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驛,東北數里,河邊皆良田.
王淵騎馬過橋之時,突然停下,對正在收高粱的老農說:"這位老丈,吾等乃順天士子,此番前來遼東游學.可否討口水喝?"
"田埂邊上,相公自取去."老農順手一指.
王淵踱步過去,發現一個瓦罐,遂裝模作樣喝水,隨口攀談:"今年收成不錯啊."
老農嘀咕道:"收糧再多,也不是我的."
王淵趁機發問:"這是誰家田地?"
"屈家,"老農指向四周,"方圓一二十里地,都是屈家的.我以前也是兵丁,祖上分得十五畝地.屯田子粒交不起,只能把地賣了,給屈家佃耕過日子."
王淵又問:"屈家是當官的嗎?"
老農答道:"以前是商人,後來做了指揮使."
正統年間,遼東告急,朝廷兵力不足.
于是皇帝頒布詔書,令遼東民間募集勇士,能聚兵萬人的授指揮使,能聚兵千人的授千戶……以此類推,拉十個人當兵就能當小旗.景泰,弘治兩朝,同樣經常在遼東"募兵",只因軍戶逃亡現象太嚴重.
遼陽首富屈勒七,正統朝聚兵上萬,實授指揮使,家族延續至今,在鞍山這邊田產最多.
王淵騎著馬兒過橋,徑往遼陽而去,不時停頓跟本地人閑聊.
靠近遼陽之後,通過打聽土地歸屬權,就知道這地方是誰做主--全是韓家,崔家和馬家的土地!
現任遼東總兵叫韓璽,父親曾任遼中衛參將,爺爺曾任遼東副總兵,他兩個兒子全是五品以上武官.
遼東副總兵叫崔賢,父親曾是開原參將,爺爺曾任遼東都司.
馬家的始祖叫馬云,官至一品都督,是第一任遼東都司.馬氏早已開枝散葉,遼東各地都有族人,且擔任多個衛所的主官.
就王淵隨口打聽的情況來推算,遼陽附近的官方屯田,至少已被侵占六成以上!
弟子王崇歎息道:"這遼東,積弊已深,遲早要出大事."
王淵沉聲說:"世襲武官已成勢,難怪曆任督撫,皆稱遼東大族為'勢家’,'勢族’."
王崇說道:"有權,有財,有糧,有兵,有地,確已為'勢家’."
權,財,兵,糧,地,凡此五類者,得一便可稱大族.
遼東武將家族,把這五類占全了,而且還是特麼世襲的!
它跟土司不同,土司受朝廷猜忌,曆朝都被提防打壓.
也跟別地武將不同,各邊鎮皆有州縣,兵民混雜共同生存--在遼東卻只有衛所,你要麼做軍戶,匠戶,灶戶,要麼就滾出去當流民野人,根本就沒有正常的民戶!
從理論上講,遼東武將勢家,可以把這里的所有漢人,全都發展成自己的農奴!
遼東困局,不在外,而在內.
即便王淵弄死努爾哈赤的祖宗,也可能出現努爾哈綠,努爾哈白.沒了黃台吉,還有黑台吉,紫台吉,青台吉.
王淵問道:"仲德,你認為該如何解決遼東隱患?"
王崇苦思良久,都看到遼陽城了,才回答道:"開府,立州,設縣!"
王淵欣慰贊許:"仲德有良相之才,他日必定入閣輔君!"
聽到王淵如此誇獎,其他弟子都驚訝羨慕.
王崇拱手道:"先生謬贊了."
王淵搖頭說:"並非過譽.遼東就如仲德所言,便能徹底改革兵制,也不可能解決實質問題,必須開府立州設縣才行.否則,遼東子民,難沐王化,世代都尊武官勢族為主."
弟子費淵插話道:"在遼東開府設縣,恐怕有些不切實際."
王淵分析說:"必須先收回朵顏三衛之地,至少要收複大甯城才行.大甯一複,遼東外敵就少了一半,屆時開府立縣就能慢慢做了."
"先生所言極是."王崇拜服.
王崇所說的開府設縣,跟在云貴改土歸流有本質區別.
遼東的主要城市和地區,漢民數量早就足夠立州設縣了.之所以遲遲不動,一因祖制,二因外敵,三因武將家族已經成勢.
所以,必須收複大甯城,解決最嚴重的外患.
接著,在靠近河北的地區,慢慢設縣延伸過去.
最後,就是提兵打仗,鎮壓想要反叛的武將勢家.
曆史上,嘉靖年間,禦史呂經想要整頓遼東.他都沒說撤衛設縣的事兒,只想收回官方牧場,消減軍隊余丁(實為釋放農奴),結果就釀成遼東兵變.
那些武將指使士卒嘩變,毆打官吏,拆毀衙門,燒掉冊籍.右副都禦使兼遼東巡撫呂經,被抓起來脫掉衣服侮辱,毆打之後關在遼東都司府邸.武將們又勾結鎮守太監,羅織罪名陷害呂經,成功搞得這位禦史流放充軍.
王淵若想改革遼東弊政,就必須得到皇帝授權,誰敢玩兵變直接武力鎮壓!
而且,還必須掌控兵部,因為遼東"全民皆兵".一旦撤衛設縣,就等于從兵部手里奪權,兵部尚書會直接炸鍋的.
師徒閑聊之間,已經來到遼陽城下.
遼陽此時屬于整個東北的統治核心,城方二十二里,城高三丈三尺,護城河深一丈五尺.
"路引!"
估計是皇帝住在城內,城門檢查比較嚴格.
王淵拿出自己的官牒,守軍一看是禮部左侍郎,在迎他進門的同時連忙跑去通報消息.
不多時,遼東都指揮使王孝忠,禦馬監少監朱林,帶著隨從一起趕來迎接.
"拜見王侍郎!"二人拱手問候.
王淵略作回禮,問道:"陛下可在遼陽?"
朱林答道:"就在遼東都司,三千營亦在城中駐紮."
王孝忠表現得十分謙卑,矮身說道:"王侍郎請."
遼東都指揮使王孝忠,是遼東最高軍政長官,但不能直接統兵打仗,統兵權握在遼東總兵韓璽手里.
這一屆遼東主官,全是本地人!
都指揮王孝忠的軍籍在定遼後衛,即家住遼陽城北.總兵韓璽的軍籍在定遼中衛,即家住遼陽城中.
這是極不負責任的人事任命,兩人也沒啥赫赫戰功,全靠家勢,人脈和賄賂.他們這樣執掌遼東,整天想的並非練兵禦敵,而是如何侵占更多屯田,役使更多軍士,提拔更多族人.
王淵一邊騎馬而行,一邊觀察城內情況,隨口問道:"韓總兵呢?"
王孝忠回答:"韓總兵年事已高,去年冬天太冷,病倒之後就不太利索,因此今天沒來迎接王侍郎."
王淵微笑不語.
遼東總兵,該換人了.
如果真是年邁體衰,哪還留著做什麼?如果存心擺譜,那就更要換掉,說明韓家已經勢大難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