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示警

李宅後院東廂.

主人李靖正在待客.

這是宅中最寬敞的一間屋子了,以前是兩個仆人住著,兼放一些雜物.

李靖回來之後,陳氏將這里歸置一番,也就成了李靖的會客室兼書房.

房中墨香氣很濃,四壁上的畫幅,書法,皆乃李靖新作.

算不得名家手筆,可才情稍差一些的人,瞧了他都得跪.

此時,兩人端坐榻上,手臂在中間矮幾之上起起落落,發出一聲聲脆響,不用問了,兩人正在弈棋.

"多年不見,賢弟棋力已深,為兄敵之艱難矣."李靖下了一子,輕聲笑道.

明白這會兒人的說話習慣的人當時就能明白,這簡直就是勝利宣言嘛.

對面一人,青衣博帶,長的也好,別看三十多歲的人了,依舊儀表翩翩,加上一身溫文爾雅的書卷氣,活脫脫就是傳說中青樓女子的大克星.

李靖長的也不錯,但和人家比起來,那就只能將一張老臉藏起來了.

只是吧,這會兒李靖對面這位賢弟身上裹了兩層披風,還在微微顫抖,就像一個抖動的粽子支在那兒,就這般模樣,什麼風度儀表也就不用提了.

沒辦法,大冬天的,李靖家里也燒不起碳火,屋子里自然冷的厲害.

這位聞言哼哼了兩聲,凝眉苦思良久,才又落一子,然後便開了口.

聲音清亮,和他的外貌很般配.

說起話來卻很不著調,"當年李兄棋力便冠于舍中,那會兒就想跟李兄對弈幾局,可惜李兄眼界太高,看不上我……嘿嘿,不想多年之後,卻能一嘗夙願,想讓我就此認輸,那可不成."

李靖當時就尷尬了一下.其實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位尋上門兒來是想做什麼.

要說朋友吧,算不上,因為從不曾深交過.要說沒關系吧,也不能這麼說,畢竟是同窗一場嘛.

這是來看他落拓模樣的?沒這麼大仇吧?

就說當年在太學時鋒芒太顯了些,引人嫉妒,但除了李淵那個小心眼兒.還能有人多年之後來專程來看他笑話?

而且看著也不太像……

要說被人支使而來吧,李靖覺著就更不對了,太常寺博士,就算李靖自負一些,也不會覺著有誰如今還能看重他到如此地步,讓一位六品朝官到家中來找他.

要真有那樣的人物,派個奴仆過來送一張請柬,或者干脆傳上一兩句話也就是了,犯不上費這樣的氣力.

而且吧,對面這人也沒誰能輕易支使的動.

別看這位官位不太高.但卻是大閥韋氏子弟,祖上是韋夐,西魏,北周時期十征而至的大隱之士,其弟韋孝寬更是官至北周上柱國.


韋氏一門,毫無疑問也是關西大閥中的翹楚.

而這位是韋氏庶出子,當年在太學中過的挺慘的,能入太學進學,還得益于他的母族元氏,和元老頭自然不是一支.也沒什麼血緣關系.

只是沒想到當初那個淒淒慘慘戚戚的黑小子,竟然出落成這麼一副貌比潘安的樣子了,而且言談舉止,隨意而又灑脫.正因如此,言辭也很是讓李靖難以應付.

李靖感覺,多年未回長安故地,物是人非之處,真是一言難盡啊.

這位說了一句,盯了會兒棋盤.見李靖遲遲未曾落子,以為自己出其不意的一手棋,果然將對方難住了,不免有些得意.

抬起頭看了李靖一眼,看見李靖盯著他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當即愣了愣,然後下意識的摸了摸面皮,眉毛也漸漸立了起來.

淡淡來了一句,"李兄若好男風,過後小弟給你找兩個童兒來?"

顯然,這等事兒他遇的多了,都懶得說別的什麼了,直接就告訴你,小弟很正常,也很不好惹,趁早死了心吧.

李靖驚住,臉皮當即就紅了,然後接著就又白了,這些年下來,不管多倒黴,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當面跟他說,他的性取向不太正常的話呢.

運了運氣,才咬著牙道了一句,"李靖雖稱不得君子,卻也不涉此道,賢弟還是留著你的童兒吧."

這位斜斜眼睛,看李靖不似作偽,立馬轉怒為喜,呲開一排小白牙,笑的燦若春花,隨即又緊了緊披風,跟李靖開始訴苦.

"李兄息怒,不瞞你說,小弟這些年的諸多煩惱,皆因相貌而起,未免就……唉,也就是這樣貌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改不得,要是能改的話,小弟早就改了,就算重新投一次胎,小弟現下也願意啊……"

李靖:"……"

"在太常寺里,老是讓我去念祭文啊,念祝詞啊什麼的,你說相貌周正的多了,憑什麼老找我啊?"

"前些時,代王府還找我去給代王作侍讀,小弟自己的才學自己明白,還不是殿下想找個瞅著順眼的人一起讀書嗎?"

"還有上次入宮,只是去小解,差點就被宮中的女人給拉走了……還好小弟有些身手,翻牆走了,不然的話,人頭可就不保了呢."

說到這里,可能是當日的驚悚又浮現在他腦海之中了,不由自主的打了哆嗦,臉上也帶出了驚恐之色.

李靖聽的也是目瞪口呆,那樣的精彩人生,李靖可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這位好像還要舉些例子,告訴李靖自己有多煩惱.

李靖有點受不了了,順手落子,一邊道著,"下棋下棋."

這位瞅了瞅棋盤,也不再計較什麼勝負了,抓起幾個棋子,灑在棋盤上,干脆的認了輸.

李靖也松了口氣,弈棋之道,在于誠心正意,他現在已經被這人攪合的心煩意亂,再下下去,他可真不敢肯定還能贏得了.

而對面這位也在心里嘀咕呢,可惜竇誕那家伙不在了……唉,這京師所在可真無聊啊,竟然沒人能暢談幾句,訴說一下這些年來的苦衷.

兩人飲了幾口香茗,這位是一點去意也無.

半晌,他才幽幽道:"李兄肯定在想,小弟的來意吧?"


也不用李靖回答,他便接著道:"小弟近來聽了些言語,才知曉李兄回京的事情,所以特來告知一聲,讓李兄有個防備."

"有人傳言,李兄在私下里跟人說,不滿太原留守,唐國公李淵任用私人,圖謀不軌,才自罪入京待罰."

"小弟沒急著過來,派人去查了查……"

說到這里,他臉上現出怒色,道:"回來的人報說,此等謠傳,應該出自鷹揚府校尉李定方之口,為誰主使,除非將人捉起來,不然的話,那就是查無可查了."

"不過,那李定方應該是李兄的侄兒吧?如何能行這等害人害己之事?李藥王那厮也不管管嗎?還是說,李兄得罪了宇文閥?或是有人欲謀李淵,這是在羅織罪名?"

李靖聽了這些,心髒差點沒停了,後背寒毛往起豎了又豎.

他都倒黴成這樣了,還有人在伸腳死命的踩……嗯,這也只能安慰性的說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了.

也可以這麼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巴拉巴拉.

孟子說的其實非常有道理,因為倒黴慣了的人都會擁有一顆堅強的心.

像李靖倒黴了二十多年,那成就更是遠非常人可比.

心理承受能力你根本想象不到底線.

很快,他就鎮定了下來,心念電轉間,先就狐疑的看著眼前這位.

這位韋氏子,被他那瞬間轉為陰沉,卻又如刀鋒般的銳利目光,看的當即肩膀一縮.

是的,在宦海沉浮多年,幾經起落,又曾經曆過大軍殺伐的李靖面前,他就像個快言快語的孩子.

沒事兒的時候,李靖像個寬容長者,一旦觸犯,瞬間李靖就成為了一個嚴厲的長輩.

韋節如坐針氈,遂順勢站起身來,深深一禮,道:"李兄莫要多疑,當年在太學時,李兄對我有相護之恩,至今猶記,李兄曾言于小弟,男兒在世,怎能因嫡庶之分,而置自身于卑微之地."

"小弟少時悲苦,為人欺凌,從不曾有人跟小弟說過這些,點滴恩情,小弟都記在心里了."

"如今有人欲不利于李兄,小弟位卑職輕,不能相助,只能實言相告,讓李兄早做些准備……之後李兄若有用得上小弟之處,只管說來,小弟定盡心竭力,為李兄辦好."

李靖沉吟不語,看了他良久,才擺了擺手,"賢弟坐下說話."

待韋節落座,李靖才搖頭感慨道:"李靖當年在京師交游頗多,不想,卻只以無意之語,得一知己之人,這世間之事,真是難以料及啊."

韋節也緩了過來,毛病又來了,搖頭晃腦的道:"李兄過譽了,小弟至今一事無成,只記得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其他的也就沒什麼可得意之處了,到是李兄這一身的威勢,滿腹的才華,一直為小弟所仰慕呢."

李靖心里顫了顫,心中也是感歎這造物之奇,此人……可真看不出來,是位恩怨分明的偉丈夫.

實際上,世間之事,本就如此.

疾風知勁草,烈火見真金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