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蘇芬邊境。


10月23日


大雪一直過了午夜才停下,她伏在棉一般寂靜的樹林里,靜聽著她的心髒脈動撞擊著兩耳,就象狂打著翅膀的振翼聲。


她冷極了。


她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頭發也是濕漉漉的。她能感覺到臉上那冰一般的汗流,整個人又凍又累,一股極度恐懼噬咬著她的肌體,她此時的勞累要超過她人生中以往任何的時候。突然之間,她只希望這一切能早早了結。


過去的四個小時里,她一直觀察著那個放哨的崗亭。這個崗亭就在那橫跨凍河的窄窄的鐵橋旁邊。她時不時地搓著她的四肢,極力保暖。但是這並沒什麼大用處,她都已經冷到了骨頭里。她蓄取著體內每一絲熱量卻也是在耗盡著身上最後一絲的活力。她的制服大衣已經結滿了寒霜和凍雪。當她匍匐在樅樹林邊窄溝里時,她極力不去想那過去的事,而想著窄鐵橋那邊的未來。


她能望見蘇聯這邊的兩個哨兵站在那崗亭旁。當他們踏著腳來回走動時,他們的呼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結成一團團霧氣。他們中的一個人斜背著一支步槍在肩上,另外一個人則橫胸掛著一支沖鋒槍。兩個人在談著什麼,但她聽不清他們講些什麼,只聽到一陣低微的語聲。


左邊,四十米開外,還有一間木屋,緊挨著一片樹枝上積滿了綿雪的樹林。小屋里透出一些光亮,一縷烤火的青煙嫋然升入寒冷的空中。她知道那是另外一些下崗的哨兵休息場所。但是在過去的半個小時里,沒有一個人從這個暖和的木屋里進出。只有一些人影在那結霜的窗戶後黃色的光亮中晃來晃去。鐵橋上,一片從樹林上空的弧光燈打出的強烈光線照灑在上面。鐵橋兩邊那紅白相間的關卡路竿都垂下橫放著。


她猜想透過樹木她應該看得到芬蘭境內的燈火,但她不能確定,因為在芬蘭邊境線的那方,是一片強光照耀著,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亮,而且那邊有著更多的哨兵,只不過他們都是穿著灰色的大衣和制服。


突然她覺察到近處有動靜,忙把眼光收回到蘇聯這一方。背著步槍的哨兵跨入崗亭里,而另一個則移身鑽入樹木里,解開褲紐小便。


她的身子立時一動,知道她現在得抓緊時機。她知道她要是再不動彈的話,她很快就會凍僵至死,那刺冷的寒氣已經深深地鑽咬進她的骨頭里。她在雪地里滾動著身子,帶著手套的手在皮槍套里摸索著,然後抓到那冰冰冷的奈琴特左輪槍的槍柄。


她緩緩而悄然地滾到那哨兵背面,注視著他小便,她知道這是她的好時機,便深深地吸了口氣,站了起來,兩腿因害怕而打顫著,當她從掩蔽的樹木後面閃出身來時,她將武器順勢塞入她大衣里。


她發覺她已置身在那個崗亭的地方,並看見那個帶沖鋒槍的哨兵束扣著他的褲子猛然轉過身來。他張大眼瞪著她,好象她是一個鬼魂似的。


他看見的是一個年青的女人朝他走過來,她那帶著綠色肩章的上尉大衣和軍官的棉帽看上去都顯得肥大了一點,衣服上滿滿地結蓋了冰與雪的霜層,她那烏黑的眼珠深陷在眼眶里,嘴唇都已經凍得裂開了。


一時之間,他還沒使自己反應過來,只覺得有點不對勁。然後他開口道:“對不起,上尉,可這里是禁區。出示你的證件,同志。”


當這個哨兵解下他的沖鋒槍時,他狐疑的目光只是盯著這個女人的臉,卻沒有看見那支奈琴特左輪槍,而這,成了他的致命錯誤。


左輪槍開了兩下,打在他的胸膛上,將他朝後掀飛起。四周空氣因這槍聲一下子打破了甯靜,鳥驚叫著從林子里飛起。即刻間,那第二個哨兵從崗亭里沖了出來。


那女子又開了一槍,打在他的肩膀上,使他陀螺似地轉著身子。然後她開始朝著鐵橋奔去。


她的身後,蘇聯的邊境區頓時一片紛亂,警報聲大作,聲音直沖云霄。哨兵們紛紛從那木屋里沖出來。當她全力奔向五十米開外芬蘭關卡時,根本顧不及注意聽身後尖厲的吆喝聲,那吆喝她停下來的尖叫聲。她索性扔掉手槍往前奔著,呼吸聲在喘氣中變得越來越急,肺如火燒似地燎痛。


正前方,身穿灰色制服的芬蘭哨兵們突然躍入眼簾,正解下他們的步槍。他們中的一個人指著她的肩膀朝她叫喊著什麼。


她看不見身後三十米蘇聯哨兵在瞄准著她,但她聽得見武器的開火聲,並看見她右處雪地爆飛起的霜團。然後子彈殼在鐵橋上“叮,叮”地跳飛著。


然後響起另一記步槍開火聲,她被猛地往前一擊,身子失去了平衡,朝前踉蹌著,身子的一邊頓感一陣劇烈的疼痛,但她仍堅持跑著,歪著身子一瘸一瘸地穿過鐵橋。


當她倒在芬蘭關卡前面時,她痛苦地呼救著,幾只大手突然抓住了她,把她拖到一邊。


一個年輕的軍官臉色蒼白,朝他的人大聲吆喝著命令,但她聽不懂這些話。其他人手忙腳亂地理弄著她冒血的衣服,並把她朝哨屋架去。


此時這邊的警報器也拉響了,但她只感到她身子的一邊一陣接一陣的劇痛和積勞之至的乏力。在她的腦袋里,猶如一個水壩炸開了似的,所有禁錮已久的恐懼和疲勞都一下子洶湧而出。她不由得哭了起來。然後所有的一切都迅即消失了,景象褪淡了下去,聲音低沉了下去。


那年輕的軍官俯視著她的臉,她聽到他聲音里的焦急語氣。他叫喊著他手下的一個人去找醫生。


她閉上了眼睛。


那以後她記得的一切就是一片黑暗。


一片沁人,安詳,無傷無痛的黑暗。


芬蘭反間諜部門的一名情報官員急急從最近的拉蓬蘭特營房飛來。他四十出頭,臉形瘦削,身穿著便衣,一身黑色西裝松松垮垮地吊在他身上。而那雙深陷的眸子灼灼逼人卻又顯得悠然所思。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忘我工作,不修邊幅的人。


他自我介紹是情報處長烏庫•;簡狄。那位年長的醫生指給他看沉睡在醫院病床上的那名年輕女子。他端詳了她很久很久。


他猜測她只不過二十四歲,她的雙眼緊閉,眼圈周圍的皮膚發黑而且深陷著。她人翻身側睡著,一根手指輕撳著嘴唇,使她看上去活似一副小孩模樣。


她的黑色頭發剪削得很短,從里透出條條鮮明的粉紅色傷疤,似乎有人是在惡狠狠地剪著這頭發。嘴唇上有潰爛的凍傷口,臉上也處處是深色的淤青塊。她看上去十分虛弱,頸上的筋脈都暴出著。但盡管她的情狀狼狽,這個官員還是覺得她看上去非常漂亮。他注意到白色的被單下面她的臀部和修長的腿隆起的曲線。


最後他轉過身來朝著那個醫生問道:“她情況怎麼樣?”


“實在地講,完全沒事。那子彈並沒造成多大的傷害。倒是她的體質成問題。她現在處于貧血狀態。”


那女子在迷睡中翻了個身,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好象一頭小動物發痛似的,隨後又靜靜地無聲了。


那官員問道:“她能談話嗎?”


“剛才醒過來一小會。但是還沒真正地從麻醉中清醒過來。再給她二十四小時,然後你就可以跟她談話。”


“可她說了什麼沒有?”


醫生聳了聳肩,“她老是叫著兩個名字,一遍又一遍,伊凡和莎夏。”


那官員從胸袋里掏出本筆記本,在上面記著。然後又抬起頭來。


“你怎麼認為,醫生?她會好起來嗎?”


醫生摘下他的眼鏡,“子彈幾乎是擦過她的身邊。她很幸運,沒有傷及到內髒。只不過她遭到了嚴重的凍傷,她的身體狀況非常差。我猜想她在野外呆了好幾個小時。在這種惡劣的氣候下她還能活著真是奇跡。而且她得了嚴重的營養不良症。”醫生緊盯著那個官員,“我聽說她開槍打了兩個俄國邊防哨兵,這是真的嗎?”


“打死了一個,傷了另一個。看她的模樣你根本就想象不出,對嗎?她看上去真的很單純。”那官員微微一笑,“現在是冷戰期間,我們可以為她的需要幫點小忙。”


“俄國人什麼反應?他們有沒有提供這個姑娘的情況?”


“象往常有人從他們那越過邊境一樣,他們大吵大嚷。我們也象往常一樣,給他們個不理不睬。當然嘍,他們想把她要回去。他們說她是個刑事犯,是從一個勞改營里逃出來的。”那官員聳了聳肩,“離邊境五個小時的步行路程,有一個勞改營,靠近烏克達。那里離北極圈不到一百英里。所以我猜想這事有可能。他們說她還殺了一名勞改營的看守。他們給了她的名字,叫安娜•;克霍列夫 。”


那醫生皺起了眉頭。然後說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抬起那姑娘的手臂,擼起她的袖子。那情報官員看見她的手臂上有用藍墨水寫的號碼記印。


他點了點頭,“至少俄國人說了一個事實,她是從勞改營里出來的。老天,怪不得她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勞改營里許多可憐的囚犯都是死于營養不良。”


那官員在他的筆記本上記下了那個墨印號碼。然後又朝醫生轉回身來。


“還有其他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嗎?”


醫生聳了聳肩,“有一件事,不過跟你們基本沒什麼相干。”


那官員微微一笑,“任何東西都跟我們相干。告訴我什麼事。”


那醫生傾前身子,掀起那年輕女子身上白色的長套病服。他指著她腹部上一道細細卻很明顯的疤痕。


“我的猜測是她在去年什麼時候生過小孩,或者是在前年。她作過一次剖腹產手術。”


醫生看見那官員微微地點了點頭,記下了這個情況。然後他將筆記本插回他的胸袋里。


醫生問道:“她會怎麼樣?會被送回俄國去嗎?”


那官員聳了聳肩,他低頭細瞧著那女子酣睡的臉。“那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不過不管她是誰,她一定是非常非常地渴望逃出來。她能跑這麼遠真是個奇跡。這種天氣五個小時呆在野外,連熊的睾丸都可以凍掉了。”


“你怎麼解釋她身上的制服?”


“上帝知道,或許是偷來的。”


“那麼你認為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們會叫一些人來跟她談談。”


“你是指我們的情報機關的那些人?”


那官員頗有深意地笑了笑。“那些人也是。不過我指的是我們在赫爾辛基的那些美國朋友。你沒有注意到嗎,醫生?我們這個小國家正好處在日益升溫的冷戰的前線邊緣。這個姑娘開槍打了兩個哨兵,而且穿著一套紅軍制服越過蘇聯邊境。美國人肯定想要跟她攀談攀談。你不這麼認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