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大勢(六)

長安城,左康坊.

前平陽公主府司馬李武在左康坊主干道附近轉了幾圈,再次轉過街角的時候,加快了腳步,竄進了小道之中,七折八拐的也不知走了多久,才來到一處院子前面.

還是不放心的左右瞅了瞅,周圍安插的耳目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才安心的敲了敲院門,很快里面腳步聲響,胡大郎打著哈欠給他開了院門.

李武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麼時節了,你還睡得著?若是有個差錯,我唯你是問."

兩人相處很多年了,胡大郎才不怕這"矮子",想當年他胡大縱橫馬邑,就從沒怕過誰,後來給人跑腿到了長安,就成了平陽公主李秀甯的親隨,可見了不少大人物呢……

開了眼界的胡大郎,那就更天不怕地不怕了.

"切,少來唬俺,這周遭住的都是咱家弟兄,天塌下來都能頂一會,又能出個什麼差錯?"

李武進門,將門順手關上,也不跟他置氣,只是催促道:"少要嘮叨,走,趕緊帶俺去見長史."

胡大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什麼長史,司馬的,也就你們這些還當真……"

當然了,雖然他現在年紀大了,變得越發嘮叨,可做事卻不敢真個有所怠慢,在長安城中安安穩穩待了近十年光景,如今又逢動蕩,稍一不慎便要丟了性命.

他自己倒是不怕,可這許多朝夕相處的弟兄,加上自家的妻兒,可不能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讓人捉住都掉了腦袋.

當年的馬邑刀客,如今有了更深的牽掛,也就不那麼無知而又無畏了.

雖說這處宅院置辦了也有些年了,可李武還是第一次來這里? 因為對這里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務求隱秘? 他一個平陽公主府司馬受人矚目,不適合來這里晃悠.

宅子看著普普通通? 其實卻和其他地方相連? 轉到後宅圍牆,推開暗門? 進的是鄰居那里,又走了兩個院子? 才進到主人居住所在? 還真是費了不少的心思.

胡大不急不躁的在前面引路,一邊說著這鬼地方很不便利,他家的崽子每天都嚷嚷著要出去玩耍,也不知道這種東躲西藏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一邊則咒罵著李家人不是東西? 恩將仇報不說? 沒打過人家,就拿他們這些小人物來做法.

李武心里本就好像藏了一團火,被這厮弄的更是燥的不行,有心讓他閉嘴,可想想胡大郎的脾氣秉性? 也就聽之任之了.

李武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安穩日子過的久了? 連胡大郎這樣的亡命徒都變得人模狗樣,就更不用說李武了.

他跟著叔父讀了不少書? 不知什麼時候還練起了字畫.

剛回來那幾年,他總是能回想起在邊塞如何如何? 夢里好像都能聽得見震天動地的馬蹄聲? 以及那讓人熱血奔湧的喊殺聲.


可時間久了? 整個人也就平和了下來,尤其是有叔父作榜樣……

就比如說五百人來長安,如今還能聚在身邊予以信任的,不足五十,其余要麼娶妻生子,安穩度日,要麼就已經被別人拉攏,分道揚鑣了.

這就是歲月的威力,在它面前,什麼樣的忠誠,什麼樣的勇氣,什麼樣的銳氣,都能被消磨,都能被改變.

李武時常也會想,如果他沒來長安會如何如何,晉地那些漸漸傳于天下的名姓當中肯定有他李武一個,要知道當年在云內時,他已隱為眾人之首,戰功更不比尉遲,步群等人差了,而他更是李氏親族中的一員,天然就有一定的優勢.

每每想及于此,他心中未嘗沒有後悔,埋怨,甚至有那麼一些的憤恨,可再想想,他作為李氏親族,回長安來辦的是家事,也真沒什麼好抱怨的.

當然了,給平陽公主看起了門戶,卻是他始料未及而又會時常感覺尷尬的事情了,內情好像有些詭異,他也說不太清將主和公主殿下到底有何瓜葛.

可不管有沒有隱情,他們老李家的人卻托庇于公主府,都很不合適,可麼多年下來,得公主殿下禮遇,不論李靖還是李武,都是感激不已.

就像如今,漢王大軍已至長安城下,公主還能任他們叔侄脫走而出,真是很不容易.

思緒連篇之際,已是來到一處院落,院子里很熱鬧,雞鳴狗吠不絕于耳,前馬邑郡丞李靖坐于一處石桌旁的矮幾上,一手拿著卷書冊,一手擼著一條黃狗的狗頭,正入神的看著書.

神態間不見一絲焦灼,悠閑的就像個鄉間夫子.

見了叔父,李武努力平息了一下冒火的情緒,這才上前見禮.

李靖這才抬起頭,和當年相比,除了頭發日漸花白以外,這人倒是變化不大,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實際上辦起事來還是稀里糊塗,時常被情商爆表的平陽公主殿下捉弄.

"可是外面有了消息?"李靖開口就問,表示自己見微知著的本事還沒忘,同樣也表明他這悠閑的樣子多數是裝出來的,女婿就要進成安了,他這個老丈人不激動那是騙鬼的.

李武可不會裝樣,笑了一聲,笑的很難聽,也不知是喜是悲,連他自己好像都被嚇了一跳.

"漢王已至城下,可能就要攻城了……"

李靖慢慢起身,拿著書卷的手肉眼可見的顫抖著,"來的這麼快,前兩日不說還在馮翊嗎?"

這都不用解釋,長安城里的消息如今亂紛紛的像團亂麻,小道消息滿天飛,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不過大家都確定一點,漢王李定安帶兵過了黃河,襄邑郡王李神符兵敗,李定安兵鋒直指長安,這些消息應該是真的,不然長安城也不會四門緊閉,如臨大敵.

而李氏中人也是人心惶惶,包括李靖,誰也不曾想到他們還能有成為皇親國戚的一天,這些年盡都在埋怨受了李定安的牽累,日子不太好過呢.

李靖這個倒黴蛋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仕途方有起色,就又被打回原形,躲去公主府當清閑長史去了.


而他那兄弟李藥王也沒好了,剛請托了宇文氏剛剛起複,卻正逢李神通戰敗,一下子就城了出氣筒,被削職為民了,現在倒好,一家人都被捉去關押了起來.

聽到這個消息,李靖倒沒有拍手叫好,可當晚卻罕見的擺了一桌酒菜,竟然把他向來看不順眼的胡大郎拉到桌前,很是喝了幾杯.

可見兄弟二人積怨多年,早已無法化解,若是得了機會,互相桶上幾刀都屬正常.

"攻城?應該不會……長安城高池深……得入長安者,非戰之功……"

李靖來回踱著步子,嘴里喃喃自語,其實他心里面的糾結之處比之李武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在邊塞之地勉勉強強收了個學生,順便嫁了女兒,怎麼就弄成了今日之局面.

他李靖的眼睛一定是瞎了,當日怎麼就沒有看出來,那個普普通通,只能說差強人意的"上門"女婿,如今竟然悶頭沖到了長安城下……

早知今日,他當年又何必狼狽的溜回長安,以至于擔驚受怕了這麼多年?長安城里他娘的就沒幾個好人,在這種虎狼之地待的越久,他越是想念馬邑人的"淳樸厚道".

當然了,如果他女婿帶兵進了長安就又不一樣,不管作為老師,還是老丈人,也許都將去到一個以前他從未想到過的位置上.

怕的就是他那女婿從偏遠之地一旦來到繁華的長安,被長安的盛景耀花了眼睛,比如說平陽公主……被那些慣會花言巧語的奸佞圍住,比如說裴寂……

李靖一下就想的遠了,李武在旁邊一瞧,得,到這里來跟叔父商議大事好像不太合適?這是高興壞了?還是怕得厲害?

"就如叔父所言,長安城池高峻,輕易不得入來,而我等即在城內,怎能不盡力相應?"

李靖回過神來只稍微想了想,便又恢複了老樣子,背著手神在在的道:"我李氏在城中友人寥寥,即便是當年入城的那五百壯士,如今還剩幾何?人寡力微,何能相應?"

"你道公主殿下任吾等離去,是想讓咱們去開城門的嗎?若強自為之……終為人所捕,押了你上城頭,你讓城外的漢王如何自處?"

李武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叔父說的有道理,可心里還是糾結,"叔父說的是,可咱們不出力,何人還敢出力?漢王在城外攻城,那得費多大氣力?"

李靖斜眼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的拆穿他,"你是怕漢王入城後怪罪于你吧?"

李武支支吾吾,顯然是被李靖說中了,當然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才三十出頭,功業之心還在,這要是能在漢王入城之戰中出些力氣,過後更好說話不是?

過去了這麼多年,將主已經成了漢王,他是真不曉得那位總笑的讓人心驚肉跳,度量不很大,殺人又很多的將主變成漢王之後,會發生怎樣可怕的變化.

是不是還能記得當初有個李五郎為他效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