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官二代的威風】

"思州守遣人至驛侮先生,諸夷不平,共毆辱之."

根據這段記載,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陽明,被聽課的生苗們打了一頓.

這里所言"思州守",其實就是貴州巡撫王質,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後世很多亂編成功學賣錢的都搞錯了.

思州知府如果還活著,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離龍場驛好幾百里,一路上到處是山,騎馬都要跑大半個月,我吃飽了撐的派人去侮辱王陽明啊!"

曆史上,王陽明來到龍場驛,苦思半年才終于悟道.然後寫信給同鄉毛科,請他幫忙做招生宣傳,被王質找麻煩的時候還沒幾個正經學生.

可由于王淵的無意點醒,王陽明悟道的時間,以及招生的時間,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這導致,眼前鬧事之人,面對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經的司學生員!

生員當中,有土司子弟,有衛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誰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癢!"

"阿忠,取本少爺的刀來!"

"……"

諸生紛紛走出茅屋,跟那些鬧事者對峙,喜歡罵人的已經開始口吐芬芳.

王陽明似乎特別青睞王淵,說道:"王二郎,你去跟他們講道理."

王淵最喜歡講道理了,他走到諸生之前,問道:"你們是何人?幾品幾階,現居何職?"

領頭的胥吏說:"撫台大人接到舉發,有人在龍崗山妖言惑眾,篡改經義,汙蔑聖賢,令我等前來嚴加懲治!"

"撫台?"王淵故作茫然姿態,"可是魏制台?"

"是王撫台!"胥吏強調道.

王淵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來還有個王撫台啊."

"哈哈哈哈!"

諸生大笑不止,胥吏臉色發青.

總督和巡撫並稱為督撫,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總督至少管兩個省,有時候可管好幾個省.為了平叛,魏英這個貴州總督,甚至有權協調湖廣那邊的衛所.

至于巡撫,一個省就可能有幾個巡撫.

魏英是來貴州總督打仗的,王質鬼知道是來巡撫啥的.

胥吏被王淵諷刺之後,頓時怒火中燒:"我看誰敢違抗王撫台之令,但有異動,格殺勿論!"

"噌噌噌!"

胥吏帶來的那些人,全部拔刀相向.

王淵頓時不發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內,拿出自己的鋼刀和弓箭.諸生紛紛效仿,很快就全副武裝,沒有兵器的也手執木棍而出.

王陽明微笑不語,他很想看看,王淵到底會如何解決此事.

王淵突然問諸生:"各位同窗,有誰讀過《大明律》?"

今天剛來的新同學詹惠,立即站出來說:"吾略通律法."


王淵笑問:"請問詹兄,這些人明火執仗,意圖燒人房屋,搶奪驛丞錢財.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強盜罪.凡強盜已行而不得財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財者,不分首從,皆斬!"

王淵又問:"我等義民,身為生員,能夠制止此等強盜行徑嗎?"

"義之所向也,"詹惠舉起木棍,指著那些胥吏說,"便是盡數殺死,到了官府也有功無罪."

"那還等什麼?"王淵立即舉起弓箭,踏前一步說,"諸生聽令!弓箭手原地結陣,刀棍手包抄兩翼,須知除惡務盡,不可放走一人."

鬧事者只有十多個,生員及其隨從們,加起來卻又三十多個.

而且,衛所生員占了一半.這些軍戶子弟,從小耳濡目染,甚至習得家傳兵法,奔走間隱隱有軍隊的意思.

胥吏頓時驚慌,色厲內荏道:"你等須知,殺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淵再問:"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斬!詐稱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淵搭箭上弦,指著那個胥吏:"聽到了沒?"

胥吏慌得一逼,已經沒了脾氣,解釋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撫台之命而來."

"既是官差辦事,可有差遣文書?"王淵質問道.

胥吏頓時語塞.

他們有個屁的文書啊!

在正德年間,巡撫手下無兵可用,因為朝廷不給加兵部銜.甚至連佐官都沒有,只有幾個令吏,典吏協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時的巡撫若開幕府,朝廷雖然不追究,但也不會真正允許--巡撫擁有標兵指揮權,擁有開幕大權,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亂之後的事兒了.

一言以蔽之,王質雖然身為巡撫,全貴州文武官員都是他的下屬.但官員們給不給面子,那得看巡撫的臉大不大,即便違抗正式命令,王質也只能報奏督察院去告狀.

在王質的身邊,只有幾個吏員是正式工,其他全是自己招募的臨時工.

別的省也還罷了,剛到貴州他能招到啥樣人?

王質在貴州聘請了一個本地師爺,這個師爺又拉來一幫親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師爺的親戚,專門給王巡撫跑腿兒,這次辦事帶來的全是街頭混混.

王淵見對方不說話,頓時冷笑道:"此間賊人,全部放下兵器,否則格殺勿論!"

胥吏滿臉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來搞事兒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撫責罵.

當然,還是生命可貴.

就在這些人打算投降的時候,李應不屑道:"跟他們廢話作甚,全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撫台,還敢來都指揮司找我李家的麻煩!"

都指揮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頓時傻眼.

巡撫幾年就換一個,甚至有可能幾個月就走,可李家已經在貴州風光上百年.

李應又指著湯冔:"他姓湯,是湯家人."

接著李應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陳家人……"

"嗙嗙嗙嗙!"

一連串的兵器落地聲,胥吏和混混們全都嚇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識諸位老爺面目,該死,該死!"


李應笑著說:"都趴在地上,老老實實吃一頓打,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十多個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動脫褲子.

"大膽!"

宋靈兒氣得不行,一箭射出,紮在脫褲子的混混腿上,差那麼一丁點就命中要害.

諸生駭然,只覺胯下發涼,不自覺的夾緊雙腿.

王淵徹底無語,心想:還是你們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純屬白費口舌.

眼見真要打人,王淵轉身對王陽明作揖:"請先生妥善處置."

王陽明也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找麻煩的是巡撫.而他那些學生,雖然都是官二代,但還真沒幾個有話語權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來幫忙.

"都回去吧."王陽明揮揮手.

胥吏和混混們如聞仙音,紛紛給王陽明磕頭.

王淵突然喝道:"把兵器留下!"

胥吏和混混哪敢不從?

皆扔下兵器,奪命飛奔下山.

此事就算解決了,這些混混不敢再來.

曆史上,王質想找王陽明的麻煩,然後拿到劉瑾那里去邀功.結果苗人把混混們毆打一頓,王質憤怒異常,想親自帶人殺向龍崗山.

提學副使毛科膽子小,一邊安撫王質,一邊又給王陽明寫信,讓王陽明親自到貴州城給巡撫道歉.

王陽明回信拒絕,措辭婉轉,話鋒卻剛,這封信叫做《答毛副憲》.

面對諸生,王陽明說:"今日此事,王淵做得很好.凡事講求師出有名,如果能從律法與情理上,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便能從內心將之擊敗.李應,你行事太過恣意,有仗勢欺人之嫌.若出了貴州,你李家之勢不在,還能如此輕松嗎?"

李應答道:"我又不傻.能借勢就借勢,借不了另想辦法."

王陽明搖頭道:"但你若養成仗勢欺人的習慣,今後可就不好改正了,事到臨頭容易慌了手腳."

"先生教訓得是."李應拱手道.

王陽明又說:"借勢是個好辦法,能讓人辦事更輕松.但不論何時,就要把自己擺正,持身以正才有理.剛才那些人,沒有差遣文書,所行乃擾民害民之舉,理便站在我們這邊.但光有理還不行,若今日只我一人,怕是茅屋已經被燒了.因此,行事還需要變通.以理曉之,以勢迫之,則可回旋自如."

諸生行禮領受.

王陽明又對王淵說:"你跟我來!"

王淵把弓刀交給宋靈兒,跟著王陽明進入屋內.

師徒二人,默然相對.

良久,王陽明突然笑道:"你跟我年輕時很像."

"啊?"王淵不解.

王陽明回憶道:"我十五歲的時候,已經讀了很多兵書,想效仿曆代兵家,親自查驗關外地理.于是我帶著一把劍,一張弓,孤身騎馬出居庸關,這是違法的行為.在關外,我很快見到兩個蒙古人,不分青紅皂白,就沖上去射了一箭.那兩個蒙古人,被我縱馬狂追幾里地,實在追不上了,我才放聲大笑,自覺已為大明功臣."

王淵笑著說:"想不到,先生少年時也很頑皮."

王陽明接著說:"其實,蒙古的普通牧民,跟大明百姓沒什麼兩樣.我跟蒙古人生活了一個月,還參加他們的部族比賽,射箭拿了第一名.他們非常好客,也很質樸.但若蒙古貴族發兵扣關,他們就會化身為虎狼,個個手上沾滿血腥.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王淵想了想說:"先生感化的那四個土匪,種地時也有說有笑,他們劫掠商旅又何嘗不雙手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