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治水必親躬

趙昊是來赴海瑞約的.上月他一回到耽羅島,就得知海公已經詢問過好幾遍,他何時返回了.

得知趙昊的確切歸期後,海瑞又約他臘月初四在爛泥渡鎮上見面,不見不散.

趙公子只好歇都沒歇,就連滾帶爬的來赴約了.

"這一帶叫爛泥浦."牛逸群一邊操船一邊向趙昊介紹道:"吳淞江下游南岸號稱十八條浦,這爛泥浦就是最東邊一條.海中丞約公子見面的爛泥渡,就在爛泥浦邊上."

說著忍不住嘟囔道:"海中丞也真是的,怎麼選了那麼個破地方?"

"那地方怎麼了?"趙昊饒有興趣的問道.說來慚愧,雖然已經買下了整個浦東,但他還沒踏足過呢.

"一個字,'窮’.上海有民謠唱得好,'爛泥浦邊有個爛泥渡,爛泥路邊有行人過路,沒有好衣褲,滿街的光棍哭……’"牛長老便扯著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來,驚起一灘鷗鷺.

把趙昊差點聽吐了,殊不知他唱歌時,人家也是一般的感受.

不對,更難受.因為旁人還得裝著很享受的樣子,完事兒還得違心吹捧.簡直是三重傷害,361度的虐待.

話說回來,要不是這破地方一半鹽堿地,一半爛泥塘,他能一兩銀子一畝地,就把整個浦東收入囊中?

少頃,一個鄉村野渡出現在前方.趙昊定睛望去,只見木頭棧橋旁停著若干舢板木劃子,卻沒見到應天巡撫的座船.

要不是打前站的護衛蔡旭,蔡昆兄弟倆和海安在碼頭迎候,趙公子還以為海公遲到了呢.

沙船停穩後,蔡旭架好船板,蔡昆跳上來,扶著趙公子上了岸.

海安笑著向趙公子請安,這位全天候多功能老仆,沒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般的小人得志,還是那樣樸實沉穩可靠.

"哈哈,老伯好久不見啊."趙昊笑著從護衛手中接過個布包,塞給海安道:"弄了點兒高麗參,老伯補補身子,好多服侍海公幾年."

"呵呵,公子太客氣了."海安也笑著雙手接過來道:"不過還得問過我家老爺,他不點頭老漢可不敢收."

"我又不是外人."趙昊知道海安的為人,也不勉強他.笑問道:"什麼時候到的?"

"我家老爺都在鎮上住了半個多月了."海安笑答道.

"啊?"趙昊吃了一驚.

"哦,只是晚上住在這里,天不亮就坐上小船,跑遍這一帶的荒村野水十八浦."海安苦笑道:"今天又去了黃浦,讓小人在這里等著公子."

"海公還真是007,拼起來不要命……"趙昊無奈搖搖頭道:"那趕緊過去吧."

"好嘞."海安應一聲,頭前帶路.

要去的地方水更淺,趙昊乘坐的沙船都去不了,只能跟著海安上了條小舢板,朝著蘆葦叢生的河浦深處劃去.

護衛們也上了小船木排,緊隨其後.

~~


因為今天趙昊要來,所以海瑞沒走遠,船行出三里地,繞過大片的菖蒲,就看到了水面上停著幾條小船.

一條船上的巡撫親兵看到有船靠近,警惕的望了過來.待瞧見一行人由海安領著後,這才放松下來.

另一條船上,正縮在船篷里烤火的牛僉事也探出頭來,看見是趙昊後,忙興奮的揮手致意.

"中丞呢?"和他打過招呼後,趙昊問道.

"那兒呢."牛僉事指了指前頭.

順著他指的方向,趙昊看到海瑞和上海知縣張嵿.兩人各拿著根長長的木杆,分立在一邊岸上.兩根木杆間連有長長的繩索.海瑞抻直了繩索,數一數上頭的繩結,高聲道:"寬四丈七!"

牛僉事聞聲,趕緊在紙上記下來.

然後海瑞把木杆插入泥中,拔出腳來上去小船,順著繩索來到浦中央,將懸著鉛墜的另一根繩索送入水中,測量出深度道:"深六尺."

牛僉事又趕緊記下這個數據.

他手中的冊子上,已經密密麻麻記滿了幾千個水文數據,都是海瑞拿著杆子和繩子,親自測出來……

趙昊讓人把船劃過去,笑著向海瑞行禮.

"你可算回來了."海瑞看到他,沒好氣道:"是不是我不催你,就打算在李朝過年啊?"

"那不至于.這不緊張了大半年,出國放松放松嘛."趙昊訕訕一笑,不欲多言.總不能跟海瑞說,我去為國爭光,打到倭寇老巢去了吧?

兩條船貼在一起,趙昊一邊扶著海瑞到自己船上來,一邊插科打諢道:"中丞急著喚我回來,喝令公子的滿月酒嗎?"

"少不了你一頓."海瑞老臉一紅,卻難掩喜色,他上月弄璋之喜,可謂老來得子,喜不自勝啊.遂低聲對趙昊道:"多謝了."

"客氣了,都是李大夫的功勞,我也沒幫上什麼忙."趙公子忙謙虛道.咦,怎麼感覺哪里怪怪的?

好在海瑞思想沒他那麼齷齪,沒體會到這話里的歧意.他在船邊坐下來,脫掉沾滿泥巴的官靴,換上海安遞來的布鞋.

其實他的褲子,袍子下擺,也全都沾滿泥巴.光換雙鞋根本沒什麼用.

再看海瑞的手背上,全都凍開的血口子,耳朵嘴巴也全都皸裂.一張臉本來就黑,又被寒風吹上了一層古銅色的鏽斑.說他是個老船夫還差不多,哪還有半分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風采?

"中丞這是干什麼?"趙昊趕緊讓馬秘書拿來自己用的護膚油,遞給他一瓶.

"這什麼玩意兒?"海瑞端詳著那個精致的小瓷瓶.

"護膚的,抹在臉上防皸裂,你看我在海上漂了幾個月,也沒像你一樣."趙昊一邊說一邊演示如何塗護膚品."咱得對得起這張臉啊,中丞."

"不要,老爺們塗脂抹粉,成何體統?"海瑞看他往臉上搓油油的樣子,一陣惡寒.

"愛要不要."趙昊翻翻白眼,好心當成驢肝肺."中丞這是在干啥,跑這兒來清丈田畝了?"


"放屁!"海瑞瞪他一眼道:"應天十府早就清丈完畢了,老夫是在測量這一帶的水況!"

"測水況干啥?"趙昊雙手抄進袖筒.臘月的江南,風一樣刺人骨.真不知海公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治水啊."海瑞白他一眼,嫌他明知故問道:"今年蘇松的大水你不知道嗎?不能因為你爹的縣淹不到了,就不管了別的縣吧?"

"哦,是治水啊."趙昊呵著白氣問道:"下面人都罷工了嗎?怎麼還用堂堂巡撫大人親自現場測量?"

"罷工?借他們個膽子也不敢."海瑞冷笑一聲道:"我沒用他們而已."

"為什麼不用?"趙昊不解問道.

"小子,記住了,治水必親躬!"海瑞白他一眼,沉聲道:

"治理水患就像帶兵打仗一樣,既不能固執一端,不知變通,拘泥于古代的典章制度.也不能隨意相信別人的話.原因是地形有高有低,水流有慢有快,有淺有深,河流的形勢有彎有直.不經過親自的觀察和測量,就不能了解它的真實情況.不經過走訪了解,就不能徹底摸清情況."

"自己做不到心里有數,別人就會糊弄你,到時候輕則損失幾千上萬兩銀子,重則一敗塗地.比起這些嚴重的後果,自己辛勞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嗯嗯,明白了."趙昊趕緊乖乖受教.

在工作上,他和海公是截然不同兩種風格.海瑞是事無巨細,事必親躬,他是充分授權,只問結果.

兩種風格沒什麼優劣之分,只有合不合適.海瑞是跟太祖皇帝一個類型的,猛,能力強!日理萬機不在話下,一個人就能總理全局,當然沒必要放權了.

趙昊這種精力有限的常人,還懶,當然只能通過建立好的制度來激勵人,約束人,讓別人幫他干活了.

~~

兩人叫上凍出鼻涕的張知縣,一起到了牛僉事所在的船上.

那條船有艙室,里頭點著炭盆,盆上還吊著銅皮水壺,可以烤火喝茶.

四人便圍坐在炭盆旁,一邊烤火一邊說話.

"今年的水災太嚴重了,壞城垣,淹田舍,漂人畜無算.應天十府受災百姓超過百萬,直接導致一半莊稼絕收."海瑞痛心疾首道:"幸好賑災還算及時,終于還是挺過來了."

海瑞說的平淡,但牛僉事和張知縣都知道,這大半年救災賑災,中丞大人實在太難了.

其中的苦和累自不用說,海瑞也不怕這些.但問題是,這年代官府直接救災賑災的能力其實很有限,哪怕是堂堂巡撫呢,也得指望豪勢之家,鄉紳地主捐錢捐物,動員百姓.

要是這些人不配合,官府根本玩不轉,老百姓就只能干瞪眼……這就是小政府的悲哀,也是小民的悲哀.

而海瑞之前清理非法占田,推行一條鞭法,審理陳年積案,打擊土豪劣紳.每一件事都做得擲地有聲,有始有終,自然把江南的大地主都得罪慘了.

大地主們雖然沒膽子報複,但趁機非暴力不合作,給海瑞上點眼藥,卻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