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華盛頓


2月24日


時間將近凌晨兩點。在傾盆大雨之下,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色福特轎車停在白宮的後門。


當三名乘客鑽出車後,秘密保安人員疾速地將他們引進橢圓形辦公室。


總統艾森豪威爾已經坐在他的辦公桌後,穿著件睡袍,他的那張橡皮臉看上去十分疲憊而耷拉著,當那三個人被引進房間時,他微微欠起身子。“坐吧。咖啡就在桌上,要是你們想喝的話。”


在一邊的桌上放置著一罐熱氣騰騰的咖啡,旁邊還有幾只杯子放在一張盤子上,但是沒有一個人有心思去碰這咖啡。外面探照燈的光線靜靜地灑照在寬廣的草坪上,並透映在窗戶上。當這些人落座後,房間里凝聚著一股緊張不安的氣氛。


愛倫;威爾士•;;杜勒斯,中央情報局的新任局長,就坐在緊挨著艾森豪威爾之下的椅子上。這個局長剛剛在六個星期前被委任,而宣誓就職還得要四天以後,六十歲的杜勒斯是中情局第一個搞學問出身的局長,但無論其外貌體形也好,行為舉止也好,都不象這種類型的人。


這是個個子高大、肩膀寬闊、留著一頭亂糟糟白頭發和胡子的紐約人,他性情隨和,喜愛交際。可是這個凌晨,他的臉卻緊張拘謹,全無平日里那引人注目的灑脫風采。作為一個出色的情報負責人,他曾在戰時在瑞士領導著美國戰略情報局(OSS)在歐洲的活動,一手策劃著打入納粹德國的秘密行動,其中非常出名的就是黃昏行動,在大戰最後而又慘烈的階段黨衛軍將軍卡爾;;;; 沃爾夫率領駐意大利的全部德國軍隊投降。


一個平時鎮靜沉著而又輕松詼諧的人,此刻在這二月凌晨,卻看上去臉上愁云密布。


房間里的另外兩個人是蘇維埃行動處的局長助理,威廉姆•;;季•;沃勒斯,和卡爾•;布蘭尼岡,特別行動負責人。這兩人都面對著艾森豪威爾辦公桌坐著,而且跟杜勒斯一樣,都是看上去緊張不安。


當艾森豪威爾開始會議時,時間剛剛好是兩點,他用那種剛剛睡醒過來和長期抽煙過多所特有的混濁粘滯的聲音發話道,“你最好開始吧,愛倫,凌晨一點半被叫醒可真夠叫人受的,所以不要浪費時間了。”


杜勒斯朝前傾了下身子,正式介紹旁坐的其他兩人。“總統先生……,蘇維埃行動處局長助理您已經認識了。”


局長助理朝艾森豪威爾點了點頭。“總統先生……。”


“很高興見到你,比爾。” 艾森豪威爾說畢皺了下眉,輕輕苦笑了一下,又咕噥道,“不過看情形也許高興不起來。”


“閣下,這是卡爾•;布蘭尼岡,”杜勒斯繼續快速介紹道,“蘇維埃行動處特別行動負責人。”


布蘭尼岡剛想從座位上欠起身子致意,但是艾森豪威爾擺手叫他仍舊坐著。


“隨便些,布蘭尼岡先生,凌晨兩點,在白宮不用再來正式場合上這一套了。愛倫,還是談正題吧,我想這一定不是什麼喜人的消息吧?”


布蘭尼岡又坐了下來,杜勒斯清了清他的喉嚨,“閣下,我相信我們遇上了一個極大的麻煩。”


艾森豪威爾沒好氣地說道“這個你不用說我也看得出來,什麼事?”


杜勒斯將一本紅色的文件夾推到艾森豪威爾面前,上面蓋了“僅供總統參閱”的章印。


“總統先生閣下,今天凌晨我們相信莫斯科方面可能已經覺察到我們實施雪狼行動的意圖。”


艾森豪威爾霍地站起身來,臉上現出震驚的表情,臉色立即轉白。“你們能肯定嗎?”


“據我們所掌握的可以說是肯定了。”


艾森豪威爾長長地吐了口氣,將一只手搭在後頸背撫動著,似乎要卸去些他自己內心里激增的緊張情緒。他輕聲歎道,“耶穌,這可真要命。”


當他瞪著房間里另外兩個人時,臉上立時泛起了責難的怒氣,然後又瞪著杜勒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樣一個在你們部門曆史上最最要緊、最最機密的行動怎麼會弄砸了?這到底是出了什麼鬼岔子?”


杜勒斯顫抖著手,打開文件,遞給艾森豪威爾。


“所有的細節都寫在里面,總統先生。不過為了節省時間,我先簡述一下。就在昨天晚上十時半,在紐約,蘇聯聯合國使團里的一個叫基斯洛夫的外交使者乘上一架去倫敦的飛機,那架飛機然後再續飛莫斯科。猶如您可以想象的,這個基斯洛夫並不是什麼簡單的外交使者——他是紐約克格勃組織的頭目。他隨身帶了一個外交公文袋,我們相信里面裝有一份機密文件的複印資料。這份文件也就是我們交給麥西的有關斯大林私人的保安狀況和個人的起居習慣。”


艾森豪威爾皺起了眉頭。“是什麼會使得你們作這樣的猜測?”


“這說起來比較複雜,總統先生。”


“那就盡量簡單地告訴我。”


杜勒斯解釋了警察接到一個槍響的報告,隨後在布魯克林的公寓樓里發現了兩具尸體,其中一個人被查明身份是迪米特里•;波波夫,是為中情局工作的;第二具尸體是費曆克斯•;;雅克辛,一個蘇聯外交員也是克格勃少校。杜勒斯又化了幾分鍾時間概述了那些複雜的情節,中央情報局是怎麼接到聯邦調查局的緊急通知,布蘭尼岡獲悉了那個緊急通知,而且知道這個波波夫正被調派給麥西以訓練特工,所以出于安全原因,布蘭尼岡決定到新漢姆斯薛他們訓練用的那所屋子去看看。


杜勒斯憂心忡忡地說道,“那所小屋已被燒為灰燼,而麥西和他的人都不知去向。布蘭尼岡傳叫了我們一組人員徹底檢查了那塊地方。一個小時以前,四具尸體被發現,三具在樹林里,一具靠近小屋的湖旁邊。其中的一具尸體是一名為蘇聯人工作的殺手,名字叫布勞恩,他的身上藏有一紙文件——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份文件,那文件是麥西拿來交給史朗斯基供他研究用的,里面詳細包括了斯大林的經曆、他的個人起居習慣、他的弱點和他的長處;甚至包括了他的用藥數據。以及我們所掌握到的全部有關他目前的保安布置;還有克里姆林宮和他使用的孔策沃別墅的平面圖。這都是絕級機密。”


“文件里有沒有任何有關雪狼行動方面的?”


“沒有,閣下,沒有提到。”


艾森豪威爾焦躁地說道,“那麼你們怎麼認為蘇聯人會推測到我們的意圖?這個布勞恩已經死了,那份文件沒有任何有關我們意圖的計劃。”


杜勒斯猶豫了一下,“我想或許這最好還是由局長助理來回答這個問題,閣下。”杜勒斯朝威廉姆點了點頭,後者朝前移了移坐著的身子,發表了一通開場白。


“總統先生,猶如您所知道的,出于安全上的考慮以及這項任務的極為敏感的性質,雪狼行動是屬于超隱秘的行動。沒有一個人知道這項行動,除了這間房間里我們四個人還有那直接參與的人,我指的是麥西和那個我們派去的人,史朗斯基。甚至那個陪他一起去的女人都不知道行動的目的。”


艾森豪威爾不耐煩地打斷道,“快講正題。”


局長助理顯得有點窘迫,他求助地朝杜勒斯投去目光,但後者卻端坐在那里無動于衷。他只得續說道,“我們的法醫相信在我們發現之前,布勞恩的尸體已經被挖出來過了。我們現在也同時懷疑莫斯科早就盯上了那個女人,派布勞恩來殺死她或劫持她。這聽起來有點象在說劇本,布勞恩很有可能在那所小屋里發現了那張文件紙,之後他就被殺死了。極為明顯,這是麥西干的,或者是他的人。我們推斷當布勞恩和其他人沒有按時回去,克格勃又派了人很可能是另外一個行動小組去檢查。我們不認為基斯洛夫飛回莫斯科只是為了彙報雅克辛和其他人死去的情況---沒有理由為了這特地長途去跑一趟。我們認為他此行是因為那個派去的行動小組發現了布勞恩的被殺,同時也發現了那紙文件。他們查看了那文件並仍放回尸體。基斯洛夫得到了情報並意識到這情報背後的含義。象基斯洛夫這樣的人並不是個傻瓜——彙綜文件里那類細節以及麥西又牽涉在內,他極有可能推斷出我們在策劃一個針對斯大林的行動,而且很快就要實施這個行動,因為空投前的許多行動事項的訓練都在短促地進行。”艾森豪威爾靜靜地一直聽助理局長講述完。總統的臉上顯露出沮喪的表情,然後他自己快速地瀏覽了遍那文件報告。當他看完後,他合上文件並重重地歎了口氣。


“這看起來就象我們在自投羅網,對不對?”


“這確實是非常的糟糕,閣下,”杜勒斯同意道。


艾森豪威爾坐了下來並快速說道,“好了,現在考慮最最首要的事情。那個行動小組出發了沒有?”


“沒有,閣下。”


艾森豪威爾松了口氣。“感謝上帝。我現在能吸取教訓的一件事就是,當你掉落在一個洞里時,就別再不識相地往下挖了。目前階段,我們還不能確切地肯定莫斯科到底清楚多少底細,但是這個行動只要有一絲風險,那麼對我們來說答案就是明顯的,中止這整個行動計劃。這真是叫人惋惜。想到我們和莫斯科之間態勢的惡劣發展,我原本還指望你的人能有機會加以挽回,盡管這種機會微乎其微。” 杜勒斯想再開口講話,但艾森豪威爾舉手止住。“還是讓我來應付蘇聯那方面吧,要是他們對關于那個雅克辛的事發出外交上的抗議。從現在起,我們只能靜等著看事態怎麼發展。”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他的頭。“但要是你們判斷不錯的話,那就只有上帝知道會怎麼樣了。那麼麥西在哪里?”


局長助理顯得很不自在。“閣下,盡管發生了這些意外,我們獲悉他仍已飛去芬蘭作這次行動的最後階段實施,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到底在芬蘭哪一個地方?”


艾森豪威爾睜大著眼睛看著杜勒斯。“我想你剛才還說這行動還沒啟動?”


“事實上我們只能是根據現象作出這樣的推測,總統先生,因為我們還沒有收到那個 “出發” 的暗號。猶如您所知道的,這項行動完全由麥西自己全權操作。我們只是提供一個粗略的計劃,您也可以把它叫做為雛形,麥西再注入細節。我們對麥西的一項指示就是要他發一個信號給我們,在這行動實施到最後和緊要關頭時,我指的是在他准備空投他的人前一刻。這樣萬一我們想要取消這個行動的話,我們就還有機會。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收到信號。而且聯想到麥西沒有通知我們他在基地發生的那些問題,我們不敢肯定他還會不會發這個信號。”


“我的天——,這真是越搞越糟了。”


“另外還有其他一些現象顯示這個行動還沒付諸實施。”


“什麼現象?”


“我們相信麥西是前天晚上和那兩個人登上訂好的去倫敦的飛機離開波士頓,再從那里轉去斯德哥爾摩和赫爾辛基。按照他乘的那航班的飛行時刻表,照華盛頓時間來算,意味著他在過去十四小時內已經到達赫爾辛基。我們以緊急方式跟那些國家的出入境部門聯系,我們得到確認那些由我們蘇維埃分部提供的假護照已經被用過了。芬蘭當局也肯定了麥西和他的小組在昨天夜里降臨到赫爾辛基。但是因為天氣的關系,我們的判斷是,在今晚之前麥西不會實施空投。”


艾森豪威爾急促地問道,“那麼到底用什麼樣的鬼法子我們才能聯系上他?”


“就象我剛才說的,聯系是由他單方面作主決定的。那也是經由我們同意的。萬一風聲泄漏,我們可以跟這行動保持距離而擺脫干系。麥西只是被籠統地告知除非有問題才跟我們聯系,再就是打華盛頓的一個電話發那個“出發”的信號。”局長助理咽了下口水。“閣下,我們只能推測他仍在一味推行這個計劃,或許是為了他個人什麼原因。”


“這個人到底是個白癡還是個瘋子?我記得你們還說他是我們當中最出色的情報人員。”


“他確實是最出色的,閣下。杜勒斯先生在大戰期間跟他一起在歐洲工作過,他可以證實這一點。只是我也不知道這次到底是什麼原因會使他行事象個生手。”


局長助理不安地在他椅子上欠動了一下身子,艾森豪威爾站起身來。他是又氣又急,他的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白,兩眼因陰郁而眯縫著。


“這項行動立足于成功的唯一機會就是看它能否保持隱秘。現在的情況是這種隱秘性已毫不存在了。從你們告訴我的情況來看,莫斯科都可能已經有所察覺了。如果這兩個人一落到蘇聯土地上而被抓住了,對我們來說只有一種結果。這很可能是一場浩劫。我想我們都清楚俄國人一旦得到了真憑實據,他們會作出怎麼樣的反應。”


艾森豪威爾環顧著這三個人。“我們談的不只是戰爭的導火線,先生們。我們談的是戰爭爆發後會是怎麼樣的場面。我們談的是蘇聯人的反應會把我們往回拖二十年。他們可以堂堂正正地開入西柏林或那倒黴的歐洲任何一個地方,籍口現在是為了自衛和反擊。我們談的是對這個國家和我們的盟友所有過的最最大的潛在危害。”


杜勒斯用游移的目光回視著艾森豪威爾。“總統先生,不用說,我們正在經我們的最大努力尋找麥西。不過猶如您可以理解,因為這種情況的重大性,我們需要我們自己的人在芬蘭國土上活動。這里的布蘭尼岡已經組織了一支行動隊並且已動身上路了。現在在安德魯斯機場另有一架噴氣式飛機正在等候。一旦這里結束,他就上飛機去芬蘭跟他的人會合。但是我們也需要您的介入,調度芬蘭的美國大使館,要求他們的全力合作,需要的話,要求芬蘭人也這樣。”


艾森豪威爾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慢慢地長吐出來,一口長長的、焦慮的歎氣。“時間非常寶貴,先生們。要是你們太遲了會怎麼樣?我們會碰到什麼樣的結局?”


“恕我直言,總統先生,我們仍有機會找到和阻止他們,”布蘭尼岡開始發話了。


“那麼看在上帝份上快告訴我到底怎麼找?”


“現在牽涉到的主要是一個時間問題,”布蘭尼岡解釋道。“許多潛入俄國和波羅的海地區的行動都是要看天氣而定。如果天氣好的話,中情局是從來不空投的,因為俄國雷達很容易跟蹤到我們的飛機。根據麥西的報告,里面提議采用空投潛入波羅的海地區,而我肯定他也會用這方式。他極有可能會需要一個當地的飛行員,一個對飛入俄國領空非常有經驗的人。我們檢查了這個地區的氣象報告。預報說今晚會有一場雪暴從東北方向移入波羅的海地區,時間是晚上八點。這是赫爾辛基時間。這個時間很可能就是麥西的人出發的時間,這樣就還給我們留有一點時間余地。只要有足夠的人力我們就可以在他們出發之前發現他們。再配上芬蘭人和他們空軍的協助合作我們就可以使麥西的小組根本無法在空中穿越,他們可以確保這架飛機到不了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在空中把它打下來?”


“要是這必需的話。”


艾森豪威爾掃視了一遍這三個人。那一直隱藏在和善的眸子下的堅毅之氣立即顯露出來。


“那麼我不管怎麼樣,但我只要成功。我要麥西和其他人被找到。找到並阻止他們,盡你們一切能行的辦法。哪怕這意味著他們會死。這真是叫人感到沉痛,先生們,要知道他們都是勇敢無畏的人,但是不這樣做的話,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你們也都理解這一點吧?”


其他三個人都忙不迭地跟著點頭。


艾森豪威爾的臉仍是蒼白,他看了下他的手表准備結束這會議。他銳利的目光又回到杜勒斯身上。


“作好你所有必須的安排。不用說我會親自督陣這件事。我要每隔一小時的報告直到這件事解決了。盡量確保你們能阻止他們,明白了嗎?”


“是,閣下,總統先生。”





芬蘭


2月23日





史朗斯基將車停在赫爾辛基的濱海邊,然後他們搭上一輛有軌電車進入市區。


四處仍是燈火通明,他們在老港口市場和大教堂廣場逛了半個小時,最後在愛絲布拉娜蒂大街發現了一家小餐廳。


安娜上次在這里的時候還沒有好好看過這座城市,現在這市景使她有一種小列甯格勒的感覺,跟那座她小時候看到過的前聖彼得堡市一樣,這座城市有著濃郁的沙皇時代的建築風格還有那些五顏六色的大樓,但相比之下,這里更加繁華熱鬧,市容也維護得更好,明亮的商店櫥窗里布滿了琳琅誘人的貨品和精美食物。


那著名的雙木亭子的卡培麗茶室已經因為冬季而關門了,看上去就象那些年華已逝了的、沙皇時代的顯貴們常常光臨的舊時高檔咖啡館。在港口里,那些五顏六色漂亮的小船都系住著,夏天里,它們擠滿在赫爾辛基的群島里,它們的船體都被困在堅硬的冰層里,港口邊的冰海上東一處西一處地鑿了洞,戴著皮帽的男人和小孩在那里釣鯡魚。


餐廳里很是溫暖而且熱鬧沸揚,他們在窗子邊發現一張空桌子。史朗斯基為他們倆點了杜松子酒和佛奇麥克特色套餐。兩人默默地吃著,用完餐後,他們沿著海邊公路朝著凱佛伯埃斯托方向走著。一陣風刮過來,是從凍結的海面上刮來的,十分的刺冷。


史朗斯基停下步來,指著一張長椅,他的表情很是嚴肅。


“坐下,安娜。我們有話要談。”


“有關什麼?”


“你。”


他點燃一支煙,當安娜落坐在他旁邊時,他也給了她一支。“感覺怎麼樣?”


她捋了一下垂在她臉上的一縷頭發。“我應該有什麼樣的感覺?”


“害怕。”他看見她嘴角邊的緊張。“你害怕嗎,安娜?”


“我想,有一點。”


“現在要改變你的主意還不遲。”


“你這是什麼意思?”


史朗斯基掉頭看著這座城市。“瑞典大使館離這十分鍾的路。你可以去那要求庇護,我不會阻止你。別去管麥西。我想甚至他也是能理解的。我一個人去也照樣行。”


“為什麼你要跟我講這話?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顧慮?”


史朗斯基臉上顯出傷痛的表情。“你都看到了,發生在瓦西里身上的事。而波波夫提到克格勃對待他們抓獲的女間諜講得一點也沒錯。我自己就親眼見過。”


“那麼告訴我聽聽。”


他的眼睛又看向別處。“那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被派到波羅的海去組織一支游擊隊。我幫助訓練的其中一名游擊隊員是個十九歲的女孩。當克格勃肅清游擊隊使用的一個森林營地時,他們抓住了她。他們折磨她的細節真的是難以說出口。”


“你愛她嗎?”


“這幾乎無關緊要,不是嗎?能說的是我給了那個拷問她的混蛋應有的回報。他現在是躺在六英尺地底下。”


安娜轉頭看往遠處。越過海濱,她能看得清一個小島上一座堡壘的泥黃色牆壁,那些近處的小島看上去就象一只只凍僵住了的鼴鼠似的。一艘破冰船緩緩地航離港口,它那鋼硬的船尖切開水上的堅冰層,濺飛起一團團碎冰屑。


“我是害怕。但還沒怕到頂不住的程度。”她又回過頭來看著史朗斯基的臉。“那小木屋的事情發生後,你所作出的強烈反應,並不只是為了瓦西里報仇,盡管這也是當中一部分的原因。你的眼睛里放出一種光芒,就好象當你遇到危險時,恢複了全部的活力似的。難道你從來就沒害怕過嗎?”


“又有什麼好害怕的?死亡早晚會降臨到我們頭上。或許只有當我們面對它時,才是我們真正發現自我的時刻。”他冷笑著。“我不是什麼無所畏懼的英雄 - 不是這麼回事 - 只是個沒有什麼再好失去的宿命主義者。”


“你沒有什麼再可失去的?”


“沒有什麼?”


“你就不曾愛過一個人,除了瓦西里?譬如一個女人?”


“典型的就是女人愛提的問題。但這跟眼前又有什麼相干呢?”


她執著地看著他。“或許是一點不相干,或許是完全相干。一個妻子應該知道她丈夫的一些情況。而我對你還幾乎一無所知。”


“你想要知道什麼?”


“告訴我當你還是孩子住在俄國時最喜歡做什麼。告訴我你的家庭情況。”


史朗斯基不自在地別過頭去。安娜繼續說道:“曾經有什麼不幸的事發生在你的家庭,是不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你要離開俄國?”


他輕淡地說道:“這跟你並沒什麼相干。而且,這都是橋下的流水。很久以前的事了。忘了它吧。”


“可這正是要點。我覺得你正是無法忘了它。我認為這就是讓你成為現在這樣子的緣故。一直充滿著怒火,一直要報仇。還有一直跟死亡打交道,好象你也是喜歡這樣。”


他抗拒地看著她。“這算什麼,業余心理分析嗎?你在紐約就學來了這一套?”


她看得出他的激烈反應是敏感多于惱火,她的內心中不由得湧起一種難以言狀的溫情,她探出手輕輕地搭在他手背上。“你說得對,這跟我並不相干。但對瓦西里的事我真的很難過。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史朗斯基久久地不說話,然後他輕聲地說道:“他是我碰到過的心地最善良的人。但是他現在走了,沒有辦法再能讓他回來了。”


她看見悲傷溢滿了他的臉龐,隨後他站起身來,好象要將這傷感克制下去。


安娜說道:“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為什麼你老是要這麼做?”


史朗斯基皺起了眉頭。“做什麼?”


“包藏起你的情感,就象個典型的俄國人。從來不讓感情流露。但你又總是用新的仇恨來補充舊的仇恨。就象瓦西里和那個游擊隊女孩。為什麼?”


他簡快地答道:“一個很長的故事。還是等以後你提醒我,再來告訴你吧。”


港口的風刮得更加猛烈了。街道旁的路燈也被刮得一亮一滅的,一輛電車開過來,輪子滾動在鐵軌上在他們身後駛過,觸線在頂上方的夜空擦爆出藍色的電火花。


安娜說道:“我覺得你從來就沒相信過任何人讓他們能真正地接近了解你,是不是這樣,埃曆克斯•;;史朗斯基?在你的內心深處,你還是那個小男孩,那個自己一人穿過半個地球逃離的男孩,不靠任何人幫忙,就靠自己的能力。”


他沒有回答,安娜看著前方的海面而突然間打了個冷戰。


史朗斯基問道:“怎麼了?”


她將雙手插進她的衣袋里,用一種死氣般的語調說話。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只是感覺到等到了海對面,我們倆人都會碰到厄運。小木屋發生的一切就象是一個預兆。可能是象你我這樣的人在過去生活里都是惡運連連的人,所以接下來也不大會是好命的。”


“那麼為什麼不去忘掉這一切而照我說的做?”


“就象你說的,可能跟你一樣,我也沒什麼再好失去的了。”


他勉強地笑了一下。“現在到底誰是典型的俄國人?老是看事情陰暗的一面。”他停頓了一下。“你真的肯定你要繼續干下去?”


她站起身看著他,臉上閃過一絲哀婉的神色,然後她堅決地說道:“是的,我肯定了。現在,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回去吧。”


這一晚的其他時光,他們就在廚房里跟麥西一起檢查熟悉武器、設備和假證件。


麥西給了他們每人一支托卡雷夫7。62手槍和一個備用子彈夾。他又拿出一支奈琴特7。62左輪手槍,槍管大部分被鋸掉了而配上一個消音器。他把這槍交給了史朗斯基,史朗斯基檢查了番這武器,然後插入他的衣袋里,並朝安娜半露出笑容。


“一樣小小的附加品,以備那托卡雷夫卡殼的時候。”


史朗斯基有三套證件:一套是一個叫波德金的愛沙尼亞工人,在加里甯的一個集體農莊工作,正回家度假;另一套是一個叫奧列格•;佩屈羅夫斯基的紅軍上尉,在列甯格勒的第17裝甲師服役,在外度假;第三套是名字叫喬治•;馬佐羅夫,一個屬于莫斯科第二主要管理局的克格勃上校。安娜有著另外三套相應相同的家族姓的證件,也就是在任何一個身份里都是作為他的妻子。還有一些他們倆人的合影照和單身照,以及一些私人信件以證實他們倆人的關系和過去。


另外一些證件包括了不同地區的通行證和工作證,全部用的是官方正式用的紙張,而且故意被弄舊了,照片是黑白的並被蓋了官方的印章。麥西又再跟他們講了遍他們的假名和背景身份,然後他說道,“這些證件是我看到過偽造的最好的了,應該是通得過細致的檢驗,不過當然嘍,也不能絕對地保證。我所能說的任何讓你們安心的話就是,這偽造者是這一行當中最出色的了,做起來非常的用心細致,以達到完美。”


安娜拿起一套呈舊色的她的身份證,檢視著它們。“我真弄不明白。它們的成色怎麼會弄成象用過的一樣?”


麥西微笑著。“戰爭時留下來的一個老把戲。偽造者用很細的砂皮紙先打磨一遍,然後再將它們夾在他們的腋窩下捂幾個小時。人體的汗漬會在紙上產生一種用舊的色澤效果。”


安娜做了個鬼臉,麥西笑道:“叫人感到倒胃口,不過象這樣一個小小的把戲可能會救你的性命。克格勃的人可能會對新紙張的證件產生懷疑,而如果他們再看得仔細些,有時候他們能辨別出是否用過化學藥水來人工造成用舊的效果。而這種汗水的加工法是看不出的。”


他打開一個小皮袋,里面有幾迭盧布,他挑了迭最多的給了史朗斯基。這些鈔票都是被折疊過的,而且是用舊的。還有一些各種幣值的硬幣。


“要是你們需要更多的盧布,你們可以在那些從塔林到莫斯科的地下站拿,”他對安娜解釋道。“不然的話,要是一旦你們被搜身而發現有這麼多的現金,可能會引起懷疑的。當然,這些武器和一些衣服以及其他證件在用第一套假證件時會成為一個問題,如果你們在落地不久就被攔住搜身的話。這是危險的時刻。我恐怕你們身上沒法安全隱藏任何帶來牽累的東西,不過這也只是短時間的危險,到時你們也就只有隨機應變了。要是你們認為這是個問題的話,就在你們著地的附近先埋起來,過後再去取回。行了,來看看其他的裝備。”


他們的跳傘服是用厚厚的綠色帆布做成,縫上了許多口袋來放他們落地後立即需要的用品。每人一個手電筒,一把匕首,用來割降落傘脫身,萬一他們被樹枝勾住的話;還有短短的、折疊式的鐵鏟用來掩埋他們的物品。他們每人再有頭盔、風鏡、手套和保暖衣。


“你們跳傘時會很冷,所以你們需要這些保暖衣以免在落地前被凍僵了。現在讓我們來看看裁縫師的手藝做得怎麼樣。”他拎起兩只有點磨損的衣箱,里面都是他們的私人用品和衣服,他遞給他們後,安娜跑上樓去試她的衣服。


等她十分鍾後下來,她的頭發用帶子緊緊地束在後面。她穿著件厚厚的羊毛衫和一條肥厚的白褲子,紮上一條絨毛圍巾,再套上一件正合身的外衣。


史朗斯基換了裝,穿戴得象個愛沙尼亞農民站在那里,頭戴著頂毛呢羅松帽,一件跟他人很不相稱的短上衣和一套肥厚的燈芯絨衣褲,那褲子在他的腿腳處還短了一截。安娜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史朗斯基問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你看上去就象個呆頭呆腦的鄉里人。”


“你就這麼講你的丈夫。”


麥西說道:“這衣服和制服都是真貨,從戰後投奔過來的叛逃者和難民們那里弄來的。你們明天就應該穿著這些衣服先適應起來。你覺得舒適嗎,埃曆克斯?”


“要是脫掉這些褲子我就舒適了。”


麥西微笑道:“我恐怕愛莫能助。再說,一個愛沙尼亞的勞動人民穿著不應該太挑剔了。安娜,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她搖了搖她的頭,麥西說道:“那麼我想就這些了,除了最後一件事。”


他從他的口袋里拿出兩個小圓盒,打開蓋子,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桌上。一個盒子里面只有兩粒黑色的膠囊。第二個盒子里有十幾粒藍色的膠囊,這兩種膠囊有著不一樣的大小。


“是藥丸。兩種不同的。一種是好的,一種是不好的,但都是價值無比的東西。猶如你們看到的,它們是不一樣的大小和顏色,所以希望你們不會把他們給搞錯。”


“它們作什麼用?”安娜問道。


“那藍藥丸是一種安非他明。它能補充你的能量來克服疲勞。在戰爭時通常是用在特種部隊的人或飛行員身上以擺脫過度的疲勞。” 麥西又捏起一粒黑色的藥丸。”而這個小東西你們可得要當心點了。這只是用在倒黴到極點的緊急時刻。”


“這是什麼?”安娜問道。


“氰化鉀。數秒之內可以致你于死地。”


已經是將近午夜時辰了,史朗斯基躺在黑暗中,抽著煙,傾聽著外面寒風的呼嘯聲。他聽到房門打開聲,安娜站在門口,穿著件棉布睡袍,手拿著一只油燈。


她輕聲說道:“我可以進來嗎?”


“怎麼了?”


“我睡不著。”


“進來吧,把門關上。”


她進來坐在床的尾頭,她的頭發披散開來,在油燈的光亮下她的臉龐透映出一層稚氣的輝色。史朗斯基注意到她在微微地發抖,便問道:“你冷嗎?”


她搖了搖頭。“只是害怕。可能我現在才突然意識到這關系到生死的嚴重性。特別是當麥西給了我們那藥丸。現在這再也不是什麼演習游戲了。大戰時,在莫斯科的防空洞里,人們因為對炸彈的恐懼,完全不認識的人也會抱在一起,互相親吻著。有一次我還看見有一對在一起作愛。”


“這能理解。在面臨危險時流露的一種求生的本能。士兵們在奔赴戰場前結婚也是同樣的原因。”


她咬著她的嘴唇。“你可以為我做件事嗎?”


“什麼?”


“只是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這已經是很久沒有人對我這樣了。”


他看著她的臉,看見一種真心流露出的害怕恐懼,這使得她愈加顯得楚楚可憐。他此時才意識到她內心的害怕遠要超過他對她的估測,他凝視著她的雙眸,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頰:“我可憐的安娜。”


她的雙臂繞在他的頸脖上,她緊緊地抱著他。她將身子移到被子下他的身旁,鑽拱得緊緊的以攝取溫暖和舒適,然後突然間不知什麼緣故她哭了起來,並狂熱地吻著他。


“跟我作愛。”


當他猶豫著時,她又熱吻著他,她的舌頭在尋索著他的舌頭,他感到他的身體起了反應,變得堅硬了起來。當他掀起她的睡袍並脫掉她的褲子時,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他的手探索著她那結實的乳房表面,他的手指輕輕地撚搓著她的乳頭直到它們變得發硬了,他俯下頭將其中一只含在他的嘴里。當他的手滑過她的腹部而下移到她兩腿間溫暖的部位時,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的手指撫摸著她一直到她下面變濕了。


無語之中,她的手探上來,緊握住他堅硬的下體,當他翻到她身上時,她牽引著他進入自己的身體里面並發出一記輕微的呻吟聲。


隨後,兩人的激情好似炙熱的岩漿燃起烈焰,洶湧癲狂,兩具身體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互相沖擊著,互相吞噬著,直到激情過後他們兩人都一下子癱軟下來,精疲力盡地靜躺著。然後安娜又哭了起來,每記深深的啜泣都猛顫著她的全身。


“怎麼啦,安娜?”


她沒有回答,眼里盈滿了淚水,然後她說道:“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一起回俄國嗎?”


“只要你願意告訴我。”


她告訴了他,告訴了他一切,當她講完後,她仍哭著。


史朗斯基緊緊地擁抱著她,喃喃輕語道:“安娜,會好的,安娜。”


他擦著她的淚臉,但她的淚水仍不住地流著,很久才止住。然後他吹滅了燈,在黑暗中默默地、輕柔地懷抱著她,直到她最後睡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