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王鎮

秦淮河與太湖相交之處,丘陵連綿下,有一個小鎮子,鎮子里盛產蔬菜瓜果,供應金陵之地,所以商人來往,倒也算是熱鬧.

這日,鎮子口來了個風塵仆仆的年輕後生,長著臉嫩,但眉宇間卻有著幾分風霜,不過人很精神,而讓旁人為之側目的,是他身上背著一個很大的木箱子.

從後面看,就好像是一個箱子精在走路一樣.

這人卻是小木匠.

他走到了鎮子門口的一家小店前,詢問此處離金陵還有多遠,那小店的老板娘剛才就瞧見了小木匠俊朗的側面,饞得直咽口水,這會兒越發熱情,告訴他往西走,用不了多遠就到了.

小木匠問這鎮子名字,老板娘說叫做天王鎮.

問明了路,小木匠往鎮子里走去,他先是找了個剃頭攤子,將亂糟糟的頭發給打理了一番,畢竟要進城了,多少也得拾掇一下.

他弄了一個跟屈孟虎一樣的學生短發,人一下子就變得精神抖擻了,眉目也硬朗起來.

隨後他找了一家客人挺多的食鋪,要了半份鹽水鴨.

這鹽水鴨的鴨皮白肉嫩,肥而不膩,香鮮味美,小木匠一路風餐露宿,此刻終于吃了頓葷腥,當下也是要了兩大碗白米飯,就著那鹽水鴨和一碗溫湯,吃得直噎嗓子去.

美啊……

從小受過餓的小木匠,對于食物是有執著追求的,也更加容易滿足,一頓吃下來,所有的疲憊和煩惱都消除了.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想著這天也要黑了,回頭找個地方,洗個澡,再睡上一覺,簡直是美滋滋.

正准備起身結賬,突然外面的街道上傳來一陣吵鬧聲,小木匠站在窗邊往外望,瞧見四五個大漢,正圍著一個妙齡少女,和一對老夫婦在說著什麼.

那對老夫婦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頭,並且大聲地哭泣著.

小木匠結了賬,走出食鋪,瞧見那幾個漢子已經將那穿著樸素的少女手腕拽著,往外拖去,而那對老夫婦上前去阻攔,卻給死死隔開了來.

有街坊看不過去了,大聲喊道:"李麻子,你別欺人太甚了,幼儀多好的女孩子,年紀又這麼小,你好意思把她拉到金陵城的窯子里去麼?這麼做,喪盡天良,是要被雷劈的."

那幫人為首的,是個滿臉麻子和橫肉的壯漢.

他咧嘴笑,露出一口爛牙來,說道:"王大娘,嚴老倌兒欠我兩百塊大洋,陸陸續續,欠了一年多了,現如今他病成這個鬼樣子,眼看是好不成了,房子也不值幾個錢,若是回頭嚴老倌兒一咽氣,她們娘倆兒卷包袱一跑,我找誰說理去?我也是好心好意,借錢給嚴老倌兒治病,總不能叫我血本無可吧?要不,你來還這錢?"

那站出來的街坊聽了,臉頓時就黑了,尷尬地搓著手笑,說我哪里有錢啊……

那嚴老倌兒哭著喊道:"我哪有欠你兩百塊?我老伴就借了四十……"

他不知道是得了什麼病,一邊說話,一邊開始咳血了.

李麻子聽了,冷冷笑道:"老子做印子錢的,從來都是白紙黑字,借據上面可是有你老頭子簽字畫押的,可不是你隨便亂說就行了的.就算是鬧到了官府,我也是這句話."

旁邊有街坊忍不住說道:"當然啦,縣上的那一位,不就是你姑丈麼?"

李麻子聽了,一臉嚴厲地喊道:"誰,誰說的話?有本事站出來,別在那里藏頭露尾的……"

他氣勢很足,人又凶神惡煞的,目光掃量過去,卻是噤若寒蟬,沒有一個膽敢吱聲的.


李麻子很滿意圍觀群眾的表現,開口說道:"你們這幫管閑事的,我還是那句話,你們若是有錢,幫著嚴老倌兒把錢還了,老子拿了錢,現在就走;要不然就別在這里擋路,還跟我唧唧歪歪的."

這人實在是太凶,原本有些義憤填膺的一眾街坊都閉上了嘴,不敢說話,而李麻子震懾了場面之後,手一揮,對手下說道:"走."

他准備將人給帶走,而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小木匠.

他攔在了這幫人的跟前,然後平靜地說道:"把人放下."

那李麻子瞧見他,忍不住笑了,說你准備幫著還錢?

小木匠點頭,說對.

說完,他真的將木箱子放了下來,開始掏開最下面一層,准備拿錢了.

那李麻子瞧見這後生動真格的,當時就愣住了,畢竟他處心積慮地放印子錢,就是指望著拿嚴老倌兒這黃花閨女賣個大價錢.

他跟金陵城的春香樓老板價格都談好了,就等著把人送過去拿錢,結果弄這麼一出,臉上頓時就掛不住了.

他沒有等小木匠拿出錢來,便立即朝著手下使眼色.

他的那幾個手下也懂,當下就沖上前去,揮起拳頭,怒氣沖沖地罵道:"誰的褲襠沒拉好,把你個外鄉人給露出來了?給我滾蛋……"

沖在最前面的那個漢子,一邊罵著,一邊已經將拳頭砸在了小木匠的臉上來.

不過他的手突然間就定格了,因為小木匠的右手,在誰也沒有瞧清楚的情況下,就將那漢子的拳頭給抓住,然後……

漢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難看起來,冷汗也唰的一下,流了下來.

他的牙齒打顫,終于忍不住了,慘聲叫道:"疼,疼,疼……"

是個練家子.

李麻子這幫人立刻反應過來,好幾個打手一擁而上,想要將這家伙給摁下去,卻沒想到幾個照面的功夫,這幾人卻全部都給這外鄉人給撂倒在地.

開玩笑,用探云手來對付這麼幾個地痞流氓,要是一個回合都撩不到,小木匠簡直可以羞愧地去跳河了.

然而當這幾人都倒下直哼哼的時候,那李麻子卻摸出了一把手槍來,指著小木匠的眉心處.

他厲聲叫道:"跪下,跪下……"

小木匠剛剛將一漢子給摔倒在地,聽到這話兒,緩慢地轉過身來.

面對槍口,他面不改色地說道:"我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天子腳下,浩然正氣,我不想殺人,而你,應該也不想死,對吧?"

李麻子瞧見對方平靜地看著自己,眼神中竟然沒有一丁點兒恐懼,反而是充滿了憐憫,越發驚慌.

他怒聲吼道:"跪下,跪下!"

小木匠一直盯著那人的右手食指,只要那家伙一扣動扳機,他繃得緊緊的身子,就會如同一頭獵豹那般,避開子彈,撲上前去.


雙方陷入僵持的時候,突然有人喊道:"蕭爺來了,蕭爺來了."

圍觀的人群分開了,走來一個身材不高,肩膀卻很寬,雙目也銳利的青年.

那男子看著二十七八歲,或者更大一些,濃密的眉毛,臉上的棱角分明,算不得俊朗帥氣,但又別有一番陽剛之氣.

那人走到場中來,旁邊的人紛紛與他打招呼,而他則看向了對峙著的雙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來,對李麻子說道:"李老大,有必要麼?來,別緊張,放下槍."

李麻子對旁人都是一副牛氣哄哄的樣子,但對這個青年,卻還算客氣.

他說道:"這小子打傷了我好幾個兄弟,我如何能放過他?"

被人稱之為蕭爺的青年笑了,說你沒搞清楚--我讓你放下槍,是在救你,不是放你放過他.

李麻子愣了,說什麼意思?

蕭爺說:"這麼說吧,如果這槍是指著我的,你覺得你能干掉我麼?"

李麻子搖頭,說不能,你蕭明遠蕭老大的名聲我又不是沒聽過,我哪里敢拿槍指著你?

蕭爺笑了,說那你敢拿槍指著他?

李麻子這回懂了,卻有些不敢相信:"你,你是說……"

蕭爺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要是信我,就放下槍,好好說話,不然我轉身就走,回頭給你收尸……"

這位蕭爺在天王鎮,當真是個人物,就連李麻子這般混不吝的人,聽了他的話,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居然最終選擇了把槍收了起來.

而當他將槍放下的一瞬間,心髒處那股說不出來的心悸也終于消失了.

這時,他方才知曉,蕭爺沒有在騙他.

雙方放棄了對峙,而蕭爺則對李麻子說道:"這件事情呢,按理說都是生意,不過對本鄉本土的街坊鄰居下手,著實不好聽,回頭有人去你家老太太跟前嚼舌頭,你臉上也不好看.這樣,我做主,那單子我接了,回頭四十大洋,我送到你府上里去,如何?"

四十塊大洋?

小木匠本以為那李麻子會斷然拒接,畢竟那家伙要的是本金加利息的兩百大洋,而且上面還有當官的撐著.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李麻子的臉色雖然很難看,卻還是艱難地說道:"行,今天看在你蕭爺的面子上,就這樣吧."

他收了槍,將那借據遞給了青年,隨後帶著自己的幾個手下,灰溜溜的走了.

他們一走,圍觀的街坊鄰里頓時就一陣歡呼,而那嚴老倌兒一家子也是跪在地上,磕頭感謝.

小木匠瞧見這一幕,雖然驚訝,卻也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准備離開.

而就在這時,那個叫做蕭爺的青年卻叫住了他.

蕭爺走到了小木匠跟前來,拱手說道:"在下天王鎮蕭明遠,還未請教兄弟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