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羅生門

全家沒人反對,收養孤兒似乎已經成了這個家庭的傳統,傅平安就是被收養的,後來他承擔起照顧趙小輝的責任,也等于是半收養了,小玉是個六歲的女孩,並不是吃奶的嬰兒,帶起來不會太費勁,而且家里男孩子太多,陽氣太盛,需要一個女孩的加入調和一下.

2017年不比1990年,收養小孩要走全套法律流程,對監護人也有明確的要求,比如單身男子想收養女童就是絕不可以的,家里商議一番,決定以范東和傅冬梅的名義收養小玉,名義上是養父母,實際生活中稱呼爺爺奶奶就行,只是韓梅被捕尚未審理宣判,包鋼也因惡意透支信用卡被捕,收養手續暫時無法辦理,先住進家里再說,反正韓家和包家的親戚們也不願意接這個燙手山芋.

淮門市公安局看守所,刑警提審韓梅,范東生在場協助,這案子簡單明白,沒什麼好審的,韓梅供認不諱,她央求警察告訴自己女兒的近況,范東生向她出示了包鋼的批捕文書,還放了一段視頻,是小玉在自家吃飯的場景,一大家人和和睦睦的氣氛可不是能偽裝出來的,韓梅混跡底層多年,眼睛毒得很,演戲是騙不過她的,她終于放心,這一把賭對了.

"我要揭發."韓梅說,"冉飛是冤枉的,人不是他殺的,是我推下去的."

范東生也松了口氣,韓梅信守承諾,為皮爸翻案了.

但是只有韓梅單方面的供詞就想把三十年前的案子翻過來並不現實,公檢法都沒有動力去做這件事,這需要外部力量的推動.

以傅平安今天的身份和能量,推動此事輕而易舉,他找了媒體記者幫忙,當年報道他事跡的女記者殷素素已經當上了電視台的中層領導,兩人在咖啡館約見,殷素素感慨萬千,誰能想到九年前的少年能有如此之大的成就.

傅平安介紹了皮爸的事跡,光是這個故事就足以稱得上傳奇,殷素素正愁沒有素材呢,當即拍板做一個關于愛恨情仇,關于三十年時代發展的連載報道.

與此同時,范東生也聯系了李培文,六年前皮爸就是被李培文抓住的,這案子最早又是李培文的師父經手的,老人家至今在世,這算是找到源頭了,殷素素采訪到這位老公安時,他回憶起三十年前的這樁殺人案,案子本身並不複雜,簡單的情殺,只是因為當事人的知名度較高所以印象深刻,一個男人跌落樓下身亡,犯罪現場包括死者在內只有三個人,事發後冉飛逃亡,韓梅除了哭泣什麼也不說,警方連續訊問她七十二小時,依然毫無收獲,沒有口供,缺乏物證,就無法定罪,于是警方按照常理判斷是冉飛為幫韓梅出氣殺人潛逃,從此開始對冉飛長達二十多年的追捕,2011年冉飛落網,供認不諱,本案終結.

師父點燃一支香煙,把自己籠罩在煙霧中,沉吟良久才說:"其實當年我就懷疑另有真凶,韓梅有個吃奶的孩子,嘴又硬的很,實在打不開突破口,而冉飛潛逃,等于承認是他殺的,我經手的殺人案子上百個,基本上都是簡單明白,邏輯清晰的熟人間的謀殺,特別懸疑的很少很少."

殷素素問:"您懷疑韓梅才是真凶麼?"

師父說:"如果死者能說話,這就是羅生門的故事了,我還記得當年的驗尸結果,死者身上除了從高處跌落造成的傷害之外,並沒有毆打的痕跡,反而是韓梅身上淤青多處,也就是說,這男人經常打老婆,老婆的前情人上門撐腰,結果不小心把人推下樓摔死了,即便韓梅沒參與,也是因她而起,她要負一部分責任,我聽說韓梅後來生活過得不如意,孩子十幾歲夭折,現在找的老公又是個混混流氓,冉飛在外面躲了二十多年,每一天都睡不安穩,11年他落網,到今天在監獄里也待了六年了,三十年前二輕局宿舍樓上的一推,這幾個人的一輩子都跟著毀了……"

殷素素明白了,其實人是誰推下去的已經不重要,公檢法處理的也沒毛病,法律比人情大,但是大不過天,這三十年來,老天沒放過任何一個人.

這起"冤案"並沒有掀起輿論,而是靜悄悄的啟動重審,傅平安幫皮爸請了最好的律師,一切都在低調中進行,只是這種官司相當複雜,誰也不敢保證皮爸什麼時候能恢複自由.

……

2017年的春節,是傅冬梅過的最開心的一個節日,家里添丁進口住新房,老兩口一間,小兩口一間,收養的小女兒一間,趙小輝有別的親戚,但是和傅家人更親一些,也在這邊過年,再加上大黑,家里人來人往,熱鬧非常,傅冬梅經常笑眯眯的說,就缺一個大孫子了,但傅平安不敢告訴母親,大孫子真的有……


淮門一把手,市委張書記沒忘了這個小老弟,節前親自下基層慰問退伍英模,宣傳部和民政局的同志隨行,區里和街道辦事處的一把手也跟著,淮門電視台的記者支起各種攝影燈,反光傘,張書記穿著黑色羊絨夾克,與傅平安親切握手,快門聲響成一片,慰問只進行了十分鍾,張書記就去下一站了,但是張書記的秘書留在隊伍後面,和傅平安攀談了幾句,加了微信,說晚上有個局張書記也參加,回頭我時間地點發給你,一定要到場啊.

晚上,傅平安如約參加了張書記組的局,這是淮門頂層人士小圈子的局,能參加的要麼是黨政口的核心領導,要麼是社會賢達,商界領袖,傅平安是最年輕的,但誰也不敢小瞧他,大家斛籌交錯,一團和氣,喝酒在其次,主要是聯絡感情,交換資源,張書記和傅平安坐在一起推杯換盞,在主場的張書記氣場明顯不同于在北京的他,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帝王般的霸氣,但這種霸氣中卻又透著一絲無奈.

張書記端著一杯酒,和傅平安碰了無數次就是不往下喝,正應了那句話,話是用來下酒的,他抒發了自己想要發展淮門經濟的構想,可是話鋒一轉,又說想急流勇退,傅平安品出味來了,張書記在淮門干的不痛快,想調走.

……

晚飯時間,范東生還餓著,越是老百姓們放假輕松的日子,警察就越是辛苦,東生年紀輕輕就因為飲食不規律得了胃病,他駕駛著警車巡邏到商業區,想下車買個烤紅薯,卻看到餐廳臨街玻璃窗內熟悉的身影.

是李澍,應該是放年假回老家過年,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儒雅斯文的小伙子,很明顯兩人是在相親,小伙子的氣質不像是在本地工作的機關單位公務員,更像是在北上廣打拼的社畜,兩人聊得投機,矜持中帶著好感.

范東生黯然無語,李澍會找一個同樣在北京打拼的男孩,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熬資曆買房,兩家一起出首付買房子,搖號買車,生了孩子後把退休的父母接過去幫忙,逢年過節才回淮門探親,李澍的人生已經和自己成為兩條平行線,永遠不會再相交了.

"師傅,你的紅薯."烤紅薯的大叔捂著軍大衣,毛線帽子下的臉孔凍得通紅,他將烤得又熱又香的紅薯遞給范東生,還調侃了一句:"看你車過來嚇我一跳,還以為是城管來了呢."

范東生笑笑,以他的性格非得接茬貧幾句嘴不可,但現在他不想說話,回到車里,默默吃著香甜的烤紅薯,嘴里卻全是苦味.

餐廳里,男孩高談闊論,他是本地人,在北京上的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發展,進了互聯網媒體做編輯,年薪幾十萬,這次回家,父母給介紹了一個女朋友,兩家門當戶對,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來相親,還挺滿意.

"下雪了."李澍看著窗外的雪花說,忽然她看到路邊警車里吃紅薯的范東生,心里如同被針紮了一樣難受.

男孩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也看到吃紅薯的范東生,他拿起手機對准警車,調整焦距拍了一張照片.

"你拍他干什麼?"李澍很好奇.

"我要曝光他,工作時間吃東西,我們納稅人的錢就是這麼浪費的麼."男孩得意洋洋道,"給他上個微博熱搜".

李澍大怒,忽地站起來說:"警察就不是人麼,就不能吃飯麼,你知道他餓了多久麼,你覺得在車里吃東西很舒服麼,幼稚!"說完拎起包就走.

出了門,范東生的警車已經不見了,李澍茫然四顧,忽然想哭.


……

酒局結束後,傅平安回家,正遇到范東生回家吃飯,他穿著協警的制服,腰間掛著警棍,狼吞虎咽吃著剩飯,傅平安一陣心酸,弟弟是個好孩子,本應該成為一名真正的刑警,卻受自己牽連成了派出所打雜的.

"東生,你和李澍怎麼樣了?"傅平安問.

"掰了."范東生頭也不抬,只顧夾菜.

"你別干了,辭了吧,我在北京給你買套房子."傅平安頭腦一熱,大包大攬,他只能想到用這種辦法來幫弟弟.

"我不喜歡北京."范東生說,"同城都是異地戀,願意周末跨區吃飯的那都是生死之交,再說我這個職業也決定了只能在當地發展,人不是為了別人活著,更不是為了房子活著,有北京一套房的錢,能干很多事了."

"東生有志氣."傅平安很欣慰,弟弟長大了,再不是當年那個幼稚魯莽又調皮的男孩了,尤其是在基層派出所工作半年之後,整個人氣質上比自己還成熟,再加上本來就長得老相,看起來頗有點老江湖的感覺了.

"你和誰喝酒去了?又是那幫老同學?"范東生隨口一問.

"市委張書記組的局."傅平安說,"回到老家,這些應酬少不了."

"張書記干不長久."范東生說,"他玩不過淮門這些地頭蛇,早晚被排擠滾蛋."

地方上的政壇八卦,傅平安沒興趣知道,他也不是誰的人,更不會參與到這種斗爭中去.

谷清華在臥室里上網,見傅平安進來就說:"我寫了一個程序,用來搜索相同的筆跡,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傅平安心中一動:"是誰?"

谷清華調出一張照片,是某個人的題詞,鋼筆書法寫的很有功底,字跡和"人勤春來早,風正好揚帆"高度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