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4【老楊好難啊】

有人要問了,鹽引掌握在朝廷手中,直接把稅算在鹽引里,不就可以完美規避偷稅漏稅嗎?

呵呵,太年輕了.

大明的鹽引,本來就是含稅的.購買鹽引收一次稅,用鹽引購買食鹽,又要再收一次稅.何止收稅,還收了兩次呢!

但每年六億斤的鹽產量,按這兩道稅1300多萬兩白銀,確實又只能收上來100萬兩.

奇了怪了,這稅款是怎麼憑空消失的?

當然是因為開中制啊,兩淮灶戶所產正鹽,99%都得開中輸邊,很多都折算成軍糧了.而且,朝廷還有開中補貼,只因運糧路途遙遠,必須用優惠政策鼓勵邊商開中.

更尷尬的事情在于,開中制度日漸敗壞,而且是皇帝帶頭敗壞.弘治朝改革之後,開中制更是徹底抓瞎,鹽稅很難變現為軍糧.

那些消失的軍糧去哪兒了?

皇帝,太監,勳貴,這三股勢力占大頭,吃掉的軍糧最多!接著就是文官和武將,同樣從中漁利,導致鹽稅收不上來,軍糧也運不到邊鎮.

王淵很想取消開中制,但暫時還不到時候,必須等到朱厚照死後才行,因為如此改革第一個要搞的就是皇帝!

既然無法取消開中制,無法給正鹽收稅,那就只能從余鹽下手,從各地官府的鹽課下手.

王淵和閣臣的談話內容,很快就傳到外朝,大家猜猜是誰傳出去的?

嚴嵩第一個找上門,執弟子禮道:"若余鹽商賣,既有小票制約,又如何防止囤戶官商勾結?"

王淵笑道:"灶戶又不傻,官商勾結壓價? 直接販賣私鹽就是.灶戶如今不是這樣做的嗎?若灶戶不偷賣私鹽? 恐怕已經餓死大半了.更何況,內商也會聞風而動."

"內商?"

嚴嵩略一思索? 頓時拍手大贊:"此計之精妙處? 竟是內商,學生拜服!"

任何改革? 必然損傷既得利益者.

若想順利推行新政,就必須出現新的利益相關團體.

就拿弘治朝鹽政改革來說? 開中制同樣牽扯無數? 為啥能另起爐灶推行納銀制?就是讓兩淮鹽商吃飽了!准確的說,是讓兩淮鹽商吃撐了,催生出更可惡的"囤戶"集團.

王淵提議余鹽私賣,同樣要扶持新興利益團體? 這個團體還是兩淮鹽商.

只不過? 納銀制喂飽的囤戶,是兩淮鹽商中的資本巨鱷.而王淵扶持的,卻是數量更多的兩淮鹽商散戶!

囤戶能夠控制市場,全靠食鹽官賣,勾結官府? 有鹽卻不出貨.邊商和散戶內商,由于買不到貨? 就有資金鏈斷裂的危險,只能被迫向那些囤戶屈服? 從而被囤戶拿捏得死死的.

說得直白一些,鹽引只能證明你有購買和販運權? 但拿著鹽引卻無法從官府買鹽也是白瞎.舉個例子? 有些鹽商? 永樂年間獲得鹽引,到正德年間還無法買鹽,鹽引代代相傳都已經變成傳家寶了!

官府說,不是咱不賣鹽,是產鹽量不夠,你回家慢慢等著吧.

而一旦放開余鹽私賣,內商散戶就能第一時間,沖到鹽場直接跟灶戶交易,還等得了你囤戶官商勾結壓價?

囤戶看似屯的是鹽引,但核心手段是控制官府的食鹽出貨量,利用時間差造成邊商和內商的資金鏈緊張.只要開放余鹽私賣,囤戶無法控制出貨量,邊商和散戶內商就瞬間解放出來了.

王淵的這個改革方案,灶戶,邊商,散戶內商,全都是獲益者,而且他們的數量最龐大.至于利益受損者,則是少數囤戶內商,鹽運司官員,以及背後的權貴.


甚至不需要朝廷監督,只要頒布新政,無數散戶內商就自發沖鋒陷陣了.

囤戶再是資本大鱷,也不可能無限期囤積居奇,被無數散戶內商那麼一沖擊,他們也得慢慢回歸市場本身.

這個道理,很多官員仔細琢磨,也慢慢給搞懂了.

正在翰林院任職的張璁,拍著桌子大笑:"王尚書真奇人也,看似解不開的鹽政死結,只這余鹽私賣,便如抽絲剝繭般給理順."

曆史上,整個大明就沒人想到此法嗎?

有人!

隆慶朝的李學詩就曾提出過,但他提出這個建議時,只是一方小小的禦史,誰聽他的啊?(注:此李學詩,並非嘉靖朝那個,而是隆慶,萬曆朝那個.)

……

楊宅.

給事中蔡經,禦史高世魁,帶著一大幫科道言官,堵在楊廷和家的大門口.

王淵的《請改鹽法疏》呈上之後,內閣一直不批複,甚至不拿到朝堂討論.大量科道言官,在得知其中利弊以後,也紛紛上疏請改鹽法.

言官可不止噴人獲得政績,他們也有議事之權.只要他們有上疏舉動,又能成功改革鹽政,那他們就可以獲得奏事政績.

既有政績,又能得名,何樂而不為呢?

可惜皇帝不上朝,禦史的奏疏被內閣攔下,給事中的奏疏被司禮監攔下,言官們純粹拋媚眼給瞎子看.

言官們急了,私下埋怨楊廷和,張永聯手阻隔言路.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內閣還在那里裝死,楊廷和根本就不敢改革.那麼,言官們就只能堵門了,聚集二三十個給事中,禦史堵在楊家大門口.

他們來得還很早,半夜宵禁解除便至,楊廷和出門上班正好撞個正著.

"楊閣老,請以朝廷社稷為重!"蔡經拱手拜倒.

"楊閣老,請以朝廷社稷為重!"二三十個言官齊呼.

楊廷和被氣得腦袋冒煙,以為這些言官,都是王淵派來的.他按下怒火,和顏悅色道:"諸位請回,鹽法改制大事,不容有絲毫疏漏,內閣正在詳細商討之中."

一個字,拖!

內閣不是不改革,是正在討論改革細節,至于討論到猴年馬月就不知道了.

禦史高世魁問:"那我等奏疏為何不批複?"

楊廷和推脫道:"內閣都批了,全部送去司禮監,但司禮監那邊沒有音訊."

兩個字,甩鍋!

把鍋甩給司禮監,難道言官還能跑去內廷跟太監爭論?


言官們面面相覷,對此沒有絲毫辦法.楊廷和都說了內閣在討論改革,奏疏被攔下也是太監在搞鬼,他們還能把楊廷和打一頓不成?

楊廷和坐上轎子,大搖大擺去辦公,留下一堆言官風中凌亂.

"哼,以前還覺得他是能臣,沒想到卻是個庸碌之輩.王尚書的新鹽法如此精妙,就該早日頒行天下,他楊廷和就是拖著不辦!"

"楊廷和把持內閣,張永把持司禮監,陛下病重之後又數月不上朝,這二人已經隔絕中外矣!"

"奸********相倒不至于,庸相絕對不假."

"看他提拔的都是什麼人?彭澤脾氣暴躁,統兵打仗還算湊合,又如何能勝任戶部尚書?彭澤掌戶部大半年,各清吏司一塌糊塗.在下彈劾了好幾個戶部主事,到現在都沒有下文,甚至都不拿到朝堂來討論!"

"就是,孫尚書(孫交),石尚書(石玠),黃尚書(黃珂),這三位執掌戶部的時候,哪個不做得井井有條?戶部一到彭澤手里就亂,楊廷和簡直推薦了一個混賬出來!"

"我看楊廷和早該致仕,換王尚書當首輔,天下肯定大治!"

"……"

這些科道言官,都想著往上爬,他們把自身的仕途不順,全都歸結到楊廷和的頭上--換成王淵當首輔,他們多半也會噴王淵.

打算出門的楊慎,楊惇兄弟倆,聽到門外嘈雜的議論聲,嚇得連忙縮回去.

兄弟二人面面相覷,偷偷溜向側門,他們已經沒臉走大門,害怕被那些言官嘲諷一番.

別說楊廷和還沒權傾朝野,就算曆史上的嘉靖初年,楊廷和已經獨霸朝綱,也是一撥又一撥的言官跳出來,把楊廷和噴得好幾次做樣子辭官.

主要是楊廷和拉幫結派,雖然拉攏一大批朝臣,卻不得中下級官員和科道言官的人心.

沒被楊廷和收買拉攏的官員,全是他的反對者,說白了就是眼紅不服氣.都是同科進士,為啥某某升官那麼快,老子還在枯坐冷板凳?某某憑本事升遷自然沒二話,但他本事也不比我強,政績也不比我多啊!

"兄長,還是勸勸父親吧."楊惇歎息道.

楊慎無奈搖頭:"沒法勸."

楊惇憋屈說:"自家的宅子,只能從側門出入,這算什麼事兒?"

楊廷和太難了,他一旦答應改革鹽法,就是對自己派系的許多官員下手.他怎麼可能下得去手?

別看楊一清是改革派,在文淵閣也贊賞王淵的改革主張.

可真的實施新法,楊一清多半不會出力支持,能不暗中阻撓已經算相忍為國了.因為楊一清的籍貫在鎮江,那里是囤戶大本營之一,指不定就有哪個囤戶是楊一清在罩著.

不管如何,楊廷和再次大失人心,京城中下層官員都暗中譏諷他是庸相.

言官們自然不滿足于背後說壞話,筆鋒一轉,也不上疏改革鹽法了,呼朋引伴逮著楊廷和死命彈劾.

王淵臉皮厚,從不理會彈劾.

楊廷和卻是要臉的,因為他是清流領袖.成堆的彈劾奏章,把楊廷和看得頭皮發麻,只能上疏自劾請辭,真假且不說,至少得做一個辭職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