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最後一課

尋找韓梅並不難,殷素素很快聯系上她,雙方在肯德基約見.

韓梅穿著玫紅色的套裙,頭發挑染過,但是發根處能看出白色,衣服的質地也不夠考究,當殷素素和傅平安進來的時候,韓梅正和幾個中年婦女開會,小本子和文件占據了兩張桌子,她們旁若無人的討論著什麼,根本不管那些沒有地方用餐的顧客.

見殷素素來到,韓梅結束了會議,讓同伴先走,熱情招呼殷素素和傅平安坐下,也不問他們要不要點單,開門見山問道:"你們聽說過玫琳凱麼?"

"聽說過,不過我平時都用安利的產品,全套的."殷素素經驗豐富,不動聲色回了一招.

"有時間可以了解一下的."韓梅並不氣餒,繼續侃侃而談"玫琳凱和安利還是不太一樣的……"

傅平安忍不住道:"阿姨,我們是為了冉飛的事情來的."

韓梅的嘴巴張了張,似乎滿嘴的話想說說不出來,她迅速收拾東西起身離去:"我還有事先走了."

殷素素和傅平安對望一眼,趕緊追出去,只見韓梅走的飛快,轉眼就過了馬路,紅燈亮起,眼瞅追不上了,韓梅卻在對面停下,扶著電線杆,從包里摸出煙來,又到處翻打火機,好不容易找到,卻打不出火來.

一個打著火的火機伸到面前,是傅平安,韓梅就著火點著煙,在他手背著點了兩下:"謝了,兄弟."

半支煙下去,韓梅的情緒平複了許多,三人在一個涼皮攤子坐下,點了三碗涼皮,韓梅一邊吃一邊聊,談起當年的事情,她忍不住拿出錢夾,亮出里面的照片給兩人看.

八十年代的韓梅確實是個尤物,連衣裙大波浪,紗巾系在脖子上,顏值堪比一線明星,和眼前這個風韻無存的中老年婦女幾乎掛不上鉤.

"孩子沒了之後,我活著也沒啥意思了."韓梅歎了口氣,"早幾年沒內退的時候,在單位當出納,後來買斷工齡給了三萬塊,投資點小生意全賠了,如果不是冉飛,我的命運不會這樣."

傅平安說:"皮校長,也就是冉飛,他辦了一所學校,挽救了很多少年,我聽抓他的警察說過當年的案子,很有些疑點,您是唯一的目擊證人,您的證詞很關鍵……"

韓梅冷笑道:"你想讓我給他作證?讓他不用坐牢?別做夢了,這是他的報應,他毀了我的一輩子,毀了我的孩子,他就該坐一輩子的牢."


傅平安注意到韓梅的話里有漏洞,她沒提冉飛殺人一事.

但是繼續追問已經沒有意義,韓梅進入歇斯底里狀態,殷素素給他使了個眼色,起身告辭,韓梅又呆坐了好一會兒,才讓老板把那兩份沒動的涼皮打包帶走,回家的路,她走的步履蹣跚.

……

樹人中學辦不下去的原因就是缺錢,請老師需要錢,給雇員發工資需要錢,飲食水電都要錢,這些開銷傅平安都算得清楚,但是還有一項大頭開支因為皮校長走得太急沒來得及告知,就是校舍租金,樹人的校址是原工讀學校,產權原來屬于國家,後來學校撤銷,歸當地鎮政府所有,皮亞傑和鎮政府簽訂長期租賃合同,租金按年支付,每年十萬,暑假就要到期了,如果繳納不上,鎮政府將會收回校舍.

傅平安嘗試通融,鎮領導帶他參觀了貧困村,鎮中心小學,這個鎮經濟不富裕,扶貧任務很重,一年十萬的租金對他們來說很重要,雖然這話沒明說,但明確傳達了信息,租金不能省.

現在有一個難于抉擇的問題擺在傅平安面前,他手上有二十萬,可以繳納兩年的租金,其他開支可以依靠社會捐助解決,也就是說,他只能保證讓剩下的高一高二完成學業,但樹人已經不能繼續招生,等所有學生畢業後,這座學校也將結束曆史使命.

那麼問題來了,高三畢業之後,還剩下六十多學生,為這些人投入巨額資金,而且是自己私人的錢,究竟值不值得.

傅平安是成年人了,具備完全行為能力,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獎學金,但他還是想聽聽父母的意見.

傅冬梅強烈反對,她說:"二十萬啊,一個月掙兩千塊錢,一年是兩萬四,一分錢不花,也得八年才能攢夠,人生有幾個八年,咱家外面還欠著錢呢,你學雷鋒也不能倒貼啊."

范東也勸他:"爸知道你是好心,年輕人嘛,沖動,一上頭就容易好心辦壞事,一百多號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丟到哪兒不能活啊,你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不是多趁錢,家里幾千萬,那咱隨便花,可咱家還沒脫貧呢,有錢先得解決自家的溫飽,然後再照顧身邊的人,再往後才能積德行善,如果一個人甯願家里人吃苦受罪,也要對外面的人好,那這個人肯定有問題,他連家里人都不愛,怎麼可能愛家鄉,愛國家."

傅平安幡然醒悟,自己是著相了,被人大代表的光環閃耀的迷失了方向,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了,樹人中學這一百多號人,不需要自己為他們遮風擋雨,皮校長的年代結束了,他們這群雛鳥,也該放飛了,去大風大雨中闖蕩.

七月,樹人中學因缺乏經費繼續維持,租金到期校舍面臨收回,終于走到了盡頭,他們中的三分之一將走上社會,高一高二的學生通過教育局轉到各類學校,學費減免,這是傅平安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事情了.

這是一場沒有老師參加的畢業典禮,傅平安上台講話,這也是樹人中學的最後一課.

對于學校的結局和自己的去向,學生們都早做了心理准備,他們保持著肅靜,靜靜看著年輕的代理校長.


"我對不起大家,我沒能保住我們的學校."傅平安沉痛的說道,"皮校長把你們托付給我,我辜負了他的希望,我本來的,至少再讓學校維持兩年運轉,把你們最後一個人送走,但我自私了,我沒有選擇那樣做,和皮校長相比,我的境界還不夠,你們罵我吧,想打我也行……"

學生們表情奇怪的看著他,終于開始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大,有人大聲說:"傅哥,你說啥呢,我們沒怪你啊,多大事兒啊,不就畢業嘛,別整的這麼悲."

說話的是周建良,其他同學也一臉的無所謂,甚至帶著對自由生活的小憧憬,雖然皮校長給了他們一個家,一個學習的地方,但是樹人和外面的花花世界相比,魅力還遠遠不夠,這些學生本來都是調皮搗蛋的主兒,性格粗野狂放,學校關了就關了唄,他們根本不在乎.

傅平安這才醒悟,是自己感情太過豐富了,他期待中的煽情場景沒有出現,反而一片喜氣洋洋,學生們打車去鎮上采購食材,把超市的啤酒和涼菜一掃而空,在校園里開起了畢業酒會,雖然很多人沒到法律允許喝酒的年齡,傅平安也不願意掃興了,喝著喝著,少年們真正的心緒才表露出來,很多人落了淚,抱著哭成一團.

這其中也包括范東生,他拎著酒瓶子喝了一圈,最後找到傅平安,借著酒勁教訓起哥哥來:"哥,我發現你和我們之間有代溝了."

傅平安不解.

范東生說:"你把我們當小孩子看,可我們什麼都懂,皮校長是好人,樹人是好學校,辦不下去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政府的錯,更不是你的錯,你沒必要把責任往身上攬,你才來多久啊,這里根本沒你的事兒,學校散了,大家人不散,心不散,現在不少過去了,一畢業,天各一方找不著人,咱們建個QQ群,不許退群的,以後有啥事一聲招呼,兄弟姐妹們全到,你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別管你是什麼戰斗英雄,人大代表,都沒戲,只有大伙兒合在一起的力量才是無窮的."

傅平安深以為然,他本以為是自己給大家上最後一課,沒想到是同學們給自己上了最後一課,人的痛苦往往來自于能力的欠缺,是自己高估了那些光環帶來的能量,在這一點上反倒不如范東生清醒和堅強,弟弟說的對,大伙兒合在一起的力量才是無窮的,這個力量就叫團結.

范東生接著說:"你想啊,你再有什麼事兒,一吹哨子,一百多號兄弟到場給你助威,那氣勢,淮門江湖上絕對第一號,什麼王三寶,張彥軍,全滅!"

傅平安想批評范東生兩句,可是卻組織不了語言,范東生話糙理不糙啊.

……

樹人中學就這樣解散了,雖然產權重歸鎮政府,但是鎮上並沒有收回校舍派作他用,所以無家可歸的學生依然可以住在這里,直到找到新家,有門路的學生都各奔東西,離別總是傷感的,一段時間內傅平安的心情都不太好,直到錄取通知書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