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電影的人大體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敘述者,另一種是詩人.
但在資本的眼中,導演只分為能賺錢的,和不能賺錢的.
韓覺拍了兩部電影,賺了好多錢.資本追逐他已經到了幾乎要失去理智的地步,只要韓覺保持不敗,追逐的力度只會越來越瘋狂.然而韓覺始終不曾確定下一部電影拍什麼.這不僅是因為劇本多,還因為他對自己的導演水平有個清楚的認知.
他導演過的兩部作品,一部《時空戀旅人》,一部《暗網》,前者有孫導把關,聯合導演,後者是新類型偽紀錄片,更考驗編劇的能力.這兩部電影都沒體現他真實的導演水平.
韓覺遲遲不肯立項,不是怕失敗,不是怕打破不敗紀錄,他只是怕毀了經典,怕對不起那些存在保險箱里的劇本.
當【祥云】找上門來要韓覺拍電視劇,韓覺眼前一亮,覺得有搞頭.
酬勞足夠是一回事,最主要是他可以借此機會來打磨自己的水平.
《黑鏡》是單元劇,一集一個故事,每個故事各自獨立.韓覺拍《黑鏡》,等于要一連導好幾個短片.拍的過程中,他可以把從孫導那里,從書上,從電影里學到的導演知識,全鞏固一遍.
韓覺對此感到十分開心.
夏原也十分開心.
電視劇這個行業對編劇要求有兩點,一是想象力,二是預算.沒有預算意識的作品,想象力再強也不行.然而財大氣粗的【祥云】先花了四億簽下韓覺,然後承諾預算合理的話,上不設限.
夏原希望韓覺趁此機會由儉入奢,以後別再和孫導湊一起摳摳搜搜琢磨如何以小博大緊張刺激了,真是一點格局都沒有!
當韓覺到達公司的時候,夏原已經等在樓下吞云吐霧了.
今天是《黑鏡》劇本朗讀會,地點在【火種】,主創之間彼此見個面,聊聊對劇本的理解.
"最近怎麼樣,開不開心?"夏原手里夾著一支煙,笑著打量韓覺.也不知道是在問揮霍預算的體驗,還是在問戀愛公開後的心情.
韓覺走近夏原:"什麼開不開心?"
"章老師聽了會傷心的."夏原搖搖頭.
韓覺翻了個白眼.
因為公開了戀愛關系,所以章依曼正式成為了【圓夢小組】的自己人.魔都站演唱會結束後的一場聚餐,夏原賈倫斯這幫損友就放開了和章依曼喝酒,結果有一個算一個,全被章依曼喝趴下了,大伙兒驚為天人,視章依曼為新女神,納頭就拜,擔保只要有他們在,韓覺就絕對沒機會在外面亂來.
韓覺和夏原往大廈里走去,說:"羨慕了就自己去談一個."
"算了吧,"夏原吸了一口煙,又將它們從鮮紅的嘴唇里緩緩笑出,"男朋友這種東西對我來說和貓狗沒什麼區別.看到別人養著,興致高興了我就逗弄兩下誇幾句可愛聰明,但要我自己養一只,每天給它們收拾屎尿爛攤子,不行的,麻煩."
小周很想反駁.他作為韓覺身邊的人,最清楚韓覺這只男朋友作為貓狗有多聽話,絕對絕對一點都不讓主人費心.
但小周智商猶在,知道說出來的話,要麼被韓覺打死,要麼被關師父提前打死.
"你是不是想說什麼?"琳琳問小周.
韓覺,關溢和夏原都轉頭看小周.
小周倒吸一口冷氣使自己鎮定下來,隨後凝重道:"我想說……那個人是不是王慶均?"
韓覺順著小周的視線扭頭看過去,便看到電梯外站著兩個中年人.一個正裝打扮,發型一絲不苟,另一個穿著普通,長相更普通.韓覺認得出渾身寫滿了普通的那個,正是小周說的那個王慶均.
韓覺一行人越走越近.
王慶均那兩人看到韓覺之後,神色一亮,帶著偶遇的欣喜與驚訝,幾步走來,伸手一一打招呼:"韓導.夏總.關總."姿態謙和,就連小周和琳琳也沒有放過."這兩位是?"得知是韓覺的助理之後,也低眉順眼地握了握手.
"我們也是剛到."一旁的經紀人以更大的熱情握住韓覺的手搖晃.笑容驚喜,一副偶遇的樣子.
夏原和韓覺對視了一眼.
對方這麼做,無非是想和韓覺提前接觸,爭取個印象加深.一點在圈內必要的小聰明而已,就連心機也算不上.畢竟王慶均如今在圈內的處境並不算好,能理解一個人為了抓住機會使出渾身力氣的動機,因此在門口等了十分鍾的夏原也不至于說出實情讓人難堪.
只不過韓覺有些感慨,之前996總監和【祥云】的上層就用過這招在酒店堵韓覺,現在又來,《黑鏡》跟【電梯偶遇】這樣的戲份未免也太有緣了.
電梯到了,王慶均和經紀人各自攔住電梯門的一邊,客客氣氣地請韓覺他們先進去.
韓覺被這種模樣嚇到了,生怕其中有詐,比如電梯地板突然張開,把人滑到一個充滿攝像機的地方,再比如電梯門關上就再也打不開.直到瞧見關溢和小周在里面站得好好的,韓覺才磨磨蹭蹭走了進去.
"劇本看過覺得怎麼樣?"進了電梯之後,韓覺問王慶均.
"好!"王慶均連忙比劃大拇指,似乎慢一秒都是對韓覺的不敬.
這樣的姿態雖然容易令人瞧不起,但足見心酸.
王慶均曾經是個鮮肉,是流量時代的受益者,巔峰時一年可以拍兩部爛劇,十分厲害.然而影視行業說到底還是內容為王,隨著行業的發展,市場對質量的要求越來越高,王慶均這類有流量沒演技的演員就漸漸被淘汰了.至此,王慶均才後知後覺得開始打磨演技,但為時已晚,二十多年以來,一直靠演些邊邊角角的角色勉強度日.
直到上個月,他終于接到了主角試鏡邀請.盡管只是一集單元劇的主角,但也足夠他感激和欣喜,全力以赴,拿下了這個機會.
《黑鏡》這個項目不知有多少人盯著.
韓覺選了王慶均當主角,圈子里很快就有了各種小道消息.
好聽一點的,是說韓覺因為經曆過低谷,對于撲街藝人的感受十分清楚,所以很願意給這類人機會.
難聽一點的,則是說韓覺在片場六親不認,不敢用知名演員,怕壓不住.啟用新人演員撲街演員,一是可以使勁罵,二是成功之後,他就是這些人的救世主,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十分過癮.
夏原對此嗤之以鼻.她作為韓覺的合作人,最清楚內情--韓覺之所以用這些人,主要還是因為便宜.
《黑鏡》的預算【祥云】給得很足,理論上來說,夏原是萬萬不可能讓韓覺請王慶均這樣的演員.但《黑鏡》的第一集實在有些特殊,反倒不好請大牌演員參演.畢竟不是所有演員都敢演干豬角色的.
韓覺對王慶均這種主動抓住機會的人是欣賞的,于是如對方所願,在從電梯到會議室的這這一兩分鍾里,不介意讓王慶均展示自己.
王慶均按了樓層的按鍵,然後說:"對那個首相,我有一些看法,韓導你聽聽看我理解得對不對."
韓覺連忙說:"互相交流,互相交流.我的理解也不一定對."
王慶均只當韓覺是在客氣,依然謹小慎微,道:"這里面看起來綁架的對象是那個皇室公主,但真正被綁架的,是主角.主角被輿論,被民意,被上級的命令綁架了."
韓覺點點頭,示意王慶均繼續說.
"主角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選擇.就算他一開始是打算反抗的,但他如果不按照綁匪的要求照做,他不僅會名譽掃地,就連家人也會受到生命危險.來自皇室和其他黨,甚至自己黨派的威脅.所以,實際上凶手是除了主角以外的每一個人."
韓覺原本以為王慶均想到這里,其實就差不多了.但顯然,王慶均做足了功課.
"那個藝術家策劃了一場行為藝術,叫作【多數人的暴政】.里面的市長,媒體,民眾,都是被實驗的對象.其實只要有一環停滯了,這個實驗就不會進行到最後.但沒有.市長惜命,媒體追求收視,民眾獵奇,所有人一起完成了這個實驗."
王慶均一臉感慨:"韓導厲害,嘲諷了歐美賴以自豪的制度,在那邊自詡為自由的國度里,眾人合伙強.暴了自由.我早覺得那邊的自由只是口號了,就連咱們這部電視劇能不能在那邊上映都不好說,還敢說什麼自由.跟我們社會主義比起來簡直是渣渣.聽說那邊竟然還有公知說'你要自由干什麼’……"
"可以了,可以了,已經很好了."韓覺覺得王慶均的功課做得過于充足了,說:"其實整個劇用反轉為噱頭揭露淺層人性,荒誕里帶點寓言式的黑色幽默,沒有多少深刻,但勝在通俗易懂.你不要想得太複雜了.有些電影就只是電影而已,如果總是把電影當一個去影射現實的什麼去看,電影負擔不起."
王慶均想了幾秒,凝重地點了點頭:"韓導說得對!"
小周在電梯的角落看著王慶均,覺得老板無論說什麼,王慶均都會說"韓導說得對".說到底,還是水平不到家啊.既然想要讓領導記住你,比起無條件順應領導,應該拿出點觀點,和領導稍作對抗,然後被領導折服,這樣更能讓領導有爽感,領導會覺得你思路靈活,是個可造之材,最後印象深刻,走向升職加薪的道路!
小周搖了搖頭,突然發現大家都在看他.
一旁的琳琳更是投來了鄙夷的目光.
小周不明所以.
琳琳說:"你剛才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了."
小周大驚失色,身體一晃險些跪倒.
王慶均朝小周輕蔑地笑了笑,似乎在說【還是水平不到家啊】.
出了電梯,就到【火種】公司了.
前台站起來向韓覺和夏原問好,同時不解地看著被關溢拎著後頸的小周.
整個【火種】已經步入快速發展的正軌,來往的員工都在忙自己的工作.有的在准備《黑鏡》各個故事的項目,有的在對接美利堅那邊的新興導演培養計劃,有的在和國內的其他電影人談投資項目.
長廊的作品牆上,目前已經掛上了四張海報.韓覺兩張,孫導一張,最後一張是小周的《調音師》.
韓覺看著《調音師》,問夏原:"已經申報【金牛獎】最佳短片了吧?"
夏原點點頭.
本來小周的《調音師》是打算投歐洲三大電影節的,但最後成品質量實在令人驚喜,夏原索性做主,把它報往【金牛獎】.最後哪怕只是入圍,那麼小周也算是成功進入圈子的關注視野里了,起點將非常非常高.
王慶均看著《調音師》的海報,一臉驚奇.
小周不由挺了挺腰板,矜持起來.
"這哥們厲害啊."王慶均的視線在傑克的臉上來回跳動,羨慕不已.
因為四張海報里,有三張都是傑克主演.
小周面無表情地轉頭看窗外車水馬龍,覺得今天的陽光分外刺眼.
走過長長的走廊,一行人到達了會議室.
會議室里幾個主演和配角已經到齊了.看到韓覺的時候,一個個無論資曆,無論年齡,都站了起來向韓覺打了招呼.
韓覺逐個握手問好,請大家坐下來談.
《黑鏡》項目公布之後,這些人當中好多是主動找上來的,有些還是經濟公司千求萬求打包送來的.
雖說電視劇的性價比不高,不至于如此大動干戈,但也要看是誰的電視劇.
先不說接《黑鏡》這樣的劇不算丟臉,只說另一個原因--他們發現,韓覺這個人比較"懶",喜歡用順手的熟悉演員.光是這點,就足夠他們動起來往《黑鏡》塞人了.看看幸運傑克,先是在韓覺這里出道,之後在孫導那里更上一級,聽說就連韓覺的那個徒弟,周一博,拍個短片男主角都是傑克,儼然成為了【火種】三代導演的禦用男主角.
韓覺是不可能一直拍電視劇的.所以現在來混個臉熟,來露個面,送來的三個人里有一個能被韓覺挑去拍電影,那就很值得了.
"要不要休息一下,先看看劇本?"韓覺坐下後,問王慶均.
王慶均連說不用,謙遜道劇本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了.
韓覺贊賞地點了點頭.
眾人看著王慶均,心里大聲罵娘,這里誰沒把劇本背熟啊.
劇本朗讀會開始了.
大家雖然半數都是關系戶,但本身都是有本事的,韓覺感受到了華夏電視劇領域的底蘊,十分滿意,渾然沒有前世參加劇本朗讀會的絕望.
尤其王慶均實在不錯,壯烈中帶點可憐的喜感.
面對韓覺的誇贊,王慶均姿態放得很低,說都是跟韓覺交流之後的效果.
眾人大驚,既是鄙夷此人舔得毫無底線,也是驚訝怎麼會被這種人搶先跑到了前面!
一旁王慶均的經紀人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
等到劇本朗讀會結束之後,已經到了午飯的時間.
夏原已經安排好了餐廳,大家過去就能吃.
聚餐的錢當然是用預算報銷.
【祥云】那邊派來監督預算用度的監制對此沒有半點不滿.
在影視行業,編劇,導演,演員就是資源.【祥云】入場影視行業太晚了,優質資源早已被傳統影視行業瓜分完了,剩下的也都被其他老牌流媒體平台簽約,就算新人層出不窮,但人家也不往你【祥云】這里來,雖然你給的錢多,但大家都是靠口碑吃飯的,爛片拍幾部職業生涯就完毀了,為小錢失大錢實在犯不上.
【祥云】現在只能走兩條路.一條是【高價戰略】,市面上一有不錯的小說或者漫畫問世了,他們就毫不講理地用金錢買下版權.然後以此為基本盤,吸引導演編劇演員.
另一條路,就是原創.
【祥云】好不容易逮著了影視圈的漏網之魚,韓覺,原本簽約另一個編劇的十億華夏幣,現在充當韓覺的簽約費和《黑鏡》的預算,就指望韓覺幫他們盤活這個平台.基于《歡迎回家》的良好反響,現在他們對韓覺可以說是予取予求了.區區一頓飯算什麼.
到了餐廳,【祥云】的監制使勁點貴的菜和酒,勸韓覺不要給他們節省.此舉真是深得夏原的心.
席間演員們亡羊補牢,開始從各個角度誇贊韓覺的劇本,說什麼"神劇預定","天才編劇".
王慶均一臉微笑,心想這些彩虹屁都是他拍剩下的.
飯後,眾人一個個拖著不肯早點走,想跟韓覺多點私下接觸,不能讓王慶均專美于前.幾個年輕的女演員還提議去唱歌.
王慶均心里想著【你們這些順風順水的演員,哪里會知道我們這樣的小人物肯為一個機會付出多少】,就准備告別韓覺.但王慶均在走之前,小聲提醒韓覺,說他在京城的時候聽到一點傳聞,京城電影圈那邊有人打算搞【火種】,准確點,是准備搞韓覺.
韓覺對此並不稀奇,他們【賈倫斯圓夢小分隊】又名【火種影視制作公司】,成立一年,戰績紮眼,兩部小成本都是幾百倍的回報,下一部《網絡迷蹤》也是口碑好得不行,錢途可期.
那些站在行業最高處的大公司,幾乎每一個都找來【火種】談過收購,但每一個都被王植給回絕了.王植雖然為錢入行,但眼光並不短淺,知道以自家公司的潛力,現在賣人股份就是散財童子.
一個行業的巨頭只要仍有些許警惕,面對潛力公司的處理方式就十分簡單,要麼花錢買來為我所用,要麼花錢將它毀掉.
但王慶均說他用在底層混跡二十年的人脈,打聽到幾個公司,已經打算針對《網絡謎蹤》了.要麼從輿論著手抹黑《網絡謎蹤》,要麼在院線方面給《網絡謎蹤》下絆子.
韓覺雖然對【火種】被人盯上這件事一點也不意外,但聽完之後實在是沒心思去唱什麼歌了--盡管本身也沒興趣去唱歌--准備和夏原講一下,商量應對.
王慶均就在眾人憤恨的目光里,飄飄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