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中國的南端,改革開放的前沿,深圳郊區龍華,三和人力市場,來自天南海北的年輕人在這里聚散,沉澱下來的人被稱作三和大神,他們看透了人生的奧義,再努力也無法改變命運,索性隨波逐流,過著干一天歇三天的生活,住十五元錢的廉價旅社,吃三塊錢一碗的面條,喝兩塊錢一瓶的清藍大水,清心寡欲,渾渾噩噩.
傅平安用了一天時間就搞明白了自己面臨的狀況,這里沒有好工作,因為這里是人力市場,不是人才市場,大廠招工需要高中學曆,需要身份證,這兩樣自己都拿不出,只能和三和大神們一起干日結,干一整天,能掙一百到一百五十塊錢,干幾天就可以去買一張身份證,獲取新的身份,真正的三和大神是不會被身份證件羈絆住的,地下黑市專門有買賣身份證的,但想買到和自己長得接近的並不容易.
干到第四天,不抽煙喝酒不上網的傅平安已經攢了三百塊錢,他來到雙豐面館點了一碗面,幾根青菜,頗顯刀工的肉絲若隱若現,這就是維持三和大神們活路的掛逼面,傅平安拿著筷子正要開動,忽然面前坐了一個人,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你認識我麼?"傅平安問.
"你不記得我了?"那人說,"我是李可,零八年,你和我爸去網吧找我,你忘了?"
傅平安搖搖頭,他不記得這個人,但是看到這小子一副頹唐邋遢的樣子,就知道在三和混了很久了,口袋比臉都干淨的那種,套近乎不過是為了蹭飯吃而已,他默默將掛逼面推過去,.
李可毫不客氣,拿起筷子一通扒,風卷殘云吃完,打個飽嗝說:"再來支煙就美了."傅平安沒理他,李可腆著臉求隔壁桌的陌生人給他一支煙,被一陣奚落.
"傅平安,你身上還有錢麼,借我點,五十就行."李可說.
傅平安一驚,這個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看來確實認識自己,五十元錢在三和能活一天,算是個大數字,他只好拿出五十元錢遞過去:"我不認得你,你吃飽了趕緊走."
李可接了錢,嘻嘻一笑:"明白,你是犯了事跑路的吧,放心,我絕對不出賣朋友."說完趿拉著拖鞋走了,去小超市買了一瓶大水一包煙,直奔網吧而去.
傅平安一陣焦慮,被人認出來了,這地方不能呆了,他連飯也不吃了,付了面錢,匆匆離開,還不敢走大路,戴上撿來的破棒球帽,從巷子里走,巷子深處,兩個人正在角落里交易著,垃圾桶就是他們的談判桌,上面擺著幾張身份證,傅平安駐足,第六感告訴他,機會來了,上前詢問有沒有合適的證件,證件販子看了看他,從包里抖出一堆身份證說你挑一個吧.
在三和,買賣身份證是很普遍的事情,在貼吧里到處可見此類信息,一張身份證的價格在五十到三百之間,貴的附帶銀行卡和手機卡,至于長得像不像其實並不是大問題,傅平安看了看,這些身份證的原主人幾乎都是來自江西湖南的農村,長得也是歪瓜裂棗殺馬特,人的長相是會隨著年齡變化的,只要不遇到眼睛毒的警察,一般人看不出來是不是本人.
傅平安挑了一張湖南身份證,名字叫李小明,路人感十足,他買的是高價貨,附帶銀行卡和手機卡,花了三百塊錢,身上所剩無幾,今天必須找工作,必須離開這里,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很幸運,他遇到大廠招普工,包吃包住,底薪兩千,招工的人拿著電喇叭喊:"還差一個人,上車就走,上車就走."
傅平安上了這輛中巴車,和滿車年輕人一起奔向夢想開始的地方,老老實實找工作的人都是剛來三和的,對工作和生活還存在幻想,中巴車駛向東莞,年輕人們抱著家鄉帶來的旅行包進入夢鄉,傅平安看著車窗倒影里的自己,胡子拉碴,眼神迷茫,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
車到東莞,傅平安就遭遇當頭一棒,招工的人只管拉人頭不管細節,到了這邊才知道大廠不要有紋身的人,"李小明"被第一時間刷下來,三和不能回,東莞不能待,他在街上漫無目的的游蕩著,看到一家電子廠外貼著招工廣告,這是一家私營企業,管理沒那麼嚴格,興許紋身也能進.
可是我這滿背的龍紋是從哪里來的呢,傅平安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越想腦子越疼,索性不去想了.
如他所料,小廠對工人的要求不高,看起來不傻不呆就行,傅平安找到了工作,穿上了工裝,有個師傅帶他干活,培訓了半天就出師了,在流水線盡頭操作打包機,工作沒什麼技術含量,像機器人一樣重複重複再重複,直到下一班崗來接替.
上工第一天,傅平安就工作到夜里十二點,回到宿舍倒頭就睡,仿佛只睡了五分鍾就被電鈴吵醒,又該上工了,天已經亮了,他這才看清楚宿舍的樣子,一間大屋,三層的架子床睡幾十個工人,一座五層高的圍樓,趴在陽台上能看到下面拉著一張大網,醒目的黃色字體提示:禁止跳樓!
洗臉,吃飯,上工,重複昨天的勞動,中午十一點半下班,匆匆吃了午飯迷瞪一會,一點鍾接著干活,周圍也沒有能聊天解悶的人,只有天花板上的攝像頭冷冷盯著一切.
中午吃飯的時候,傅平安旁邊坐了個小伙子,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一看就是機靈鬼,他和傅平安套近乎:"大個,你哪里人?"
傅平安並不是很高,只有一米七八,但是體重上來了,顯得人高馬大,他回答說:"我是湖南人."
"我也是弗蘭的,你弗蘭哪里?聽你口音不像啊,我叫小亮,今天剛來."小亮話很稠密,人很熱情,他告訴傅平安,打工不能在一個地方長干,沒意思,得經常換才有意思,不然老待在一個地方太煩.
"這個廠女工多,你懂的."小亮擠眉弄眼,"帥點的男工,弄十幾個女朋友不成問題,會玩的能讓女朋友養著,啥也不用干."
"哦."傅平安低頭吃飯.
"你手機呢,咱加個好友."小亮掏出一部嶄新的OPPO手機.
"我還沒買手機."傅平安說.
"那你怎麼活的?"小亮大為詫異,他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夠強,但傅平安能理解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在流水線工廠打工極其枯燥乏味,一天到晚沒有私人時間,無法學習,無法娛樂,他們不可能像白領那樣擁有自己的電腦,自己的房間,他們唯一解憂的工具就是手機,看個網絡小說,看點視頻,就能稍微緩解一下內心的焦慮,不至于去跳樓.
為什麼總有人跳樓,傅平安也理解了,來打工的以前都是農村留守兒童,沒什麼學曆,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在家鄉種地,另一條就是南下打工,在大廠打工管吃管住,底薪加上加班費,一個月能有五六千乃至更多,這是他們活在這個世界上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但這個工作卻又是那麼的令人絕望,一個人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時間奉獻出來,看不到任何希望,買不起房,買不起車,不干又不行,所以他們中的一部分選擇了兩條路,一條就是成為三和大神,一條就是跳下去,徹底解脫.
"我這有個手機,先賒給你,等你發了工資再給我,八百就行."小亮又摸出另一部魅族手機遞過來,"我以前用的,不是偷的."
這句話有些欲蓋彌彰了,但傅平安還是接過手機:"成交."
……
深圳龍華,李可從網吧出來,煙抽完了,大水喝光了,他伸了個懶腰,揉揉眼角的眼屎,溜達到面館想蹭一碗面吃,這回沒有好心人請客, 他訕訕的又踱出來,四下轉悠,仿佛皇帝巡視自己的領地.
忽然李可的手機響了,那是一部鑲鑽的VERTU,他接了電話,咕噥了幾句,來到街角,一輛勞斯萊斯幻影停在路邊,司機戴著雪白的手套,下車開門,請李可上車.
李可鑽進車里,一個千嬌百媚的女郎嬌嗔道:"老公,又來懷舊了,你也不嫌他們髒."
"男人的事,女人少管!"李可立刻甩了臉,女郎撅起嘴乖乖道:"噢,知道了老公,下次不敢了."
李可說:"給我找一個叫傅平安的人,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女郎說:"老公,這個人是干嘛的?是和你一樣的三和大神麼?"
"蠢娘們,說了你也不懂."李可沉浸在回憶中,豪橫的眼神忽然變得傷感脆弱起來.
……
一周後,近江市公安局會議室,沐蘭作為家屬代表列席會議,省廳接到外交部和公安部聯合下發的命令,搜尋傅平安下落,省廳又把任務交給市局,市局成立了一個工作專班,刑警高岩和警校生范東生都被臨時借調過來幫忙.
市局領導介紹了情況,警方已經做了大量細致的工作,查看了數萬小時的監控錄像,動用了技偵手段,是把傅平安當做通緝犯來找的,但依然毫無下落.
高岩舉手:"這些手段對傅平安沒用,2012年時他就跑過一回,爬火車跑到云南,要不是我碰巧在那邊出差,他就出境了,我懷疑他已經在境外了,咱們下一步工作重點,應該在東南亞尋找."
領導發愁了,境外開展工作,政策法律方面且不說,經費就是個大問題.
"經費我出."沐蘭說,"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人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