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京郊賊亂】

從中午一直耍到傍晚,才終于散場離席.

住城外的,必須趕在關閉城門前出去.住城內的,也必須在天黑前回到住處,否則就要違反宵禁政策.

李倌人前後唱了八首歌,陪眾士子宴飲三個時辰,常倫為此支付十兩銀子.

這十兩銀子,包括酒菜費用,還要分些給伴奏樂隊,又要上交一部分給青樓,李倌人頂多能夠分到二兩.

是不是覺得很便宜?

二兩而已,還不夠云南鄉試時,在青云街租一間普通民房.

但以此時北京的物價來算,二兩銀子,能買一百多斤豬肉.南京的物價更便宜,可買豬肉兩百斤左右.而在貴陽和昆明,可買豬肉至少三百斤!

前些日子,從褚六爺那里弄來的財貨,王淵分到現銀一百四十五兩,可在北京買到一萬一千多斤豬肉.

這樣換算,就知道是何等巨款.

明代物價攀升,那得等到嘉靖末年,正德年間還是很便宜的.

像李倌人這種京城名伎,一個月收入至少二十兩,只要青樓願意放人,她們攢錢三五年就能為自己贖身.

金罍若想給李倌人贖身,根本不是銀子的事情.

一來必須青樓的老板點頭,二來必須獲得李倌人認可.

名妓與才子的美好愛情,只停留于戲曲當中,現實往往更加殘酷.

或許剛開始幾年,名妓被才子納為小妾,彼此之間還能恩愛有加.但等到名妓年老色衰,或者才子失去新鮮感,很大概率要被棄之如履.

因此,名妓們即便遇到心儀的才子,即便才子對自己真心實意,也不會輕易答應贖身為妾.

前輩們的境遇太淒涼,後輩們自然要引以為戒.許多時候,名妓就算深愛一個才子,也只陪對方風花雪月數年,而且還得照價付銀子才行.

當天晚上,一些士子選擇就此離開,一些士子選擇留在聚賢樓過夜.

李倌人照例是不陪宿的,她賣藝不賣身.只有兩種情況例外,一是她確實喜歡那個客人,二是客人來頭太大無法拒絕.

比如王淵,以一首《臨江仙》獲得李倌人欽慕,他今晚若想留下,只要給足了銀子,便能與李倌人共度良宵.

至于金罍這種才子,必須展開追求攻勢.隔三差五花錢來聽歌,花錢讓李倌人陪酒,還要展現自己的才華和真心,大概兩三個月就能做入幕之賓.

而普通商人,若無權貴背景,那就非常抱歉了.花錢請李倌人唱歌陪酒可以,陪宿則純屬癡心妄想,砸再多銀子都不可能.

因為青樓做的是長久生意,名伎也需要積攢口碑和身價,吊胃口可以提升逼格啊.最頂級的名伎,便到了三四十歲,純靠技藝和名頭,亦能讓富商顯貴們趨之若鹜.

金罍走出聚賢樓,一步三回頭,明顯已經陷進去了.

"怎麼,還留戀不想走?"王淵笑問.

金罍不再害羞,厚著臉皮說:"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片刻之間怎能不留戀."

常倫提醒道:"伯器兄,玩玩可以,切莫沉迷其中.這位李倌人還算品性端正,你若真對她有意,花兩三個月時間去追求,再給她贖身,納她為妾即可.若是三個月還不能打動芳心,不願為了你而從良,那就絕對不能再碰,因為她會讓你荒廢好幾年光陰!"

"明卿兄說笑了,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欣賞李倌人的歌聲而已."金罍打死都不承認.

山西監生袁繼芳大笑:"哈哈,我等明白,金兄勿須解釋太多."

一路上,眾士子談論著李倌人的唱腔,又一路唱著小曲兒各自散去.

士子唱小曲兒,並非什麼丟臉的事情,別像唐伯虎那樣整天鑽窯子就行.

既被稱為"時尚小令",自是風靡全階層的,《萬曆野獲編》就描述了小曲的流行情況:"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集,舉世傳誦,沁人心腑."


當然,小曲又被稱為俗曲,官方正規場合不允許出現.

金罍乃是才子,精通詞曲,那他就必然精通音律.直到出了崇文門,金罍都還在念叨:"北京之曲,果真大異于南京之曲."

王淵和鄒木都不感興趣,懶得捧哏.

只有張赟很給面子,問道:"有何不同?"

金罍立即順著說下去:"就拿李小姐唱的倒數第二首來講,此曲牌名曰《掛枝兒》.南曲婉麗嫵媚,一唱三歎,而北曲則蒼勁雄美.便是閨怨之詞,北曲也更加干脆爽利!變化最大的,其實是《山坡羊》."

張赟繼續捧哏:"《山坡羊》又有何變化?"

金罍笑著解釋:"唐寅那首《山坡羊》,南曲唱得婉轉悱惻.而傳到北京,則帶著北曲風采,古琴,琵琶之音變多,更加清爽活潑一些."

張赟贊歎道:"伯器兄真是博學!"

金罍被拍得很高興,謙虛道:"略通音律而已."

張赟首先回到自己租住的民房,剩下三人則往城外客棧而去.

此時已經天黑,城外不設宵禁,這屬于治安最差的時候,各種小偷,強盜,混混出沒于街市.

大柵欄為什麼叫大柵欄?

是因為嘉靖年間,南郊被城牆框進去變成南城,但南城依舊不設宵禁,方便南邊來的客商晚上也能落腳.

而到了清代,南城亦設宵禁,用柵欄堵在胡同口,方便實行宵禁政策.此地的柵欄比城內還高,被南城百姓呼為大柵欄,這個名稱漸漸被官方所認可.

南郊只有一條真正的街道,王淵似乎已經打出名氣,這條街的混混基本都認識他.

有幾個混混已經綴上來,想要趁著夜色搞攔路搶劫.結果走得近了,借著街邊店鋪的火光,隱隱看清居然是門板殺神,那些混混立即調頭就走.

回到客店,由于喝了不少酒,王淵躺上床便沉沉睡去.

"劉六劉七殺來了!"

"快跑啊!"

"走水了,快救火!"

"……"

半夜,王淵突然被吵鬧聲驚醒,他起身前去開窗,發現最南端的民房火光沖天.四下傳來驚恐叫喊聲,街面上也湧出無數人群,誰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嘎!"

周沖來不及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驚慌道:"二哥,劉六劉七殺來了,快收拾行李躲避兵災.我去馬棚牽馬,免得亂軍把阿黑搶走."

"放屁,些許馬賊怎敢來京城,定是有人借亂軍之名趁火打劫!"

王淵取來龍雀刀和犀照弓,又扔給周沖一把武器,向外疾走道:"隨我去殺賊寇!"

隔壁的金罍和鄒木也來到過道,跟周沖的慌亂不同,他們兩個都顯得非常沉著冷靜.

鄒木手里還提著刀,見王淵全副武裝,立即說:"若虛,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罍也對自己的兩位保鏢說:"你們且去殺賊."

張鳴遠和祝倫動也不動,前者說:"我等奉老爺之命,保護公子周全,此等時刻不可擅離一步."

王淵懶得管他們,來到馬棚牽出阿黑,策馬朝喊聲最大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