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還得繼續求官】

一輛騾車,自保定清苑縣而來.

說是車,卻連車廂都沒有,只是騾子拖著木架而已.

一個中年男子,坐在車架上趕騾,身後捆著個大木箱,以及鼓鼓的麻布口袋.

三百多里路,中年男子不急不徐,趕著裸車足足走了六天,遠遠已經可以看到北京的城牆.

突然,一個商隊追上來,頭領朝中年男子抱拳:"張知縣!"

中年男子拱手還禮,報以微笑.

商隊頭領問道:"張知縣車上裝的是什麼?車輪吃土比較深啊."

中年男子說:"些許物事,不值一提."

"那不是搜刮而來的金銀財寶!"商隊頭領冷笑道.

中年男子不再言語,也懶得辯解.

"抓住他!"

漸漸來到南城外,商隊頭領突然爆喝,隨員紛紛撲過去,當著守城官兵的面,把中年男子拖下車來.

"大膽,我乃朝廷……唔唔!"

中年男子剛呵斥半句,嘴巴就被堵住,手腳也被捆住.

守城官兵愣了愣,隨即質問:"你等欲作甚?"

商隊頭領解釋說:"軍爺,我們是保定府清苑縣的良民,此人乃清苑縣知縣張鉞.這厮在清苑魚肉鄉里,鬧得民怨沸騰,百姓恨不得將其扒皮食肉.如今,趁著這厮進京考滿,吾欲執之告發于吏部!"

守城官兵被逗笑了,指著騾車說:"就這破車,你說他是貪官?"

商隊頭領說道:"這厮慣會假裝清廉,別看其騾車破舊,箱子和口袋里裝的全是金銀財寶."

"唔唔……"張鉞掙紮著想要辯解,卻根本沒法說話.

商隊頭領大喊:"京城的父老們,都過來做個憑證,我要把這貪官扭送去吏部!"

城門口聚集的看客越來越多,便是守城官兵都不敢犯眾怒,只能放其進城直奔吏部.很快穿過正陽門,來到大明門,又是一番鬧騰,守門官兵只得前往吏部通報.

吏部官員轉瞬即至,將圍觀百姓喝退,只許商隊頭領和張知縣進內城.

吏部尚書陸完,吏部左侍郎毛澄,以及眾多吏部官員,全都被這件事情驚動.因為太反常了,縣官進京述職,居然被老百姓捆起來,還扭送到吏部進行告發.

根據大明的法律,有冤也不得越級告發,無論冤情是否屬實,越級告發者都要發配充軍.

更何況,此人還是民告官!

但話又說回來,《大明律》只規定有冤不得越告.眼前這人並非喊冤,而是檢舉官員貪汙,似乎又不用被發配充軍.

常倫剛剛辦完手續,在吏部領到文書,隨時可以去浙江赴任.

聽到外頭的吵鬧聲,常倫好奇的跑來觀看.只見吏部的吏員們,已經抬著箱子和口袋進來,張鉞被捆綁著扔在堂前.

毛澄皺眉道:"朝廷命官,怎能如此侮辱,快把他的繩子解開!"

陸完也說:"解開吧."

清苑知縣張鉞重獲自由,長身站在那里,早已恢複鎮定,只說:"我不是貪官."

商隊頭領冷笑:"貪與不貪,打開箱子便知."


"開箱!"陸完下令.

木箱被上鎖,當場暴力撬開.

陸完和毛澄親自過去搜查,對視一眼,臉色陰沉,各自離去.

考功司郎中也來查看,當即怒道:"將這刁民扭送去刑部!"

刑部就在隔壁不遠,轉眼就到了.

商隊領頭被架起拖走,急得大呼:"你們官官相護,我不服!"

考功司郎中喝道:"放開他,讓他自己過來看!"

此人立即沖過去,結果發現箱子里裝的全是書.他一本一本往外扔,搜尋到箱底,也沒見到半兩銀子.

緊接著,這家伙又去解開麻布口袋,倒出來全是喂騾子的黃豆.

"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商隊頭領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隨即哀嚎:"老爺,你可害死我了,好端端的派我來京城作甚!"

張鉞慢悠悠撿起書籍,全部放回木箱之中,又拿出地方考評文書,遞給考功司郎中說:"清苑知縣張鉞,七年考滿."

考功司郎中接過來一看,地方考核為"稱職"(第一等),還附帶保定知府的評語"清廉如水,愛民如子".考功司郎中笑道:"張知縣果然是清官!"

張鉞,正德二年進士,正德三年會試落榜.

因受提學使賞識,被薦為行唐知縣.只做官一年,就把當地豪紳搞得欲仙欲死,湊錢為其買官轉任他處.隨後,被調去附郭府城的清苑做知縣,做了兩年又逼得當地豪紳湊錢買官.

結果,劉六劉七殺來,張鉞率領軍民守城.因此深得保定知府賞識,在清苑足足做官六年,到現在才來吏部述職.

曆史上,張鉞因為今天這檔子事,成為人盡皆知的大清官,遂被擢升為南京戶部主事,負責管理油水豐厚的淮安關稅.他在淮安鈔關革除積弊,搞得"天怒人怨",任期未滿便升任常德知府,直接在常德跟榮王干起來.

至此,張鉞的官也算當到頭了,雖然考滿政績優秀,卻一直在各地打轉,當知府能當到死.誰讓他只是個舉人,且又得罪權貴無數呢?

常倫一直站在吏部門口等待,過了好半天,張鉞才趕著騾子出來.他上前寒暄道:"張知縣清廉如斯,在下佩服之至!"

張鉞回禮道:"敢問閣下是?"

常倫說:"鄙人錢塘知縣常倫,字明卿,還未赴任."

"原來是常知縣,"張鉞抱拳說,"鄙人張鉞,字豁德."

常倫笑道:"豁德兄,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根本不容張鉞拒絕,常倫就拉著他離開,騾子和書箱都讓在吏部請人看管.

王淵正在兵部查閱檔案,很快常倫經過通報,帶著張鉞進來了.

"若虛,剛剛吏部發生了一件稀罕事……"常倫把情況複述了一遍,又介紹說:"豁德兄,這位便是兵部右侍郎王淵,王若虛!"

張鉞肅然起敬,作揖拜道:"見過王侍郎!"

王淵笑道:"豁德聽說過我?"

張鉞說道:"王侍郎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坐吧,"王淵隨口問道,"豁德可知海運?"

張鉞反問:"王侍郎是想改漕運為海運嗎?"

"你還真敢想."王淵樂道.


張鉞說道:"海運自然便利,卻有兩個難處需解決."

王淵問道:"哪兩個難處?"

張鉞侃侃而談:"第一,海上千里漂泊,如何處理飄沒?第二,數十上百萬軍民,皆賴漕運為生,改成海運之後,如何解決這些人的生計?"

"豁德高見!"王淵立即知道此人是能辦事的.

曆來眾臣反對漕糧海運,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海上風險太大.這種風險,不僅來自天災,還來自于人禍!

走漕河都能玩出飄沒把戲,海上漂那麼長時間,沿途根本無法監督,怕不是一年要給你"翻船"好多次,運糧官吞掉的糧食比運到北京的還多.

其次,就是漕運軍民生計問題,那是上百萬人吃飯的行當.

王淵又問:"豁德可贊成開海?"

張鉞說話直來直去,毫不隱瞞:"我是膠東人,自小在海邊長大.我覺得吧,開海還是有好處的,但必須有一點要注意.開海互市之利,不可全做內帑,當分戶部一些,分地方三司一些,否則絕難開海."

"誰跟你說開海之利全為內帑?"王淵笑道,"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確實該分潤好處."

內帑就是皇帝私產,不說後世,就連明代中後期官員,都以為鄭和下西洋弄來的錢全被皇帝拿走.

王淵這段時間,一直在查找資料,發現鄭和做買賣,利潤也是要上交國庫的.

那玩意兒是真賺錢!

明宣宗時,工部尚書黃福對皇帝說:"永樂年間,營建北京,南征交趾,北伐沙漠,國庫里銀子多得是.而近年來,沒有大興土木,沒有南征北戰,而銀錢只剛剛夠用.如果遇到大災,朝廷該怎麼辦?"

這話是讓皇帝想辦法弄銀子,暗指繼續下西洋.

僅過兩個月,明宣宗就命令鄭和重下西洋,去撈點銀子回來充實國庫.

鄭和下西洋的致命缺陷,在于官方壟斷遠洋貿易,不肯讓利給民間海商.

王淵感覺張鉞頗有才干,問道:"吏部堂前開箱,君之清名必然傳遍京城,怕是直升兩級都有可能."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此而已."張鉞不悲不喜,他已經四十多歲,遠比常倫,桂萼要沉穩得多.

王淵問道:"你可願跟我去浙江開海,且只給你一個正七品官職?"

張鉞沉默苦思良久,反問:"王侍郎真要開海?"

王淵沒有否認.

張鉞問道:"若我去浙江,擔任何職?"

王淵說道:"浙江南關工部分司主事,專門為我籌措木材造船!"

浙江只有兩個六部分司,一個是北關戶部分司,負責督糧和征收部分商稅;一個是南關工部分司,負責征集木材和征收木材稅.

這兩個部門的主官,雖然只是正七品,卻油水豐厚得讓人眼紅.

因此朝廷早有規定,分司主事任期一年,不得多任連任,以防止長期留任加劇腐敗.

而且,基本上都是新科進士,扔去地方做分司主事,畢竟楞青頭們不敢貪那麼多.比如兵部尚書王瓊,他的第一任職務,便是浙江南關工部分司主事.

張鉞仔細考慮之後,點頭道:"願隨王侍郎左右!"

得,又要去找皇帝求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