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在背上難言的酸痛里,在老爺子的嘮叨數落里,這些記憶全部複蘇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地,再次跪在老爺子腳邊,抱了他的小腿,低聲嗚咽起來.
"嗚嗚,老太爺,我錯了,我…想爹娘,我想妹妹."
老爺子正說的歡快,突然被胡天明這般哭懵了.
他趕緊要扶了胡天明起來,胡天明卻又一個響頭磕到了地上,哽咽道,"老太爺,我不是什麼落魄掌櫃,我也沒有妻兒.我是刺客,天下第一的刺客,出身刺盟.我爹是個秀才,我娘是普通農婦,我有個妹妹確實叫嬌嬌.
原本家里日子過得不富庶,但很和睦歡喜.後來一場水災,什麼都沒有了,我們全家做了流民,我爹把干糧省給我們吃,他自己卻第一個餓死了,接著是妹妹.我娘為了讓我多活幾日,瞞著我,把妹妹…嗚嗚,把妹妹煮給我吃了.後來娘也死了,我沒有再吃娘,要餓死的時候,被刺盟的人撿回去開始訓練做刺客,一百個小子里,就活了我一個.
我殺了很多人,殺到麻木,我想活下去,不想被餓死."
老爺子聽得腿軟,他雖然猜到胡天明身世有些不同,卻沒想到會這般慘烈.他順勢也坐到了地上,伸出大手一下一下拍著胡天明的背,算是勉強給他一些力量.
有時候,對于慘烈的過去,多半的人都是選擇逃避,如同胡天明這般揭開傷疤,坦然面對的,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
胡天明抹了一把眼淚,又道,"後來我找到了解藥,解了身上的毒,把刺盟的教頭都殺了,散了盟里的人,這才出來走動,偶爾接個任務,賺點銀子,再四處游走.
那年我到了咱們縣城,接了個任務,要殺一個小姑娘,就是嬌嬌小姐.我在咱家潛伏了幾日,看見大少爺和嬌小姐種玉米,還說大越若是都種玉米,就不會有人餓死.我想起餓死的爹娘和妹妹,就回去把雇主殺了,然後假意被嬌小姐救起,進了咱家做管家.
老太爺,我沒有一點兒害咱家的想法,我就是…就是想要等著大越都種玉米,沒有人再餓死.餓的滋味太難受了,我害怕!
若是早一些,我爹娘和妹妹就不會…"
老太爺歎氣,他半點兒不懷疑胡天明這番話是假的,就看他這一年,幾乎白日黑夜都守著馬場里那片玉米地,就能看出他對玉米的重視.
說起來,他還私下猜測過,胡天明是不是打算偷了玉米,不管是獻給哪個高門大戶或者獻給朝廷,都足夠換他一輩子榮華富貴了.但是他沒有,他就是重視這種新糧食,卻半點兒沒有覬覦之心.
原來症結在這里,有這般慘烈的過往,被命運如此苛待,還能長成這個樣子,而不是變成什麼殺人狂魔之類,就真是心性堅韌了.
"別擔心,家里人都知道你喜歡種玉米,誰也沒覺得你會害家里人.你以後也只管好好在家里過日子,人這一輩子,吃苦和享福都有定數.你前半輩子把苦吃完了,從這會兒開始就都是享福了.別想那麼多,你爹娘和妹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活,不能辜負他們的心意.
等以後有機會了,咱家把玉米傳出去,大越就再也沒有人餓死了,你也算還了你爹娘和妹妹的一個心願."
胡天明抹干淨眼淚,抬頭見老爺子眼里都是憐惜和心疼,沒有半點兒假意和懷疑,他忍不住鼻子又開始泛酸.
但他極力忍了,低聲道,"老太爺,這些我都知道.到了咱家之後,我就知道這是老天爺給我的補償,我是掉進福窩了.您就是趕我,我也不會走.
我今日同老太爺坦白了身世,以後更可以堂堂正正留在家里,再也不必擔驚受怕,怕有人揭開我的身份,惹全家人厭棄我."
"不會,外人說什麼都不算,家里人都長了眼睛.這幾年,你待家里人如何,誰心里都有杆秤.不說大海他們兄弟實心眼,就說林護他們幾個奸詐小子,都把你當親叔叔.若不是知道你待他們真心實意的好,他們可不會這樣."
老爺子扯了胡天明起來,讓他繼續趴在炕上,揉散背上的青紫拳印兒.
胡天明想起一事,就道,"老太爺,我想在那二百多簽了死契的丫頭小子里,尋些人手,訓練幾年."
說完這句,他深怕老爺子誤會,趕緊又道,"我不是要重組刺盟,是為了少爺小姐們.特別是嬌嬌小姐,那位…那位將軍身份尊貴,如今又是一飛沖天的架勢.若是將來小姐當真嫁過去,身邊沒有可靠的人手根本不成.
我當年做過一個任務,也是在一個王府偽裝做管事嬤嬤,見過後院太多的陰私,簡直是不能細說.
四夫人要把花開和春芬等丫鬟放出去,成親生子後在小姐身邊做個管事嬤嬤,但她們做些活計還成,對于那些權貴人家的規矩,隱私手段,她們卻半點兒不懂,根本不能做小姐的幫手,關鍵時刻也不能保護照顧小姐."
林老爺子先前讓胡天明護著嬌嬌去找夜嵐,就是沒打算瞞下這事.果然,如今胡天明知道了夜嵐的身世,還有兩人感情如何深厚,他第一個建議就戳中了他最大的擔憂.
他激動之下,一巴掌拍了下去,"正是這話兒,小子,還是你聰明.大海他們那幾個實心石頭,我都不知道怎麼同他們說.這事兒,果然還是只能和你商量."
胡天明疼得大大吸了一口氣,趕緊起身穿衣服坐好,這才繼續道,"刺盟解散的時候,有幾個人欠了我的人情,他們為人也不算邪惡,各有擅長.我想去尋他們出山,訓練一批人手.平日替小姐掌管產業,或者伺候小姐衣食住行,外人看不出什麼端倪,但有事時候,各個都是小姐的助力."
林老爺子想起西間養傷的孫女,也是歎氣,心里滋味很是複雜.
其實就像姚老先生想的一般,若是可以,他真是打算把孫女留家里一輩子,或者干脆嫁在隔壁村子,如此肯定不會受欺負.
但孫女命里定了姻緣,而且一往情深,他攔不住,就只能盡所有心力為孫女籌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