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生如戲,全憑演技

那廂間,高閣老被老百姓一路圍觀著,風風光光進了京城,風塵未洗便被召進大內面聖.

隆慶皇帝終于可以見到他朝思暮想的高師傅,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竟親自到乾清門相迎.

一看到那金色的華蓋,高拱趕緊命人放下抬輿,然後快步走向隆慶皇帝.

"萬歲……"

"高師傅!"隆慶也忍不住向前幾步,眼淚撲撲簌簌直流,一旁侍奉的滕祥陳洪等人,趕緊也陪著擠出幾滴淚來.

"陛下……"高拱一掀下擺,跪在皇帝面前,泣不成聲起來."為臣不是在做夢吧?此生竟再見到陛下了!"

"師傅!"隆慶緊緊握住高拱的手,哽咽道:"真是謝天謝地,朕終于把你接回來了!"

言罷,君臣抱頭痛哭,這場久別相聚,實在太不容易了!

隆慶皇帝久久不肯松開高拱的手,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似的傾訴道:"師傅,這幾年你不在,朕真的好辛苦啊……"

"陛下放心,老臣回來了,再不會讓人欺負陛下了."高拱心頭火起,心說像話嗎像話嗎,這都把皇上欺負成什麼樣了?內閣那幫家伙,是擺設來嗎?!

良久,諸位大珰才上前勸住皇帝,扶起高閣老,請這對君臣入內說話.

陳洪扶著高拱,看到皇帝像對父親一樣依戀他,心里頭十分高興.暗道這下有高閣老替我撐腰,這大內總管沒跑了.卻又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道邵芳有沒有提及自己?就算邵芳提了自己,高閣老會不會領情?

畢竟這老倌兒可是素來對宦官不假辭色的.

高拱忽然大有深意的朝他微微點頭,陳公公登時如沐春風,險些喜極而泣.高相果然知道我的功勞,咱家不是無名英雄……

驚喜之余,他也悚然發現,高閣老變了.不再像從前那樣生人勿近,高不可攀了.

~~

高拱陪著皇帝用過膳,君臣又好好敘了一番別後之情.直到宮門落鎖前,隆慶才依依不舍放他出宮.

韓楫等人還在右安門外等候,送老師回到他在西長安街的宅邸.就是傳說中高閣老白日宣淫的那處宅子.

這二年府上沒住人,好在門生們一直輪流照看,庭院屋舍倒也沒荒敗.

看著干干淨淨的院子,跟自己離去時一模一樣,就像過去的兩年多並不存在一樣,高拱不禁一陣唏噓.

"家里的一切,都維持著當初的樣子."韓楫笑道:"有些物事不慎損壞了,也盡量原樣置換的."

"伯通,你們有心了."高拱拍了拍韓楫肩膀,欣慰的對眾弟子道:"老夫雖然沒有兒子,但有你們這幫孝順的弟子,也就沒有遺憾了."

"老師春秋正盛,龍馬精神,話不要說的那麼早嘛."生性滑稽的陸樹德笑道.

"臭小子沒大沒小."高拱給他個暴栗,哈哈大笑起來.卻也沒否認自己還有希望,因為他已經給海瑞寫信詢問老樹開花的原因,是否與那江南醫院有關了.

倘若真有關聯,說不得要請那李大夫來給自己號號脈,瞧一瞧了.

弟子們也跟著大笑起來,他們都感覺師傅比往昔更加親切了.

"老師旅途勞頓,今晚就不叨擾了.回頭休沐,再來找老師蹭飯."韓楫等人笑著告辭.

"嗯,也好."高拱活動著酸麻的脖頸道:"老夫確實累了."

"只是府上還有兩位賴著不走的……"韓楫小聲道:"我們也不好硬攆."


"哦?"高拱皺皺眉:"什麼人?"

"徐蒙泉和劉三川."韓楫一臉不屑道:"真好意思露臉."

"嗯,知道了."高拱點點頭,同樣面現譏諷之色.

徐蒙泉是戶部左侍郎徐養正,劉三川是戶部右侍郎劉自強.前者是高拱同館授業的老同學,後者是高拱的同鄉,皆與高拱相善多年,素來以志同道合自詡.

然而,隆慶元年的閣潮中,這二位卻背刺了老高.並且試圖拉上他們的堂官,時任戶部尚書的葛守禮,代表戶部一起聲討高拱.

但葛守禮很有節操,看不慣這種落井下石的舉動,便堅辭不從.

徐,劉二人無法,只好空出彈章題頭處葛守禮的姓名,上了一個殊為可笑的'白頭疏’,總算是代表戶部表態,與高某人劃清界限.

得知此節,高拱被傷得不輕,發誓要給他倆好看,沒想到他們卻又腆著臉上門了.

一瞬間,高拱真想好好羞辱他們一番,要讓他們吔屎啦!

但抬頭看一眼滿天星斗,他想到自己離開高家莊那晚,對著浩瀚星河發過的誓言--此去京師以大局為重,凡事不為己甚!

夜空中又浮現出隆慶皇帝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高拱不由長長一歎.

唉,國事頹壞如此,不能再一味快意恩仇了.

他本就根基薄弱,豈能再把兩位部堂級的高官拒之門外?

想到這里,高拱狠狠啐一口,走進了花廳.

~~

花廳中,徐養正和劉自強都快把茶水喝白了,才終于看見高拱從外頭進來.

兩人忙訕訕起身,朝高拱深深作揖,強笑著向他問安.

"二位不是去二十里鋪接過了嗎,怎麼還沒回去啊?"高拱在正位上坐下,端起茶盞似笑非笑的問道.

"雖然玄翁說過既往不咎."徐養正滿臉慚愧道:"可是當年的事情不跟玄翁說清楚,實在是寢食難安啊."

"是啊,當年的事雖然實屬無奈,但終究辜負了玄翁的情誼,我倆這些年日日思之,如萬蟻噬心吶."劉自強捶胸頓足道:"悔不當初,追悔莫及啊!"

"喔,你們說的是當初,那封白頭疏啊?"高拱就像剛想起來一般,摸著花白的胡須笑道:"你們不提,老夫都忘了這件事."

"那是玄翁大度,我們可不敢忘啊."兩位大員心說,信你個鬼啊,你能忘了才叫有鬼.

"呵呵呵,都過去的事情了,還替它干嘛呀?"高拱狀若大度的笑笑,然後用開玩笑的語氣道:"不過想起來也確實挺氣人.當時舉朝劾我,二公亦劾我,于心何忍啊?"

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可徐養正和劉自強卻嚇得汗流浹背,面色煞白.

劉自強更是衣袖掩面,似乎沒臉見人了.

徐養正訕訕道:"玄翁啊,我們當時實在迫不得已.小閣老……哦不,那徐璠逼著六部五寺各衙門都要集體上書,以造聲勢.當時要是不跟著大家一起上書,我二人又怎能在官場留到今日?"

"哼,那葛老為什麼就不隨大流啊?還有魏學曾他們,不也沒上書彈劾我,現在的境況也不壞嘛!"雖然進來前打定主意,要選擇原諒他們.可高拱越說越生氣,忍不住就要本性畢露.

就在他將要語出傷人之際,忽然那劉自強雙膝跪地,雙手撐在地上,兩眼通紅,淚流滿面!

整個人已經悲傷的說不出話來了.


見多年好友哭成這樣,看來是真的悔悟了.高拱那顆冷硬的心,一下就軟了三分,想起自己的初衷,他長歎一聲道:"罷了,人非聖賢,強求不得啊."

說著擺了擺手,笑罵道:"好了,你個龜孫兒別哭了,老子原諒你倆就是了."

劉自強卻偏著頭不停抽泣,哭得連鼻涕都出來了.

徐養正趕緊扶起他來,千恩萬謝的告退出去了.

兩人出了高府,徐養正扶著眼睛已經腫的睜不開的劉自強坐上轎子.小聲道:"三川,演的有點兒過吧?"

"誰知道獨瓣蒜這麼辣?"劉自強把袖中的帕子往地上一丟,接過水囊在轎子里沖洗眼睛.

那帕中,露出一個被捏碎的獨頭蒜……

"你夠狠."徐養正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歎口氣道:"算我欠你個人情,下回這種事兒我來."

"還有下回?"劉自強使勁揉著眼睛道:"你個烏鴉嘴,快饒了我吧!"

"應該沒了吧."徐養正訕訕道.

其實是有的.

~~

翌日一早,諸位大學士便齊聚內閣,等候二進宮的高閣老.可直到日上三竿也,沒等到個人影.

"這是什麼情況?"陳以勤有些不爽道:"頭天回來就遲到?"

"可能是旅途勞頓,要休息一下吧."李春芳笑笑道:"今天不來明天來,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元輔,中午還安排了接風宴."趙貞吉提醒道.

"哦對."李春芳拍拍額頭道:"那還是勞煩太岳,去高相府上請一下,讓他不用著急,趕著飯點兒來就成."

"是."張居正點點頭,他也正好想提前見見高拱.

張居正一走,陳以勤登時拉下臉來,憤憤道:"太不像話了!簡直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稍安勿躁吧."李春芳白他一眼道:"有種見了他你也這麼橫,那才叫真本事."

"我就這麼個態度了,他能怎麼著我?"陳以勤斗雞似的昂頭道:"別忘了,我才是次輔!"

~~

張居正坐著轎子到了高府一問,才知道,高拱天不亮就出門了.

"去吏部排衙去了."游七回稟道.

"去吏部了?"張居正唯一愣怔道,心說這老高還真是別出心裁呢.

不過轉念一想,也好理解.在吏部他是天官老子爺,去了內閣卻是排名第五的末輔.換了自己也愛在部里待著.

可自己哪有任性的本錢啊?不谷實名羨慕,本體都扭動起來……

"罷了,去吏部吧."張居正順順自己的本體,苦笑一聲放下轎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