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諾千金

抽完這支煙,老李把剩下的小半盒大團結交給傅平安,說等我好了咱再抽,煙盒里還剩下五支,傅平安心中一陣悲涼,他知道老李不會好了.

把老李送回醫院,大兒子不在,李可也不在,傅平安憤怒了,按照打過來的號碼打回去,果然是網吧的電話,爹都快死了,李可竟然還沉迷于游戲,傅平安認為不得不出手教訓一下這家伙了.

老李倒沒當回事,說大學生你回去吧,我能照顧自己.

傅平安便放心的去了,找到網吧里,李可氣定神閑的上網,在QQ上正和人聊得火熱呢.

"你出來,我保證不打你."傅平安說.

"稍等一下,馬上就好."李可說,打字的速度明顯加快.

"行,我再給你五分鍾,到時間還不下機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李可盯著屏幕,啪啪敲打著鍵盤,時不時還發一個表情符號,聊得那叫一個開心,傅平安強忍著揍人的沖動,等了五分鍾,這小子倒還識趣,准時下機了.

傅平安忍不住教訓他:"你爸爸是肺癌晚期你知道不?"

李可出奇的冷靜,說我知道,你稍等一下,我去辦一個事,馬上回來.

傅平安說你不是想溜走吧,留你爸爸一個人在醫院.

李可說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

傅平安盯著李可去辦事,看著他進了銀行,在櫃員機上查詢了銀行卡余額,如釋重負的回來,說走吧,咱們打車去醫院.

兩人來到醫院,老李又不見了,連加床都撤了,傅平安找到護士站詢問,護士說那個人自己強行辦了出院手續,我們只能尊重病人的決定.

聯想到老李的種種奇怪的舉動,傅平安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趕緊帶著李可回工地,剛進工地大門就看到一群人圍在塔吊下面,上面站了個人,是老李.

傅平安拔腿就往塔吊下面沖,李可緊隨其後,但為時已晚,老李就沒打算給任何人留勸說的機會,他爬上塔吊連一分鍾都沒耽擱,就像八月奧運會上跳水運動員那樣,一頭紮了下來.

所有人看著一個人影落下來,然後是熱水瓶摔在水泥地上的聲音,是"噗"的一聲.

塔吊有七層樓那麼高,跳下來就沒救了,連救護車都不用叫了,直接叫火葬場的車來拉尸體就行了,這是傅平安第一次眼睜睜看著一個熟識的人死去,而且幾個小時前兩人還談過話,他無法接受這個結局,相比之下李可的表現就冷靜得多,連哭都沒哭.


趙老板也來到現場處理後事,老李是工程隊的人,又是在工地上死的,他負有責任,工地上爬塔吊以死相逼討要工資是常見的事兒,但那都是作勢而已,老李是真心求死,工友們在他身上找到一疊皮筋紮起來的鈔票和一封遺書.

遺書很短,先是表示自己的死和趙老板無關,然後對遺產進行了分配,從醫院退回來的住院費留給老大蓋屋,衣服被褥,誰願意拿走就拿走,還有未結的工錢,等領了之後給小二交學費,學還是要上的.

鈔票上沾了血,遺書更是字字泣血,趙老板看了默然,說喪葬費我出了,通知他大兒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火葬場的車來了,把摔的不成形的老李斂了斂拉走,李可跟著送父親走,趙傑和傅平安開著面包車在後面跟著,因為火葬場很遠,拉遺體的車是不會把活人送回來的,李可得跟他們的車回來.

在火葬場,是趙傑辦了一應手續,傅平安陪著李可.

李可狀態還行,他告訴傅平安,為了給父親看病,他把游戲里的裝備全賣了,賣了一萬多.

"我爸望子成龍,一心想培養個大學生,可我不是那塊料,高考才考了三百多分,上的學校根本就不是正規大專,我問過畢業生,這學校發的是成人高考的文憑,可笑的是我那個專業,國際貿易,技校出來的國際貿易專業畢業生,上哪兒找工作去."李可低聲敘述著自己的心路.

"我上了一年,就知道受騙了,這個學不上也罷,就主動輟學了,在學校門口網吧里整天打游戲,我不是為了玩,我是代練,賣裝備,靠這個賺錢,自己養活自己,我媽死的早,我爸一個人帶我們兄弟倆,我知道他辛苦,就想早點自立,讓他輕松點,沒想到他……"

李可捂住臉,說不下去了,身子抽動著,眼淚從指縫里流出來.

一牆之隔的地方,老李靜靜躺在冰棺里,再也聽不到兒子的心里話了.

……

隔了一日,老李火化,他家沒什麼親戚,又是個一文不名的小人物,他的死,除了那一聲"噗"之外,沒給這個世界帶來任何影響,所以追悼會是不需要的,遺體告別儀式也免了,畢竟化妝需要錢,租禮堂辦儀式需要錢,就連那些塑料花也是明碼標價的.

老李被推進了爐膛,焚化一個人需要一個多鍾頭的時間,李響李可兩兄弟一言不發,形同陌路,趙傑和傅平安代表工程隊來幫著處理後事,趙傑冷冷道:"回頭骨灰盒抱回家,至少擺上三天流水席."

"為什麼?"傅平安是城里人,不懂鄉下的風俗.

"紅白事,人情往來,一是為了臉面,二是為了收燒紙錢,一場辦下來,至少能收大幾千,除掉辦酒席的錢,還有的賺."趙傑見多識廣,給傅平安科普了一番,鄉下辦喪事和城里大有不同,除了流水席,還要請戲班子唱大戲,這些年流行唱戲了,就找野劇團來跳豔舞,要多開放有多開放,越是這樣,在村里越有排面.

遠處殯儀館大廳正在舉行某人的追悼會,莊嚴肅穆的哀樂聲中,一群群穿著黑衣服戴著小白花的人按次序走進追悼會大廳瞻仰遺容,傅平安看到這一幕,再聯想趙傑說的墳頭蹦迪,感覺中國簡直是個二元社會,城市和農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李建民就在追悼會現場,今天送別的是一位商界大佬,制造業的老前輩,當年李建民下海之初,受過這位大佬的關照,今天送別故人,陰陽兩隔,心中不免悲戚.

老大哥並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跳樓自殺,因為資金鏈斷裂,銀行收縮銀根不願意放款,明明還有資產卻無法盤活,內憂外患中老大哥頂不住壓力,從自家寫字樓上跳了下去.


這是淮門今年跳的第三個企業家了,經濟形勢艱難,小企業紛紛倒閉,大企業的日子也不好過,尤其房地產開發行業,是資本驅動型企業,大手筆拿地全靠杠杆,離開銀行的支持就玩不轉,現在銀根緊縮,到處都是錢荒,京華開發的在建樓盤已經全部停工,聽說前天還有一個民工跳塔吊自殺了,大概也是為了討要工錢吧.

想到高聳入云的塔吊,李建民不禁產生了某種想法,在自家住宅或者車里自殺,會導致房子跌價,車也賣不上價,在辦公樓自殺挺不好看的,還是在工地上跳塔吊來的利索.

追悼儀式結束後,李建民先回家,開始有條不紊的安排後事,他估計自己的追悼會也會和老大哥一樣隆重,但是隨後債主們會登門把所有值錢的東西搬走,房子早就辦了抵押,都是銀行的了,他的所有資產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的羚羊尸體一樣,先被獅子分食,然後是鬣狗和禿鷹,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具森森白骨,欣慰的是自己不用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了,至于妻兒老小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兒子李根已經上了大學,這孩子一直嬌生慣養,只希望他以後沒有父親照顧的人生之路能走的平坦順暢.

……

弗洛倫薩花園工地一片蕭條,好幾支工程隊已經撤離,老趙的隊伍也要撤了,只留下幾個人看守工地,傅平安去找老板討要工資,趙老板說你去找李建民要錢吧,你不是他兒子介紹的關系戶麼,傅平安無言以對他知道老板確實沒錢,工程隊五十多口子都沒拿到薪水,其他人欠的錢更多,因為他們並不是按月拿工資,平時錢都保管在老板手里,只有逢年過節才發放.

工友們都撤了,待在工地上吃喝還得花錢,不如回家歇著,有活兒一聲招呼再回來就是,但傅平安不一樣,他本來也沒打算干一輩子民工,他覺得自己又一次被命運狠狠地勾了一拳.

深秋的季節,樹葉枯黃,北風蕭瑟,李建民開著他的公爵王來到曾經寄予厚望的弗洛倫薩花園工地,把車停在大門口,深一腳淺一腳走進工地,這兒幾乎沒什麼人,他走到一處塔吊下,工地斷電斷水,塔吊上不去,只能徒手爬上去,好在李建民經常鍛煉身體,中途歇了一氣就爬到了頂上,俯瞰工地,這是自己打下的大好江山啊.

李建民正在尋找往下跳的合適落點,忽然發現下方樓面上有個人,定睛一看,是個戴著安全帽的工人,蹲在樓面上正在干活,奇怪了,工地早就停工了為什麼還有人干活?李建民很好奇,靜靜地看了許久,確定那個人不是來偷東西的賊,確確實實在干活.

這是一件無法理解的事情,李建民甚至忘了自己爬到塔吊頂上的目的,他又爬了下去,上樓面,來到那個民工面前,看到他正在紮鋼筋,干的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小兄弟,工地停了你不知道?"李建民問道.

"我知道."那小工頭也不抬.

"那你怎麼還干?"

"這是我和老李的活兒,我答應過老李,得干完."

"老李呢?"

"老李跳塔吊了."

"哦……"李建民被這個小工的話深深觸動了,"這是我的活兒,得干完."這句話如滾滾雷鳴回響在他心中.

李建民下樓去了,自始至終他都沒看到安全帽下面的那張面孔,他只看到帽子上寫的"平安"兩個字,這個工人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帶給自己的動力和啟迪,回到車上,李建民把寫好的遺書撕得粉碎,丟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