架麼,狹路相逢勇者勝,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對方欺軟怕硬,哪怕人多勢眾也不敢造次,叨叨幾句隨便找個台階下,轉身灰溜溜走了.

傅平安回到車上,系上安全帶,面前多了一支紅塔山,緊跟著打火機湊了過來,他知道趙傑把自己當朋友看了.


"今年中秋節,我回家相親去了,鄰村老崔家的妮子,長得還行,在蘇州外資電子廠里打工, 等明年十一就能結婚."趙傑用敘述自己故事的方法來和傅平安拉近距離.

傅平安無言以對,別人明年就要結婚了,自己的另一半還不知道在哪里,就算有,怕是也沒辦法給她幸福,鄉下結婚要蓋樓,要買車,城里更甚,不但要有房有車,還要穩定的工作,本科以上的學曆等條件,傅平安一條也不沾邊.

他能說的,只有自己的經曆,工友們不是經常嘲笑他一個城里孩子居然來干民工麼,對此他從來沒有解釋過,因為那種情況下不論如何解釋都會成為對方更大的笑柄,不同的時機講同樣的事情,會有截然不同的效果,趙傑聽了傅平安的故事後,神態和剛才又不一樣了.

拉完這趟煤氣罐,傅平安的工作就發生了變動,從搬磚改成紮鋼筋,就是在鋪設鋼筋的樓面上,將經緯交錯的鋼筋的每一個交彙點用鐵絲紮起來,紮完之後再灌注水泥,這樣強度更高,這個活兒比搬磚輕快許多,這無疑是趙傑起了作用.

少老板的作用還不止這個,他還帶傅平安卻跟著電焊師傅學技術,找了輛挖掘機熟悉了一下操作.

"你想學哪個,跟我說,我安排."趙傑這樣說,他其實和傅平安一樣,是個厚道善良的少年,不愛誇誇其談,但每件事都做到點子上,傅平安很感動,但他志不在此,所謂的技術活其實不難,學會簡單,學精就要大量的時間重複操作,而傅平安已經沒多少時間了,他計劃下學期去複讀,所以眼下只求掙錢,當學徒沒工資,還不如干小工來的利索.

隨著時間的推移,傅平安在工程隊的人緣也越來越好,除了老李頭,這個猥瑣矮小的老家伙還是經常拿他尋開心,笑起來一嘴黃牙特別惡心,只有他一個人還在稱呼傅平安為"大學生".

老李頭年紀雖大,也是個小工,只能干些基礎性的工作,隊長分配他和傅平安紮鋼筋,他只能老老實實干幾分鍾,就要找個由頭偷懶,不是去抽煙就是上茅廁,一去就不返,把所有活兒丟給傅平安,工地上的活兒都是各包一塊,干完休息沒人管你,干不完就影響下一道工序,全隊的人都要鄙視你,傅平安又不是那種背後打小報告的小人,就只能一個人把活兒全干了.

每次快要干完的時候,老李頭就出現了,裝模作樣的干一會兒,他煙癮特別大,一天兩包,只抽最便宜的煙,一抽都冒火星的那種,即便這樣一個月下來煙錢也要一百多,實在是一筆驚人的費用,所以他經常蹭煙抽,傅平安的煙有一小半都是他一個人蹭掉的.

仿佛是為了報答這些香煙,老李頭經常會說一些八卦給傅平安聽,比如趙老板養二奶,趙傑被中學開除,隊長的媳婦偷人這種事兒,說的津津有味,樂在其中,當然他最喜歡掛在嘴邊的還是他最爭氣的小兒子,

老李頭的小兒子叫李可,去年考上的大學,就在淮門本地,叫淮門工程職業技術學院,並不是什麼正經大學,而是一所技校升級而成的大專,給錢就能上,標准的野雞學校,老李頭還當個寶整天吹噓,傅平安只是不忍心揭穿而已.

有一天下雨,干建築就怕下雨,很多活兒不得不停下來,不過工人們反而可以趁機休息,傅平安估摸著這場雨今天停不了,于是決定下班回家,他正要走,老李出現了,還換了一身干淨衣服,說大學生你幫個忙唄.

傅平安警惕起來:"幫什麼忙?"

老李頭說:"我想去大學看看兒子,不認路,要不你帶我去一趟,我請你吃飯."

傅平安下意識的想一口拒絕,老李頭又說了一句:"一年多沒見這小子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同在一座城市都沒時間去見上一面,傅平安就答應了,老李頭歡天喜地,兩人出了工地,搭乘一輛公交車去往大學方向.

淮門工程職業技術學院位于淮門新區,三十多公里遠,要轉三次車,要不是傅平安帶路,老李頭還真沒本事摸到大門,在公交車上,老李頭咳個不停,其實在工地他就經常咳嗽,那種快把肺管子咳破的聲音,聽了讓人心煩意亂.


轉車的空隙,老李頭還不忘點上一支煙,傅平安諷刺他:"抽這麼多小心得肺癌."

老李頭一笑:"毛主席周總理都抽煙,都是高壽,我怕啥."

好不容易來到學校門口,傅平安說到地方了,你去找兒子吧,我走了.

老李頭拉住他:"別走啊,回頭我請你吃飯."

傅平安說不用了,給你省兩個錢.

老李頭終于說了實話:"大學生,你幫我找李可,把這些東西交給他."

傅平安奇道:"都到門口了,你怎麼不去找你兒子,反而讓我轉交?"

老李頭囁嚅道:"你去找他,我遠遠地看著就行,孩子考上大學不易,咱得給他架勢,不能給他塌台."

傅平安明白了,李可覺得當農民工的父親會給他帶來聲譽上的損失,所以禁止父親來學校找自己,從這一點來看,這小子不是個東西.

"行吧,我幫你找他."傅平安接過老李頭手上的包袱,走進學校,打聽了一番,找到李可所在班級的老師,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李可這學期根本沒來報到,學費也沒交,人也找不到,學校已經將他除名.

傅平安把老師的話複述給老李頭,他頓時慌神,不知所措,還是傅平安鎮定,說你別急,我找他同學問問.

問了七八個人,終于問出李可的下落,有人建議他們去學校門口的網吧找找看,傅平安頓時就懂了,帶著老李頭來到網吧,問網管有沒有一個叫李可的長包,網管長長的"哦"了一聲,說那位大仙啊,在里面呢,有兩個多月沒見過太陽了.

他們在網吧深處的單人包間里找到了李可,現在已經是十一月,氣溫下降,人們都穿上了外套,而李可還是T恤加沙灘褲拖鞋的造型,蓬頭垢面,身上一股味道,電腦旁放著堆積成山的煙灰缸和喝空的可樂罐,還有一個泡面碗,碗里依然浸泡著大量煙蒂.

看到父親突然出現,李可懵了,父子倆大眼瞪小眼,傅平安瞥一眼屏幕,玩的是WOW,段位還不低,就問李可:"你知道今天幾月幾號麼?"

李可瞪著糊滿眼屎的眼睛:"幾月幾號……九月……九月二十幾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