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30章

第二十六回 一人得志雞犬皆仙兩婦進讒豺狼當道

卻說翡翠與胭脂二人,本是呂太後宮中的宮娥,平日既在一起,自然較他人為密切。及至一同選做惠帝妃子,各思固寵,反而疏淡起來。又因各人私下看中閎孺,大家表面避嫌,更弄得有些尷尬。現在胭脂既替翡翠隱瞞藏人之事,翡翠對于胭脂,當然萬分感激。後來打成一氣,一男兩女,私下瞞人取樂,且不細說。惟有惠帝,生不逢辰,碰見如此的一位太後,心中愁悶,便借酒色消遣。後因已成弱症,對于酒字,自然減退;對于色字,欲澆虛火,真有片刻不能離開之勢。加之皇後不算外,一男三女,宛如四柄利斧。可憐一株脆弱之樹,如何禁受得起!于是惠帝勉強延至七年仲秋,竟在未央宮中,撒手西歸。一班文武官員,統至寢宮哭臨,大家見太後坐在惠帝尸旁,雖似帶哭帶語,面上卻沒淚痕,當下個個腹中都在稱奇不止。又想太後只此親生之子,年甫二十有四,在位僅及七年,理該哭得死去活來,方合人情。

如今這般冷淡,不知內中有何隱情。

大家既猜不透,只得幫辦喪儀,各盡臣職而已。獨有侍中張辟疆,乃是張留侯次子,年輕有識。他已窺破太後的隱衷,等得殮後,隨班退出,徑至丞相府中,謁見陳平。陳平因他是故人之子,格外優待,寒暄數語,便欲留餐。辟疆不辭,乃在席間語陳平道:“太後只生一帝,臨喪哭而不哀,君等曾揣知原因否?”陳平素負智士之名,對于這事,卻未留意。此刻因被辟疆一問,似乎有些局促起來,便轉問辟疆道:“君既見問,當然已知其意了,請即明示!”辟疆道:“主上駕崩,未有子嗣。太後恐君等另有他謀,所以不遑哭泣,斷非對于親子,如此無情,其理至顯。

君等手握機樞,既被見疑,須防有禍。不若請太後立拜呂台、呂產為將,統領南北兩軍,並將諸呂一體授官,使得居中用事。那時太後心安,君等方得脫險。”陳平聽畢,連連點首稱善,並握了辟疆的小手道:“子房有子矣!”

一時餐畢,陳平急急入宮,面奏太後道:“朝中宿將老臣,紛紛凋謝。主上又崩,國事未定,民心未安,臣甚憂慮,太後當有善後的良法,臣當唯命是從。”呂太後聽了,欷歔說道:“君為漢室棟梁,君應有所陳述。”陳平道:“呂台、呂產,智勇雙全,惟有即日任為將軍,分掌南北禁兵;呂台、呂產皆是太後從子,此二人必能為漢室的保障,伏乞太後准行!”呂太後聽畢,。已里暗喜道:“陳平才智,真是令人可愛!”便含笑答道:“君為丞相,既以為是,。我當准奏。”陳平退出照辦。

呂太後從此專心痛哭兒子,每一舉哀,聲淚俱下,較諸惠帝臨終的時候,判若兩人了。過了二十余日,惠帝靈柩,出葬長安城東北隅,與高皇帝陵墓,僅距五里,號為安陵。群臣恭上廟號,叫做孝惠皇帝。惠帝後張氏,究屬年幼,未能生育,呂太後想出一個妙法,暗取後宮不知誰何之子,一個小孩,納人張後房中,詭稱是張後所生,立為太子。又恐此子之母,異日多事,一刀殺死,斷絕後患。惠帝葬事一畢,偽太子立為皇帝,號稱少帝。少帝年幼,呂太後仍是臨朝稱制。《史記》因為少帝來曆不明,略去不書。但漢統幸未中斷,權以呂太後紀年。一是呂太後為漢太後,道在從夫;二是呂太後稱制,為漢代以前所未聞;大書特書,寓有垂戒後人的意思。存漢誅呂,確是史臣謹嚴之筆。

呂太後既是仍掌大權,便欲封諸呂為王。當時惱了一位忠直大臣,竟與呂太後力爭。此人大聲呼道:“高皇帝臨終以前,召集群臣,宰殺白馬,歃血為盟,謂以後非劉氏不得封王,違者天下共擊之;今口血來干,奈何背盟毀約起來?”呂太後瞋目視之,乃是右丞相王陵。一時欲想駁詰,急切說不出理由。

若是聽之,後來如何有權辦事?只急得滿頭大汗,青筋暴綻,幾乎眼淚也要進出來了。她此時的不哭,因為尊嚴起見,也是強思示威的意思,左丞相陳平,與太尉周勃,一見太後沒有下場,于是同聲迎合道:“王丞相之言,未免有些誤會高皇帝的本意了。高皇帝說,非劉氏不得封王,後又緊接一句是,非有功不得封侯,這明明是指無功而濫竽王位的而言。高皇帝平定天下,曾封子弟為王;今呂太後稱制,分封呂氏子弟為王,夫唱婦隨,有何不可。”呂太後聽了,甚是暗贊陳、周二人,臉上便露出高興的顏色來了。王陵一見陳、周二人忽然附和,忘記地下的先帝,頓時怒氣填胸,仍舊據理力爭。無奈寡不敵眾,自然失敗。退朝出來,王陵卻向周勃、陳平兩個發話道:“先帝歃血為盟,言猶在耳,君等都是顧命大臣,如何不持公理,只知阿順,貪圖祿位?實為不齲試問將來有何面目見先帝于地下乎?”陳平、周勃二人微笑答道:“今日面折廷爭,仆等原不如君;他日安劉氏,定社稷,恐怕君不如仆等呢!”王陵哪兒肯信,悻悻而去。次日,即由呂太後頒出制敕,授王陵為少帝太傅,奪他相位,由陳平升補。所遺陳平左丞相之缺,就以情人審食其補授。王陵自知已為太後所惡,連忙辭職。呂太後也不挽留,任他自去。

呂太後又查得禦史大夫趙堯,嘗為趙王如意定策,力保周昌相趙,便誣他溺職,坐罪褫官。另召上黨郡守任敖入朝,補授禦史大夫。任敖曾為沛吏,呂太後從前入獄被答的時候,略事照應太後。太後此舉,乃報他昔日之恩。過了數日,呂太後又追贈生父呂公為宣王,升長兄呂侯、呂澤為悼武王。她恐人心不服,特封先朝舊臣,郎中令馮元擇等人為列侯;再取他人之子五人,硬作惠帝諸子,一個名疆,封為淮陽王;一個名不疑,封為恒山王;一個名山,封為襄城侯;一個名朝,封為軹侯;一個名武,封為壺關侯。誰知呂太後大權在握,正想大大地加恩愛女魯元公主的時候,偏偏魯元公主沒有福氣,連忙病死。日太後哀痛之余,即封魯元公主的兒子張倡為魯王,諡魯元公主為魯元太後。

又思諸呂若由自己徑封,究屬無謂,最好須由朝臣代請,乃密使大謁者張釋,即從前代為作書複冒頓之人,命他示意陳平,由陳平代諸呂請封。陳平聽了,哪敢不從,即日上書,請割齊國的濟南郡為呂國,做了呂台的王封。呂太後准奏,既已開例,即封呂台為呂王。不料呂台也沒有福命,一得王封,居然與世長辭。呂太後又命其子名嘉的襲封。複封呂澤幼子呂種為沛侯。呂太後的寡姊之子,仍姓呂姓。

呂平為扶柳侯,呂祿為胡陵侯,呂他為俞侯,呂更始為贅其侯,呂忿為呂城侯。眾人封畢,封無可封,又封呂媭為臨光侯,呂媭情人徐衍為新侯。

呂太後猶恐劉、呂兩姓不睦,終不平安,若使劉、呂聯起姻來,便好一勞永逸。

那時齊王肥已歿,予諡悼惠,命他長子襄嗣封,次子章,三子興居,均召入都中,派為宿衛。即將呂祿之女,配與劉章,加封劉章為朱虛侯;劉興居為東牟侯。又因趙王劉友,梁王劉恢,年均長成,複把呂氏女子,配與二王為妻。二王哪敢違旨,自然娶了過去。

呂太後這幾年如此的苦心安排,以為可長治久安了。誰知她所立的少帝,忽然變起心來。少帝起先年幼無知,當然只好由她播弄。及至漸長,略懂人事,就有一班歹人,將呂太後掉包以及殺他生母的事情,統統告知了他。這位少帝,卻沒有惠帝來得仁厚懦弱,他一聽了那些說話之後、自思朕已貴為天子,尋根究蒂,生母如此慘亡,哪好聽她?于是對于張後,漸漸地不恭順起來。張後偶有訓責,他便應聲道:“太後殺死朕的生母,待朕年長,必要報仇。你既非朕的親母,免開尊口。一個不對,朕可攆你出宮。”張後聽了,豈有不氣之理,便將少帝的言語,告訴呂太後。呂太後尚未聽完,已氣得咬了牙齒發恨道:“小小年紀,竟有如此主張。等他長大,我的一條老命,還想活麼?”想了一會,即將少帝拘入永巷,決計另行擇人嗣立。當下發出一道敕書,她說:“少帝忽得怪疾,不能治事,應由朝臣妥議,改立賢君。”這些事情,本是丞相責任。審食其固然以呂太後之命是從。就是那位陳平,一意逢迎,率領屬僚,就解朗奏道:“皇太後為天下計,廢暗立明,奠定宗廟社稷,臣等敢不奉詔。”呂太後道:“汝等公議!只要能安天下,我也服從眾意。”

陳平退下,即在朝房互相討論。但是未知聖意所在,臣下何敢妄出主意。陳平乃運動內侍,探聽呂太後究竟屬意何人,就好奏聞。後來果被他探出。呂太後所屬意的,卻是恒山王義,此人即是從前的襄城侯山。為恒山王不疑之弟。

不疑大逝,山因嗣封,改名為義。呂太後既然看中他了,他自然就有暫作皇帝的命運。于是群臣力保,太後依奏,那些無謂手續,均已做到,又改名為弘,即了帝位。永巷之中的少帝,暗暗處死,便稱弘為少帝。弘年亦幼,仍是太後費心代勞。

不久,淮陽王疆亦死,壺關侯武繼承兄爵,倒也相安。惟有呂王嘉,甚為驕恣,連呂太後也不在他的心上。他既在老虎頭上搔癢,呂太後如何放得他過,因欲把他廢置,另立呂產為呂王。

呂產本為呂嘉之叔,即呂台胞弟,以弟繼兄,已成那時的慣例了。豈知呂太後仍欲臣下奏請,因此耽擱下來。

可巧來了一個齊人因子春,實知宮中之事,巧為安排,一來為呂氏效勞,二來為劉氏報德。雙方並進,也是一位智土。

先是高皇帝從堂兄劉澤,受封營陵侯,留居都中。因子春嘗到長安,旅資適罄,因挽人引進劉澤門下,一見甚洽。那時劉澤屢望封王,便命田子春代為劃策。當下由劉澤付田子春黃金五百斤,托他設法鑽營。不意田子春拿了那筆金子,回他齊國去了。初時劉澤當他家中有事,尚在盼他事了即來。後來等了兩年之久,仍無消息,不得已專人赴齊尋找子春。其時子春已用那筆金子,營運致富,見了來人,趕忙謝過,即命來人返報劉澤,約期入都相會。來人回報,子春攀子攜金,來至都中。但是不去拜謁劉澤,獨自出金運動,將他兒子送居大謁者張釋門下。張釋本是鬮官,因得呂太後之寵,極有權力,他正想羅織人才,一見田子,喜其俊逸,留居門下。

田子已受其父秘計,館事張釋,漸得歡心。

一日因子求張釋駕臨其家小酌,以便蓬蓽生輝。張釋慨然應允。及到田家,子春出迎,寒暄之後,相見恨晚。子春設席款待,備極殷勤。酒過三巡,子春盛譽張釋有才,且得太後信任。張釋微笑道:“太後待我良厚,惜我無甚作為,報答太後耳。”子春道:“太後視朝以來,天下稱頌,雖是太後天才,也是諸呂之助。太後本欲多封諸呂王位,因恐臣下不服,是以遲疑。今聞太後欲廢呂王嘉,臣下未知聖意,未敢擅請。足下久傳宮帷,定知太後心意。”張釋道:“太後之意,無非欲以呂產為呂王耳。”子春道:“足下既知此事,何不示意朝臣,請封上去。呂產果得封為呂王,足下亦有功呢。”張釋聽了大喜,稱謝辭去。不到數日,呂太後升殿,咨詢群臣,何人可以改立。那時群臣已得張釋通知,忙將呂產保薦上去。太後甚喜,即封呂產為呂王。退朝之後,知道此事是張釋示意臣下,即以黃金千斤,賞賜張釋。

張釋不忘田子春提醒之功,分金一半,送與子春。子春謝過,又乘間語張釋道:“呂產現已得了呂王,我聞群臣意中,尚未心服,必須設法調停,方是萬全之策。”

張釋失驚道:“這又奈何?”子春道:“營陵侯劉澤,為諸劉長,現雖兼管大將軍之職,尚未封王,究屬不免怨望。足下可以入告太後,何妨裂十余縣地,加封劉澤為王。如此,劉、呂兩姓,方得平穩,足下也不白替呂產費心了。”張釋聽了,忙又以此話告知呂太後,呂太後本不願意,嗣聞封劉即是安呂,劉澤又是呂媭的嬌婿,方始勉允其請,乃封劉澤為琅琊王,遣令就國。田子春一見目的已達,才去謁見劉澤。劉澤早已有人報知,此次得封王位,全是子春之功,相見之下,異常感激,便邀子春同行,俾可酬勞。子春且不談話,急請劉澤連夜起程。

劉澤不知子春用意,因其確有奇才,自然遵命。後來就國之後,方知呂太後果有悔意,並且派人追趕他們。嗣因他們已出了函谷關了,望塵莫及,只得回報太後。

太後既因追趕不回,一時未便大張曉諭地收回成命,只得作罷。劉洋事後始知子春果有先見,乃將一切國事,統統付他主持。這且不提。

單說呂太後為人,本最多疑,每以小人之心去度他人,俗語說得好,“心疑生暗鬼,”于是往往弄出無中生有的麻煩出來。原來那天呂太後,因為懊悔封了劉澤為王,正在悶悶不樂之際,忽見趙王友的妻室,前來告密,說道她夫趙王友,鬼鬼祟祟,深恨諸呂,將有謀反情事。她原是呂家女子,呂太後哪有不信之理,當然氣得倒豎雙眉,火迸腦頂,立派將士往拿趙王。其實趙王何嘗謀反,都是呂女有意誣告。那麼呂女既為趙王王妃,何故定要害她丈夫呢?此事說來,甚堪發噱。趙王本有姬妾,個個都是才貌雙全之人。趙王因為這位呂王妃,乃是呂太後作伐,明是派她來監督自己的,平日忍氣求安,已被呂女欺凌得不像人樣;有時受氣不過,偶爾口出怨言,也是有的。

一日,醉後與他朋友談起,他說諸呂有何大功,如何貿然封王。若待太後百年以後,我當剿滅諸呂。那位朋友勸他不可亂言,恐防招禍。等得趙王悔悟,早被呂女聽見。呂女正在拈酸吃醋,無可發泄的當口,自然要把雞毛當了令箭起來,暗去告知太後。太後及把趙玉拿到,也不令其剖白,禁錮監中,派兵監守,不給飲食。

趙王餓得奄奄一息,因而作歌鳴冤道:諸呂用事兮劉氏微,迫協王侯兮強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誣我以惡,讒女亂國兮上曾不寤。我無忠臣兮何故棄國,自決中野兮蒼天與直。籲嗟不可悔兮甯早自賊,為王餓死兮誰者憐之!呂氏絕理兮托天報仇。

誰知趙王唱歌之後,仍舊無人給食。于是一位國王,活活地餓死,所遺骸骨,只用民禮葬于長安郊外了事。

呂太後遂徙梁工恢為趙王,改封呂王產為梁王。又將後宮之子名大的,封為濟川。呂產時常有病,不去就國,留京為少帝太傅。太亦年稚,也不令他東往,仍住宮內。趙玉恢的妻子,就是呂王產的令媛,閫內雌威,還要較趙王友之妻來得厲害。

趙王恢,也與友同樣懦弱,種種受制,怨苦難伸。他有一位愛姬,名喚娜芝,知書識字,敬重產女。無奈產女惡她太美,自己貌不及她。一日,瞞了丈夫,竟將娜芝害死。恢既痛愛姬慘亡,徙國亦非所願,環境圍逼,索性仰藥自盡,去尋愛姬去了。

呂太後知道其事,不怪產女不賢,反恨恢不該殉姬,上負祖宗,下失人道。因此不准立嗣,讓他絕後。另遣使臣赴代,授意代王,命他徙趙。代王恒,情願避重就輕,力避徙趙,使臣返報呂太後,太後便立呂釋之之子呂祿為趙王,留官都中,遙領王銜。那時呂釋之剛剛逝世,特地追封為趙昭王。同時聞得燕王建,也已病歿,遺有一子,卻是庶出。呂太後潛遣刺客赴燕,刺殺建子,改封呂台之子呂通為燕王。

至是,高皇帝八男,僅存二人;一是代王恒,一是淮南王長,加入齊、吳、楚及琅琊等國,總算零零落落,尚有六七國之數。一朝天子一朝臣,那句說話,倒也不差。

正是:雪中送炭原來少,錦上添花到處多。

不知此後,呂太後再害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室有賢媛劉章篤伉儷途逢蒼狗呂雉竟嗚呼

卻說呂太後稱制以來,劉家天下,早已變成呂氏江山。人民雖尚苟安,天災卻是極重,各處水旱頻仍,瘟疫大起,大家還認為不是特殊之事。最明顯的是,忽爾山崩,忽爾地陷,忽爾天雨血點,忽爾晝有鬼聲,忽爾太陽變成綠色,忽爾月亮盡作紅光,呂太後也有些覺著。一天,摹見日食如鉤,向天噴語道:“莫非為我不成!

我年已暮,卻不怕見怪異。既然蒙先帝給我這個天下,我也樂得快活快活。”她發表這個意見之後,依然為所欲為。當時助紂為虐的,內有臨光侯呂媭,左丞相審食其,大謁者張釋,外有呂產、呂祿等人,朋比為奸,內外一氣。就是陳平、周勃,不過虛有其表而已,實在並無權柄。至于劉氏子孫,性命尚且難保,哪敢還來多嘴?

惟有一位少年龍種,隱具大志,想把劉家天下,負為己任。此人是誰?乃是朱虛侯劉章。他自從充當宿衛以來,不亢不卑,謹慎從事。所以呂太後尚不注意于他。他的妻子,雖是呂祿女兒,也被他聯絡得恩愛無倫,卻與前番的兩位趙王之妻,迥不相侔。呂太後仍有提起劉章的時候,他的妻子,竭力疏通,保他毫無歹意。這也是劉章的手段滑圓所致,毋庸細述。

一夕,呂太後遍宴宗親,列席者不下百數十人,大半皆是呂姓王侯,驕矜傲慢之氣,令人不可逼視。劉章瞧在眼中,已是怒發沖冠。但又不露聲色,照常和顏悅色地對付諸呂。那時太後看見劉章在側,便命他暫充酒吏,使他監酒。劉章慨然應命道:“臣本武將,奉令監酒,須照軍法從事。”太後素來藐視劉章,總道是句戲言,便笑答他道:“我就准你!”說著,又笑對大眾說道:“劉章既要軍法從事?

爾等須要小心!”太後這句話,無非樂得忘形的意思。諸呂聽了,更是毫不在意。

及至入席,飲過數巡,大家已有酒意。劉章要使太後歡心,唱了幾曲巴里詞,演了一回萊子戲,引得太後笑逐顏開,大為稱贊。劉章複申請道:“臣再為太後進一耕田歌。”太後笑道:“汝父或知耕田之事,汝生時已為王子,怎知田務?”劉章笑答道:“臣倒略知一二。”太後道:“汝且說些給我聽。”劉章即信口作歌道:“深耕溉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太後聽了,已知他在正喻夾寫,一時不便發作,只得默然。劉章卻佯作不知,只向大眾拼命敬酒,灌得大家都已沉醉。

內中卻有一個呂氏子弟,偏偏不勝酒力,潛自逃席。劉章見了,跟著下階,拔劍在手,追到那人背後,大喝一聲道:“汝敢擅自逃席,明明藐視軍法!我這個監酒使者,原也不足輕重;太後口傳的煌煌聖諭,朝中大臣,天下人民,無不遵服。

逃席事小,違令事大,這法不行,何以服眾!”說完,手起刀落,已將那人的腦袋剁了下來,持了首級,轉身趨至太後跟前道:“適間有一人違令逃席,臣已遵照大後聖諭,照章將他正法了。”

劉章此語一出,竟把大眾嚇得膽戰心驚。呂太後也覺變色。但是既已允他軍法從事,朝廷之上,哪好戲言,只得把眼睛狠命地盯著劉章看了幾眼,傳令散席。太後入內之後,劉章妻子跟蹤而至,謂太後道:“今日之事,太後有無感觸?”太後怒目視之道:“汝夫如此行為,我將重治其罪。”章妻道:“太後差矣!我說太後應該從重獎之,怎麼反將有功者,要辦起罪來呢?”太後不解道:“汝夫殺人,反而有功不成?”章妻道:“太後現在是一位女流之輩,各國不敢叛亂者,乃是太後能夠執法耳。國法若是不行,朝廷便不能安。我夫平日對我說,他因感激太後能治天下,他心中亦只願衛護太後一個人。他今天能夠執法,正是替太後張威。太後不以心腹功臣視之,從此以後,誰肯再為太後出死力呢?我是太後之人,深知我夫忠于太後,故敢前來替他聲明的。”太後聽了,回嗅作喜道:“照你說來,你夫雖是劉姓,居然肯實心實意助我,我未兔錯怪他了!”說罷,即以黃金五十斤獎賞劉章。

諸呂知道,從此不敢妬嫉劉章,並且以太後的心腹視劉章了。連周勃、陳平二人,也暗暗地敬重劉章,知他真是劉氏子孫中的擎天之柱,益形親愛。

惟獨呂媭,她因與太後姊姊關系,得封臨光侯,那時婦女封侯的只有她一人,那日親見劉章擅殺呂氏子弟,因想報複,時在太後面前進讒,幸有章妻刻刻留心,太後不為所動。

呂媭既然不能陷害劉章,只好拿陳平出氣,又向太後誣告陳平,說他日飲醇酒,夜戲婦人。丞相如此,國事必至不堪設想。太後因知呂媭仍舊不忘宿嫌,不甚信她的言語。但又因呂媭說得如此鄭重,也囑近侍隨時暗察陳平的行為。陳平本在聯絡近侍的,近侍即將此事密告陳平。陳平聽了,索性更加沉湎灑色,好使太後不疑他暗助劉氏。太後得報,果然非但不責陳平酒色誤公,且喜他心地光明,並未與呂氏作對。一天,陳平入宮白事,適值呂媭在旁。太後等得陳平正事奏畢,乃指呂媭謂陳平道:“女子說話,本不可聽。君盡照常辦事,莫畏我女弟呂媭在旁多嘴!我卻信君,不信她呢!”陳平頓首謝恩,放心而退。可憐當時只難為了一位太後的胞妹,當場出丑,沒有面子,恨不得有一個地洞鑽了下去。她又不好奈何太後,只得雙淚瑩瑩,掩面哭泣而已。太後還要冷笑數聲,更加使她坐立不安,只得借故避去。從此以後,呂媭非但不敢再語陳平,連要害劉章的心理,也一齊打消了。

說到陳平生平雖是第一貪色,不過那時的沉迷酒色,卻非他的本意。他的眼光,原較他人遠些。他知道這個天下,乃是高皇帝苦苦打下來的,諸呂用事,無非仗著呂後一人的威權。

歸根結蒂,將來仍要歸請劉氏。他若極意附呂,日後必致吃虧。

他所以一面恭維太後,暫保目前的祿位,一面也在七思八想,意在安劉。他與中大夫陸賈,私下聯絡,因知陸賈是一個為守兼備的人物,將來有事。或須借重于他。不過思想安劉的意思,不敢露出罷了。誰知陸賈因與陳平的地位不同,眼看諸呂用事,委實氣憤不過,爭則無力。不爭呢,于心不安。于是托病辭職,去到好畤地方,退隱避禍。老妻已死,有子五人,無甚家產,只有從前出使越南時候,得有贐儀千金,乃作五股分開,分與各子,令自營生。自己有車一乘,馬四匹,侍役十人,寶劍一柄,隨意閑游,以娛暮景。有時來到長安,便住陳平家中。這天又到都中,直入陳平內堂,卻見陳平一人獨坐,滿面憂容地低了頭,似有所思,他便直問道:“丞相何故憂慮,難道不怕憂壞身子的麼?”陳平一聽有人與他講話,方始抬頭一看,見是陸賈,明知他是自由出進慣的,家人不便阻止,自然不好去責家人。

當下一面讓坐,一面問他何日到此。陸賈答道:“今日方到,即來拜謁丞相,丞相所思,我已知道。”陳平且笑且問道:“君一到長安,即蒙光顧,自是可感。惟說知我心事,我則不信。”陸賈也笑道:“丞相位至首相,食邑三萬戶,好算富貴已極,尚有何優?我想除了主少國危,諸呂用事之外,似無可憂的了。我所以貿然一猜,未知是與不是?”陳平道:“我的心事,君既猜中,請問有何妙策,可以教我?”

陸賈道:“此事固屬可憂,以愚見說來,並非無法。古人說,”天下安,注意相。

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睦,眾心歸附,朝中有變,不至分權。既不分權,何事不成!如今國家大事,只在兩人身上。“陳平問他:”兩人為誰?“陸賈道:”一是足下,一是絳侯。我與絳侯相押,說了恐他不信;足下何不交歡絳侯,聯絡感情,包你有益非淺。“陳平聽了,似有難色。陸賈又與陳平耳語半晌,陳平方始首肯,願去交歡絳侯。

原來陳平與周勃,雖然同朝為官,意見卻不融洽。從前高帝在滎陽時候,周勃曾劾陳平受金盜嫂,雖已事隔多年,陳平心中未免尚存芥蒂。及聞陸賈獻策,乃特設盛筵,邀請周勃到他相府,周勃來後,入席暢飲,這天不談國事,單是聯絡感情。

等得酒半,陳平問起周勃的家事。周勃笑答道:“人口眾多,出入不敷,奈何奈何!”陳平即命家人呈上白銀萬兩,為周勃壽。周勃力辭不受。陳平暗命家人,送至周勃府上。那時周勃尚在相府,周妻接受之後,重賞來使。乃至周勃回來,周妻笑謂周勃道:“君雖為將有年,家中頗為拮據;陳丞相饋金前來,我已收下,我們兒女,從此吃著不盡矣。”周勃失驚道:“此銀如何可受?當日我曾劾他受金,他必記起前仇,有意陷我不廉,快快退還。”周妻道:“彼食邑三萬戶,分俸相贈,算得甚麼?人家善意,君何多疑乎?”周勃聽了,方始一笑置之。

次日還席,陳平到來,周勃謝過贈金之事。席間所談,漸入國事。周勃也在深恨諸呂,今見陳平提到他們,豈有不贊同之理,于是大家預為安排,遇機即發。陳平回府,告知陸賈道:“周將軍已允我共事矣,現有勞君之處,救國大事,幸勿見卻!”

陸賈聽了,笑答道:“丞相欲使我任蘇秦、張儀之責乎?”陳平點首道:“正是此事,君擅辯才,舍君無人矣。”陸賈道:“丞相有心救國,陸某敢不效奔走之勞。”陳平乃贈陸賈奴仆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緡,請他交游公卿。預相結納,傅作驅呂臂助。陸賈應命即去,先擇平時莫逆諸子,將來意說明,然後逐漸推廣。一班朝臣,無不被他說動,暗暗預備背呂。

于是呂氏勢力,日漸削校惟有親呂諸人,尚在夢中,仍在那兒力任呂氏的鷹犬。

呂產、呂祿等人,自然依舊怙惡不俊,照常用事。

這年三月上己,呂太後依照俗例,親臨渭水,祓除不祥。

事畢回宮,行過軌道,突見一物奔近,形似蒼狗,咬她足履,頓時痛徹心腑,不禁大聲呼喊。衛士聞聲,上前搶護,見無他異,始問太後:“何故驚慌?”呂太後緊皺雙眉,嗚咽道:“爾等不見一只蒼狗咬我麼?尚問何事。”衛士等回說:“實無所見,莫非太後眼花麼?”呂太後聞言,始左右四顧,其物已杳,只得忍痛回宮。解襪審視,足踝已經青腫。急召太史入內,令卜吉凶。太史卜得爻象,乃是趙王如意作祟,據實奏明。呂太後聞知,疑信參半,急令醫治。誰知敷丹服藥,均無效驗。

沒奈何遣人至趙王如意墳墓,代為禱免,仍舊無效。纏綿床褥,晝夜呼號。直至新秋,自知不起,始任呂祿為上將,管領北軍,呂產管領南軍,並召二人入囑道:“爾等封王,朝臣多半不平,我若一死,必有變動。爾二人須擁兵入宮自衛,切勿輕出,免蹈不測。就是我出葬時候,也不必親送,在在須防。爾等無我,殊可憂也!”二人聽罷,飲泣受命。又過幾日,呂太後于是嗚呼哀哉。遺詔授呂產為相國,審食其為太傅,立呂祿女為皇後。

呂產在宮內護喪,呂祿在宮門巡視,內外布置,甚是周密。等到太後靈柩出葬長陵,日產、呂祿二人,遵奉遺命,並不送葬,只帶著南北兩軍,嚴守宮廷。陳平、周勃雖想發難,一時未敢動手。因循多日,毫無良策。

獨有朱虛侯劉章,私下盤問其妻,其妻並不相瞞。劉章始知呂產、呂祿蟠居宮禁,早已有備。一想如此過去,更是可慮,不如密使赴齊,告知我兄劉襄,請其率兵洗掃宮禁,自為內應,事成奉他為帝。使者去後,劉襄得了弟信,即與母舅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部署人馬,正擬出發。事為齊相召平所聞,即派重兵,嚴守王宮,名為入衛,其實監督齊王劉襄。劉襄既被牽制,不便行動,急與魏勃等人密商。魏勃因與召平尚有私交,便假裝與劉襄不睦形狀,親去語召平道:“我王擅自發兵,跡近造反,丞相派兵監守,此舉最當。惟王與我有嫌,願投麾下,以保殘命。”召平聞言大喜,即以兵符,付與魏勃,命其指揮兵士,自己卻在相府納福。

沒有數時,魏勃行使兵符的權力,撤去圍監王府之兵,反把召平的相府,圍得水泄不通。

召平至是,方知有變,忙欲抵制,已是不及,只得關閉府門,聊為禦敵。不料魏勃早已首先沖入。召平一見事已無可挽回,長歎一聲,拔劍自刎。魏勃見召平已死,府中女眷,一概赦罪,令自逃生,回報劉襄。劉襄遂任魏勃為將軍,准備出兵。

又思左右鄰國,為琅琊、濟川及魯三國;濟川王劉太,是後宮之子;魯王張偃,是魯元公主之子,當然偏于呂氏;惟有琅琊王劉澤可以聯合。即遣祝午往見劉澤,約同起事,自己預備一個秘計,以便對付。祝午見了劉澤,請他速至齊廷會議,將來帝位,齊王願讓與他。劉澤果然照辦,到了臨淄。劉襄陽為與之議事,陰則阻其自由;再遣祝午複赴琅琊,矯傳劉澤之命,盡發全國人馬,西攻濟南。濟南本屬齊轄,後為呂太後割與呂王,劉襄所以如此計劃,也是先去呂氏羽翼的意思。一面辦好檄文,號召四方,極陳諸呂罪狀。其文是: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張良,立臣為齊王。惠帝崩,高後用事,聽諸呂,擅廢帝更立,又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以王諸呂,分齊國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不聽;今高後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待大臣諸侯。今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今天下,宗廟以危。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

那時呂產、呂祿二人,已見檄文,也知害怕,急令颍陰侯灌嬰,領兵數萬,徑出擊齊。灌嬰行至滎陽,頓兵不進,觀望風色。齊王劉襄,亦兵止西界,尚未進發。

琅琊王劉澤,羈絆臨淄,自知受绐,也出一計,向劉襄進說道:“悼惠王為高帝長子,王又系悼惠王長子,即是高帝家孫,入嗣大統,方為合法。且聞朝中大臣,已在提起嗣主之議。澤本忝居親長,應去主持,大王留我無益,不如讓我入關,必保大王登基。”劉襄果被說動,便准劉澤西行。劉澤離了臨淄,哪敢至郡,只在中途逗留而已。當時各路情景,已成大家互相觀望的僵局。幸而二呂沒有兵略,徒知擁兵保護一身,若有調度,二呂未必即至失敗呢。

二呂既是專心顧外,都中自然疏于防備,于是都中就有變動。這回的變動,為首之人,自然是陳平、周勃二人了。他們怎樣發動,且聽不佞慢慢道來。陳平自從采納陸賈計策之後,交歡周勃,只因兵力不足,只得靜以觀變。嗣聞齊王劉襄在齊發難,二呂派遣灌嬰應敵,陳平乃會同周勃,一面授意灌嬰,叫他按兵不動;一面誘拘酈商父子,逼迫他們父子力勸呂祿,速出就國,藉止各路諸侯兵禍。酈商無法,只得命子酈寄去勸呂祿道:“高帝與呂後共定天下,劉氏計立九王,呂氏亦立三王,皆由大臣議定,布告諸侯,諸侯各無異言。今太後已崩,帝年尚少,閣下既佩趙王之印,不聞前去守國,因此起了各路諸侯的疑心。現在惟有請閣下繳還將印,並請梁王亦繳出相印,大家出去就國,彼此相安,豈不甚善!否則眾怒難犯,實為閣下不取!”昌祿本無見識,酈寄又是他們私黨,自然信以為真,只待開一呂氏家族會議之後,一准繳出印信。酈寄受了使命,已經入了陳、周之黨,所以日日相勸呂祿,趕速實行。昌祿對于如此大事,只是麻木不仁,淡然置之,反而約同酈寄陪他出獵。

一日獵回,途經呂媭之門,呂媭那時已聞呂祿將要繳還印信,使人攔住昌祿,怒目謂之道:“小子無知,身為上將,竟思繳印潛逃。如此,呂氏無噍類矣!”呂祿聽了,連連答道:“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呂媭不待呂祿再說,即把家中所有的奇珍異寶,統統取出,置諸堂下。呂祿不知呂媭要之意,甚覺驚訝。正是:芳魂已近黃泉路,異寶應交並枕人。

不知呂媭取出珍玉,置于堂上,究是何意,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滿面差慚裸受桃花板存心仁厚恩加柳葉刀

卻說呂媭既將奇珍異寶,置諸堂下,乃呼其情人徐衍至前道:“爾靜聽著!”

說著,又指呂祿語徐衍道:“我等性命,已為此子斷送。亮亮珍物,爾可攜去逃生,勿謂我誤爾也。”

徐衍聽了,不肯取物,只是掩面哭泣。一若與呂媭之人,即有死別生離之事發現。呂媭也不去睬他,複把金銀財帛,分給家人道:“汝等或留或去,我可不問;不過汝等隨我多年,這點東西,也算留個紀念。”呂祿至此,無顏再看呂媭處理家事,只得低頭趨出。其時酈寄,已在門外候久,一見呂祿出來,忙問在內何事。呂祿搖頭道:“君幾誤我,且待回去再談。”酈寄同了呂祿來到他的家內,又問究為何事。呂祿始將呂媭與語,以及分散珍寶之事,統統告知酈寄。酈寄聽畢,微笑道:“我不誤君,婦人之言,真誤君呢!君若出而就國,南面稱王,豈不富貴?若是抗不繳印,試問君等二人,能敵萬國諸侯麼?我因與君知己,故來請君聽我舍短取長之策,否則與我何干?”

說完,似乎露出就要告別的樣子。

呂祿一見評寄要走,慌忙一把拖住酈寄的衣袖道:“君勿舍我而去,且待熟商!”

酈寄道:“有何再商,此乃君的切己之事,他人無關也。”呂祿聽了,于是又大費躊躇起來。這且暫時丟下,再說曹參之子曹密,那時正代任敖為禦史大夫之職,這天,他與相國呂產同在朝房,適郎中令賈壽,由齊國出使回來,中途聞知灌嬰逗留滎陽,已與齊王劉襄聯合,即勸呂產速行入宮,為自衛計。呂產聽罷賈壽之言,馬上神色大變,不問朝事,匆匆入宮而去。曹窋眼見此事,連忙報知陳平、周勃。

陳平、周勃知道事已危急,不能不冒險行事了。當下急召襄平候紀通,及典客劉揭,一同到來。紀通即故列侯紀情之子,方掌兵符。陳平叫他隨同周勃,持節入北軍,詐稱詔命,使周勃統兵。尚恐呂祿不服,又遣酈寄帶了劉揭,往勸呂祿,速讓將櫻周勃等到了北軍營門,先令紀通持節傳詔,再遣酈寄、劉揭入绐呂祿道:“主上有詔,命大尉周勃掌管北軍,無非要想閣下速出就國,完全好意,否則閣下禍在眉睫了。”呂祿因見酈寄同來,並不疑慮,即將印信交與劉揭之後,自己揚長出營。

周勃得了印信,即下令召集北軍道:“為呂氏者右袒,為劉氏者左袒!”周勃說完這話,只把眼睛注視大眾。誰知大眾個個袒露左臂,情願助劉。周勃大喜,急率北軍,進攻南軍。呂產亦率南軍,就在宮門之內,抵敵北軍。兩軍正在交斗,尚未分出勝負的當口,忽見劉章帶了一支生力軍,攔腰沖殺進來。劉章自然幫助北軍。

南軍氣餒,紛紛潰散。呂產一見大事已去,趕忙自投生路。等得周勃命人去捉呂產,呂產早已不知去向。

正在四處搜捕的時候,偏是幾個小卒,已把呂產從廁所之內,拖了出來。周勃還想上前數他之罪,因見呂產滿身蛆蟲,穢汙難聞,略一遲疑,突見劉章手起一刀,呂產的那顆頭顱,早已“撲”地滾在地上,咬緊牙關,不肯言語了。

劉章會同周勃,複又殺入長樂宮中。長樂宮乃是呂更始把守,仗一打,個個束手就縛。此時昌祿、呂媭,以及凡是呂姓子弟家人,皆已拿到。周勃先將昌祿綁出斬首。誰知呂媭早崇一死,見了周勃、劉章,破口謾罵,語甚穢褻。劉章聽了,眉毛一豎,拔劍在手,正欲去殺呂媭,周勃慌忙搖手阻止。劉章急問周勃道:“太尉豈想留此婦的性命麼?”周勃道:“非也,此人既是拼死,她以為無非一刀了事。

但是她的罪惡滔天,老夫要令她慢慢兒的死,並且丟丟呂氏婦女之丑。”劉章聽了,一任周勃自去辦理,他又至別處搜殺余黨去了。周勃乃高坐公案,命左右把呂媭全身衣服,剝個乾淨,即用治妓女的刑罰,將她裸笞至死。陳平適因事來與周勃商酌,看見呂媭伏地受笞,忽然想起老尼之言,倒也暗暗稱奇。那時正是辦理大事的時候,哪有閑暇工夫,去與周勃談那老尼預言的事情,匆匆與周勃說完幾句,他便回府治事。等得陳平走後,呂媭尚未笞死。因為笞呂媭的刑杖,乃是一種毛竹板子,也是蕭何立的刑律。他說妓女人盡可夫,當然無恥已極,裸而受笞,也是應該。那種刑法,只能加入妓女之身,時人號稱為桃花板,尋常人民,不能適用此刑。周勃因恨呂媭謾罵,假公濟私,也是有的。至于呂媭受刑之時,她的心中,如何感想,當時她未表示,不佞不敢妄擬。不佞所知道的,不過是伏在地上,流紅有血,挨痛無聲而已。當時笞至八千余板,呂媭方始絕氣。一位堂堂臨光侯爵,如此被辱,周勃也未免惡作劇了。但是那時人人深惡呂氏弄權,這樣小小的凌虐,有人還嫌周勃用刑太輕呢。呂媭既死,周勃始命把呂氏子弟,無分男女,不論老幼一概斬決。約計人頭,總在一千以上。呂氏如此收場,也是他們自作自受,不必多敘。

燕王呂通,當時已出就國,周勃亦矯帝命,派使前往令他自荊魯王張偃,因其無甚大罪,廢為庶人。後來文帝即位,追念張耳前功,複封張恒為南宮侯。惟有左丞相審食其,既是呂媭私黨,而且還有汙亂宮闈之禍,理應治罪,明正典刑。誰知竟由朱建、陸賈代為說情,不但逃出法網,反而官還原職。

這也是當時朱、陸二人大有賢名,眾人既重其人,自然要賣他們的面子。不過審食其殺無可赦,朱陸二人,反去保他,公私未明,試問賢在何處呢?朱陸二人,當時還不止單保審食其一人,就是濟川王劉太,也是他們二人之力,得徙封為梁王。

陳平、周勃,又命劉章親自赴齊,請劉襄罷兵;另使人通知灌嬰,即日班師。劉澤聞知呂禍已平,他始放膽登程,及至人都,朝中正在公議善後之事。劉澤既是劉氏之長,大家自然請他參預其事。當時陳平先開口說道:“現在之帝,實非惠帝遺風,自應另立賢主。”周勃道:“齊王劉襄,深明大義,此次首先發難,可以奉他為帝。”

劉澤在旁發言道:“劉襄的母舅駟鈞,少時虎而冠者;及任齊吏,種種不法,罄竹難書。若立劉襄,是去一呂氏,又來一呂氏了,似乎非妥。”大家聽了,便不堅持。

不過劉襄幾乎已經到手的一個天子,竟被劉澤片語送脫。

劉澤因報羈禁之仇,未免太覺刻毒一點。劉襄既是無分,當下又有人提到代王劉恒。大家聽了,一國代王之母薄氏,在宮未嘗專政;二國高帝諸子,僅余二王,代王較長,立之為帝,情法兩盡,于是眾無異議。陳平、周勃,便遣使至代,迎他入京。

代王劉恒,一見朝使,問知來意,知是一件大大喜事。他也不敢驟然動身,乃開會議,取決行止。郎中令張武等諫阻道:“朝中大臣,並非呆子,何至來迎外藩為帝,似乎不可親信。”中尉宗昌等,又來勸代王入都道:“大王為高帝親子;薄太後從前在宮,又有賢名,此乃名正言順之事。天予不受,似不相宜!”劉恒聽了眾臣之言,各有各的理由,一時不能決斷,便去請示薄太後。薄王太後聽了兒子入都,要做皇帝,自然高興。忽又想起前情,不禁流淚;甚至哭得很是傷心。劉恒失驚道:“臣兒若能即了帝位,這是一天大之喜,就是不去,亦無害處。母後何故傷感起來,臣兒甚覺心痛。”薄王太後聽了,搖搖首道:“為娘並非為你作帝之事。

只因摹然聽見吾兒說要入都,為娘一則想起戚夫人人愈之慘;二則又想起先帝相待的恩情,因此傷心。吾兒不必發愁。”劉恒等他母後說完,揣度其意,似乎贊成為帝的意思居多,便又問道:“母後之意,究意願臣兒入都與否,請即明示,俾定行止!”薄王太後哭道:“皇帝世間只有一個,哪有不愛之理,不過有無害處,為娘是個女流之輩,未知國事,我看還是你自己斟酌罷。”劉恒聽了,決計入都,于是擇吉起行。及抵高陵,距離長安已近,劉恒尚不放心,先遣宏昌前行,以觀動靜。

及至宋昌馳抵渭橋,早見朝中大臣,都在那里守候,慌忙下車,與諸大臣行禮道:“代王隨後即至,特來通報。”諸大臣齊聲答道:“我等已恭候聖駕多時了。”朱昌一見眾人齊心,料沒意外,複又回至高陵,報告代王。代王聽了,命駕前進。到了渭橋,眾人伏地稱臣,代王下車答禮。周勃搶進一步,進白代王,請屏左右,有話密奏。宋昌在旁大聲說道:“太尉有話,盡可直陳,所言是公,公言便是;所言是私,王者無私。”周勃聽了,羞得無地自容,只得倉碎跪地獻出玉璽。代王謙辭道:“且至都中,再議未晚。”及入眾臣代為預備的邸第,時為高後八年闖九月中。

周勃乃與左丞相陳平率領群僚,上書勸進。表文是:丞相臣平、大尉臣勃、大將軍臣武、禦史大夫臣蒼、宗正臣郢、朱虛侯臣章、東牟侯臣興居、曲客臣揭,再拜言大王足下:子弘等皆非孝惠皇帝子,不當奉宗廟。臣謹請陰安侯頃王後琅琊王,暨列侯吏二千石會議大王為高皇帝子,宜為嗣,願大王即天子位。

代王覽表之後,複申謝道:“奉承高帝宗廟,自是正事。

寡人德薄才疏,未敢當此。願請楚王到來,再行妥議,選立賢王。“群臣等複又面請道:”大王謙抑,更使臣等欽仰,惟請大王以社稷為重。即高皇帝有靈,亦在地下含笑矣。“代王逡巡起座,西向三讓,南向再讓,依然固辭。群臣伏地不起,仍請代王即皇帝位。說著,即不由分說,由周勃呈上璽符等物,定求代王接受。代王至是,不得已姑應允道:”即由宗室諸王侯暨將相,決意推立寡人,寡人不敢違背眾意,勉承大統便了。“眾臣聽了,舞蹈稱賀,即尊代王為天子,是為文帝。東牟侯興居奏道:”此次誅滅呂氏,臣愧無功,今願奉命清宮。“文帝允奏,命與太仆汝陰侯夏侯嬰同往。

二人來至未央宮,入語少帝道:“足下非劉氏子孫,不應為帝,可即讓位。”

一面說著,一面揮去左右執戟侍臣。左右侍臣,有遵命散去者,有仍護少帝不肯即行者。當下由大謁者張釋巴結新帝,勸令侍臣皆散,即由夏侯嬰呼入便輿,迫令少帝出宮。少帝弘戰栗問道:“妝等載我何往?”夏侯嬰等齊聲答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足下出宮,再候新帝恩詔。”

說完,即將少帝送至少府署中。興居又逼使惠帝後張氏,移徙北宮。那時惠帝寵妃胭脂、翡翠兩位,早已乘亂逃走。有人說,跟了閎孺夫婦走了;有人說,或已自荊史書未詳,只好付諸闕如。興居既已清宮,便備法駕,至代邸恭迎文帝入宮。

文帝甫進端門,尚見十人持戟,阻住禦駕。文帝宣召周勃進來。周勃諭散各人,文帝才得入內。當日即拜宋昌為衛將軍,鎮撫南北兩軍;授張武為郎中令,巡行各殿。

翌日,文帝視朝,頒出詔曰:制詔丞相太尉禦史大夫,間者諸呂用事擅權。謀為大逆,欲危劉氏宗廟,賴將相列侯、宗室大臣誅之,皆伏其辜。朕初接位,其赦天下,賜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酺五日。

這道恩詔一出,萬民歡頌。惟有那位少帝弘,不知何故,暴死少府署中。陪他同死的,尚有常山王朝,淮陽王武,梁王太三人。三王當日雖受王封,只因年幼,留居宮中,一帝三王,同時暴卒。想是陳平等人,恐怕他們後生枝節,斬草除根為妙。

文帝雖知其事,樂得不問。又過數日,下詔改元;十月朔,謁見高廟。禮畢還朝,受群臣賀,並下詔封賞功臣。詔云:前呂產自置為相國,呂祿為上將軍,擅遣將軍灌嬰,將兵擊齊,欲代劉氏;嬰留滎陽,與諸侯合謀以誅呂氏。呂產欲為不善,丞相平與太尉勃等謀奪產等軍。朱虛侯章,首先捕斬產;太尉勃,身率襄平侯通,持節承詔入北軍;典客揭奪呂祿櫻其益封太尉勃邑萬戶,賜金千斤;丞相平、將軍嬰邑各三千戶,金二千斤;朱虛侯章、襄平侯通,邑各二千戶,金千斤;封典客揭為陽信侯,賜金千斤,用酬勳勞,其毋辭!

封賞即畢,遂尊薄氏為皇太後,派車騎將軍薄昭,帶領鑾駕,往代恭迎。追諡故趙王友為幽王。趙王恢為共王,燕王建為靈王。共、靈二王無後,僅幽王有子二人,長子名遂,由文帝特許襲封,命為趙王;移封琅琊王劉澤為燕王。所有從前齊、楚故地,為諸呂割去的,至是盡皆給還。沒有幾時,薄太後已到,文帝親率群臣,出郊恭迎。薄太後安坐鳳輦之中。笑容可掬地點頭答禮。一時進至長樂宮中,將身坐定,自有一班宮娥彩女,前來叩見。薄太後見了,大半都是熟人,雖然相隔多年,去燕得歸故巢,門庭似昔,情景依然;所少者僅呂太後、戚夫人等數人,已歸黃土,老姊妹不能重見耳。

當下就有一個曾經伺候過薄太後,名叫元元的宮娥,笑向薄太後說道:“奴婢自太後赴代後,蒙呂太後娘娘將奴婢撥至此宮伺候,那時高皇帝尚未升天。”元元說至此處,薄太後早已淚流滿面嗚咽道:“我出都時候,先帝春秋正當,誰知竟與我永訣了!呂太後待我本好,我當然感激她的。只有威夫人人彘一事,未免稍覺辣手一點。我今朝尚能再入此宮,倒是赴代的便宜了。”薄太後說完,方命元元有話說來。元元又奏道:“那時呂太後娘娘,恐怕有人行刺,男子衛士進出深宮究屬不便,乃命奴婢學習刀劍。奴婢學了年余,尚蒙呂太後娘娘不棄,真是特別厚恩,于是命奴婢不准離開左右。因此呂太後娘娘所作所為的秘事,奴婢皆是親見。”薄太後聽了,慌忙搖手道:“已過之事,毋庸提它。況且日太後娘娘,相待你我,均有厚恩,別人背後或者略有微詞,我們曾經侍奉她老人家過的,斷斷不可多嘴多舌,你還有甚麼說話麼?”元元一聽薄太後不喜背後說人之短,趕忙變了口風道:“娘娘教訓,奴婢遵命!奴婢因有薄藝,不敢自秘,特來請示娘娘,奴婢應否照舊辦理,還是另派工作。”薄太後笑道:“其實呂太後也多疑了,深宮密院,何來刺客。我的膽子,雖然不大,卻毋庸隨身守衛,你只與大眾供職就是。”薄太後講完此話,恐怕元元暗中怪她自大,便又微笑語元元道:“你即有此武藝,將來自有益處。我雖然用不著它,但要看看你的刀劍。你從前在我身邊,不是風吹吹都要倒地的麼?”

元元聽了,便高高興興地舞了一回刀劍,又打了幾路花拳,停下之後,面不改色,聲不喘氣。兩髻青絲,光滑似鏡,一身宮服,四面平風;如果不是親眼見她舞過,還在疑心她在吹牛呢?薄太後看畢,問元元此劍何名。元元答稱叫做柳葉刀。薄太後便賞元元黃金一斤,以獎其藝。元元謝賞之後,自知薄太後為人正直而寬,莊嚴而謹,從此見好學好,一變而為佳人。後來因有戰役,一位將官名叫趙公的,極有功勞,封為蘇陵候。薄太後因見元元做人不錯,又有本事,便與文帝商酌,竟把元元配與趙公,做了侯妃。元元感激薄太後之恩,與她丈夫做了漢室忠臣。這都是薄太後禦下有方的好處。

此乃後事,提前敘過,便不再述。正是:官中賢後原堪敬,世上佳人本不多。

未知薄太後尚有什麼美德敷于宮中,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立東宮骨肉又相逢服南越蠻夷咸入貢

卻說薄太後因為重回故宮,自己地位不比從前,一舉一動,足為宮嬪模范。所以首先訓諭那個官娥元元,不准妄述已故呂太後之短。元元固然變為好人,後來結果因而也好。就是合宮上上下下人等,均也一齊歸正,比較從前呂太後在日,前者是刀山劍地,此日是德海仁山了。薄太後又知文帝正妻已歿,身邊妃嬪雖多,只有一位竇氏,最為賢淑。說起竇氏的來曆,卻也很長,因她也是一位賢後,先要將她的從前事情敘明,再說近事。竇氏原是趙地觀津人氏,早喪父母,只有兄弟兩個:兄名建,字長君?弟名廣國,字少君。當時兄弟都小,竇氏亦未**,三個孩子,知道甚事。那時又值兵亂,更是年荒,她們同胞三個,幾乎不能自存。又過幾年,適值漢宮選收秀女,就有一個鄰婦,代為竇氏報名應選,雖然得入宮中,可是兄弟的消息,當然一無所知的了。竇氏無可如何,只得死心塌地守在宮中,做一個預備頭白的宮奴。後來呂後發放宮人,分賜諸王,每王十人,竇氏自然也在其內。她因籍隸觀津,自願往趙好與家鄉接近,便可打聽兄弟下落。當下私自拜托主管內監,陳述己意。主管太監,看得事屬細微,隨口答應。不意事後失記,竟把竇氏姓名,派入代國。及至竇氏知道,再去要求主管太監設法,主管太監答稱,事已弄錯,斷難更改。竇氏無奈,只得暗暗飲泣,她想道:“我這個人的苦命,也要算得達于極點的了,同一分發,連想稍近家鄉的國度都不能夠。”于是兩行珠淚,一片愁心地跟著其余的九人,到了代國。入宮之後,仍作宮奴,每日照例服役,除了。不敢偷懶之外,無非花晨月夕,暗暗自傷薄命而已。

那時文帝尚是代王,一夕,酒醉初醒,便命竇氏舀水洗臉。

竇氏自然恭恭敬敬地照例把一個金盆捧著,跪在地上,聽候代王洗臉。不料代王偶欲吐痰,一時大意,一口老痰,竟吐在竇氏的前襟之上。代王不好意思,忙用手去替她拂拭,可巧剛剛觸在她的雞頭肉上。代王固是無心,竇氏卻滿面緋紅,羞得無地自容起來。但是主仆地位,哪敢多說。代王那時也覺無趣,趕忙洗畢他去。

又過數月,時當三伏,代王正妃午後沐浴,竇氏擺好浴盆,舀好熱水,自至簾外侍立。誰知代王正妃脫衣之後,正想入浴,忽然肚皮奇痛不已,一面忙至床上假寐,一面語竇氏道:“我未曾洗,水仍乾淨,你就在這盆內洗了罷!”

代王正妃,為甚麼忽有此舉呢?因為竇氏為人伶俐婉淑,為她心愛,當時自己既不洗澡,那水倒去,似乎可惜,因而就命竇氏趁便洗了。其實這些小事,原極平常。豈知事有湊巧,代王那時方從宮外飲酒回來,自己臥房,自然隨便出入,絕不防到他的妃子正令竇氏在她房內洗澡。當時代王匆匆入內,一見竇氏獨在盆內洗澡,宛似一樹帶雨一梨花,一見事出意外,雖是嘴上連說怎麼怎麼,嚇得慌忙退出;可是竇氏的芳容,已為所見,不禁心中暗忖道:“寡人莫非真與這個官人有些天緣麼?

不然,何至洗面手觸其乳,入房目睹其身的呢?“代王想罷,當晚即將此事,笑對王妃說知。王妃本極憐愛竇氏,一聞代王有意此人,連忙湊趣,玉成其事。于是一個鋪床疊被的宮奴,一躍而為並枕同衾的妃子。這不是竇氏的幸福麼?

竇氏既列嬪嬙,極蒙代王寵愛,珠胎暗結,早已受孕,第一胎生下一個女兒,取名為嫖。後來又生兩子:長名啟,次名武,一女兩男,都長得美貌無雙。代王正妃,當時已有四子。

竇氏為人,素安本分,命她子女,不得與四兄並駕齊驅。自己敬事王妃,始終也不懈擔因此王太後及代王嘉她知禮,分外憐愛。不料王妃就在這年,一病身亡,後宮妃嬪雖有多人,自然要推竇氏居首。及至代王入都為帝,薄太後思及亡媳,便命文帝冊立竇氏為後。文帝既愛竇氏,又奉母命,豈有反對之理?竇氏既主中宮,臣下索性拍足馬屁,大家奏請道:“陛下前後四子,均已夭逝,現在皇後冊立,太子亦應豫立。”文帝聽了,再三謙讓道:“朕的繼位,原屬公推;他日應該另選賢王,以丞大統。烏得擅立太子,使朕有私己之嫌?”群臣複奏道:“三代以來,立嗣必子。今皇子啟,位次居長,敦厚慈祥,允宜豫立,上丞宗廟,下副人心。陛下雖以謙讓為懷,避嫌事小,誤國事大,伏望准奏!”文帝聽了,只得依議。竇氏皇後,一聞兒子立作太子,私下忖道:“我從前若使主管太監,不忘所托,派至趙地,最好之事,無非列作王妃罷了。誰知鬼使神差,把我送至代地,如今一躍而為國母,兒子又為太子,這真正要感激那位主管太監了!”竇氏皇後想至此地,一張櫻桃小口,笑得幾乎合不攏來了,有意賞賜那個主管太監。不料那個太監,自知並非己功,不敢冒領錯惠,早已急病歸天去了,反而害得竇後無處報恩,悵惘了好多天呢。

過了幾時,竇後的長女,又蒙封為館陶公主;次子武,亦封為淮陽王;甚至竇後的父母,也由薄太後推類錫恩,關沐追封。原來薄太後的父母,也與竇後雙親一樣,未享遐齡,即已逝世。父葬會稽,母葬櫟陽。自從文帝即位,追尊薄父為靈文侯,就會稽郡置園邑三百家,奉守祠塚;薄母為靈文夫人,亦就櫟陽北添置園邑,如靈文俟園儀。薄太後為人最是公道,自己父母,既叨封典,不肯厚己薄人,乃詔令有司,追封竇父為安成侯,母為安成夫人。就在清河郡觀津縣中,置國邑二百家。

所有奉守祠塚的禮儀,如靈文園大概相同。還有車騎將軍薄昭,系薄太後的胞弟,時已封為軹侯。事更湊巧,薄昭偏知竇後之兄長君的下落,又由薄太後厚賜田宅,即命長君移居長安,好使他與竇後朝夕相見,以敘多年不見的手足之情。等得長君到來,兄妹聚首,當然悲喜交集。惟不知少君生死存亡,尚覺美中不足。竇後天性又重,弄得每日私下涕泗滂淪。一天,偶被文帝瞧見,問她何事悲傷,竇後不敢相瞞,便也直告。文帝聽了,忙安慰道:“皇後放心,四海之內,莫非王土,朕就令各郡縣詳查,令弟果在人世,斷無尋不著之理。”竇後謝過文帝,靜候消息。

誰知一等半年,仍是音信杳然。

一夕,竇後方在房內與文帝私宴,忽見一個宮人,遞進一封書信,接來一看,封面寫的是漢皇後竇姊親展字樣。竇後見了大喜,忙把這信呈與文帝道:“此函莫非我那兄弟寫來給我的麼?”文帝趕忙拆開一看,果是少君寫與其姊的,函中大意謂,幼時與姊苦度光陰,凍餒交迫;後來姊氏入宮,便絕消息。

及與長兄分離,天涯浪跡,萬般困苦。函尾尚恐竇後防他假冒,又附述幼時采桑墜地,幾乎死去。幸由竇後抱赴鄰家,置他于火坑之旁,安眠半日,方始蘇醒等語,以為佐證。文帝看畢,笑問竇後道:“采桑墜地之事,果有的麼?”竇後此時,早知是她的親弟到了,自然喜逐顏開地答明文帝。文帝即將少君召入。竇後見了少君,因為相隔已有十年,面貌無從記憶,瞻前顧後,反而不敢相認。還是文帝問她道:“令弟身上,有無特別記號?”竇後忙答道:“我弟臂上,有紅痣七粒,宛似北斗形狀。”文帝即命少君露臂相示,果有七粒鮮明紅痣。竇後至是,方才與少君抱頭大哭。哭了一會,始令少君叩見文帝。文帝命與長君同居,一面自去報知母後。

薄太後聽了,也代竇後歡喜,又賜少君許多田宅。長君、少君,兄弟相見,正在各訴契闊的時候,事為周勃、灌嬰聞知,二人便互相商議。灌嬰道:“多前呂氏擅權,無非杖著太後之勢。今二竇同居,難免不蹈覆轍。果有不幸之事,我等豈非是前門送狼,後門進虎麼?”

周勃聽了道:“這麼只有預為防范,慎選師友。曲為陶镕,方才免去後患。二人議定,次日,周勃面奏文帝道:”國舅竇氏兄弟,現在安居都中,請即選擇正土,與二竇交游,俾進學業。“文帝甚以為然,擇賢與處。二竇果然退讓有禮,不敢倚勢凌人。文帝也能懲前毖後,但使二人豐衣足食,不加封爵。

文帝既是勵精圖治,發政施仁,于是賑窮民,善耆老,遣都吏巡行天下,甄別郡縣優劣。又令各國不得進獻珍寶,以杜荒嬉。不久海內大定,遠近翕然。複又加賞前時隨駕諸臣,封宋昌為壯武侯,張武等六人為九卿。另封淮南王舅趙兼為周陽侯,齊王舅駟鈞為靖郭侯,故常山丞相蔡兼為樊侯。又查得高帝時佐命功臣,如列位郡守,共得百數十人,各增封邑。過了幾時,文帝欲明國事。一日視朝,時陳平已將右丞相之位,讓與周勃,自己退居左丞相,文帝即顧右丞相周勃道:“天下凡一年內,決獄幾何?”周勃答稱未知。文帝又問:“每歲錢糧幾何?”周勃仍答未知。周勃嘴上雖是連答未知未知,心內早已自知慚愧,弄得汗流浹背,濕透重衣。

文帝見周勃一時不能對答,原諒他是位武將,便不再問。複顧陳平道:“君是文臣,應該知道。”陳平也未留心,乃用其急智答道:“這兩件事情,各有專責,陛下不必問臣。”文帝又問:“何人專責?”陳平道:“決囚幾許,可問廷尉;錢糧若干,可問治粟內史。”文帝作色道:“如此說來,君究竟所管甚事?”陳平慌忙免冠伏地請罪道:“陛下不知臣駑純,使臣待罪宰相,臣實有負陛下,但宰相一職,乃是總理其事,上佐天子,燮理陰陽,調和鼎鼐。

下撫萬民,明庶物,外鎮四夷,內督卿大夫各盡其職,關系均極重大。譬如建造房屋,宰相無非繪圖監督工匠。至于每日用泥瓦若干,用木料幾許,另有司帳負責。若須事必躬親,一人的精力有限,日行的例事極多,至掛一漏萬,因小失大,遺誤實匪淺鮮呢!拔牡郾臼僑屎瘢瓿縷街裕炊閌壯剖恰F涫黨縷講還徽爬歟鼙綞選<湊賬擔訓蘭喙と嗽保桓鱟蓯疾恢爛矗科┤縹仕磕晁熘福獵羧舾桑嗣舾桑橐鋈舾桑舾桑蚴鞘杖飼溉舾桑糜諍蔚厝舾桑糜諍問氯舾桑勻灰灰徊荒芟複稹H羰親蓯恍氪鷚躍鑾艏竿蚣蓋Ъ腹踩肴舾賞蜱牛渤鋈舾賞蚯蚵疲鋈胂嗟鄭τ魅舾勺阋印3縷驕共恢朗浚昭勻稹?

文帝又是王子出身,不事荒淫,能知仁孝,已經稱為賢君。能夠問到決囚。錢糧等事,更算留心政治;若要他去駁斥陳平,這是斷無這種經驗。從前的皇帝易做,宰相猶不繁難。他們君臣二人,無非一對糊塗蟲罷了。陳平的糊塗,尚能辯說幾句;還有那位周勃,糊塗得更是令人發噱。那時周勃,仍是滿頭大汗地呆立一旁。他見陳平應對如流,連主上也點頭贊許,一時相形見絀,越加大難為情。等得散朝,周勃便一把將陳平拖住,埋怨他道:“君既與我交好,何不預先教我。今日使我當場出丑,未免難堪!”陳平當下聽了,笑不可抑地答道:“君年長于我,又是首相,時時應防主上垂詢。倘若主上問君長安究有盜賊幾許,試問君又如何對答呢?此等言語,只有隨機應變,哪能預教。”周勃一聽言之有理,忙又拱手謝道:“這是我錯怪君了!”周勃回府,即將此事告知其妻,似露求退之意。其妻答道:“君才本來不及陳平,現在年紀已大,正可休養。若再貪戀虛榮,恐怕禍不遠了。”周勃聽了一嚇,複又失笑道:“我才不及陳平,今且不及女子,惟有退休,尚足自保。”

次日,即上表求退,文帝略加挽留,也即准奏。專任陳平為相,更與陳平商及南越事宜。

南越王趙佗,前由漢帝冊封,歸漢稱臣。至呂後四年,有司請禁南越關市鐵器,趙佗因此大怒,背漢自立。且疑長沙王吳回進讒,遂發兵攻長沙,蹂躪數縣,飽掠而去。嗣又誘致閩越、西甌,俱為屬國,居然也與漢天子抗衡,乘黃屋,建左纛,藐視天朝。及至文帝即位,四夷賓服,獨有趙佗倔強猶昔。文帝便想派兵征討。陳平道:“勞師動眾,勝負未知;臣保一人,可以出使。”文帝問他何人,陳平道:“陸賈前番出使,不辱君命,遣他再往,事必有成。”文帝遂授陸賈為大中大夫,赍著禦書,往諭趙佗。陸賈奉命起程,不日到了南越。趙佗本極傲慢,只因陸賈為他所欽佩的,方准入見。陸賈與趙佗行禮之後,呈上禦書。趙佗展書觀看,只見書中長篇大頁,寫著不少,細細一看,乃是:朕高皇帝側室子也,奉北藩于代,道路遼遠,壅蔽樸愚,未嘗致書。高皇帝棄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後自臨事,不幸有疾,日進不衰;諸呂為變,賴功臣之力,誅之已畢。朕以王侯吏不釋之故,不得不立。乃者聞王遣將軍隆慮侯書,求親昆弟,請罷長沙兩將軍。朕以王書罷將軍博陽侯,親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使存問,修治先人塚。前日聞王發兵于邊,為寇災不止。

當時長沙王苦之,南郡尤甚,雖王之國,庸獨利乎?必多殺士卒,傷良將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問吏。

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長沙土也,朕不能擅變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為大;得王之財,不足以為富;嶺以南,王自治之。雖然,王之號為帝。兩帝並立,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爭也;爭而不讓,王者不為也!願與王分棄前惡,終今以來,通使如故,故使賈馳諭,告王朕意。

趙倫看罷那書,大為感動,便笑嘻嘻地語陸賈道:“漢天子真是一位長者,願奉明教,永為藩服!”陸賈道:“此書是天子禦筆親書,大王既願臣服天朝,請即去了帝號,一面親書回信,以示信征。趙佗聽了,果然立去帝號,又親書一信道: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故趙吏也;高皇帝幸賜臣佗安,以為南越王,孝惠帝即位,義不忍絕,所以賜老夫者厚甚。高後用事,別異蠻夷,出令曰:毋與蠻夷越金鐵甲器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處僻,馬牛羊齒已長,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內史藩,中尉高,禦史平凡三輩,上書謝罪皆不返。

又風聞老夫父母墳墓已壞削,兄弟宗族與誅論,吏相與議曰:”今內不得振于漢,外無以自高異。“故更號為帝,白帝其國,非敢有害于天下!高皇帝聞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竊疑長沙王讒臣,故敢發兵以代其邊。且南方卑濕,蠻夷中西有西甌,其眾半贏,南面稱王;東有閩越,其眾數千人,亦稱王;西北有長沙,其半蠻夷,亦稱王。老夫故敢妄竊帝號,聊以自娛。老夫處越四十九年,于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鍾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令陛下幸哀憐,複故號,通使漢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謹昧死再拜以聞!

趙倫寫好此信,又附上許多貢物,交給陸賈,歸獻文帝,並贈陸賈白銀萬兩。

陸賈回報文帝,文帝自然大喜,也賞賜陸賈黃金五百斤。陸賈兩番出使,居然成了富翁。又過數日,無疾而終。未幾,便是文帝二年,蠻夷雖未入貢,而朝中卻死一位大臣,于是上上下下,無不悲悼。正是:化外蠻王方悅服,朝中塚宰忽亡身。

不知死的究屬為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半夜深更洪姬引鬼回心轉意慎氏知人

卻說當時朝中忽然死了一位重要大臣,上上下下,莫不悲悼。就是薄太後與文帝,也為歎惜不已。你道此人是誰?乃是曾替高帝六出奇計的那位丞相陳平。這末他究屬是什麼毛病死的呢?諸君勿急,且聽不佞細細地敘來。陳平自從文帝允准周勃辭職,專任他一個人為丞相之後,自然較為操心。他本是一位酒色過度的人物,斫傷已久。一夕,又遇一件奇事,便臥床不起了。

他有一個極得寵的姬人,名字叫做洪瑤芝,卻與竇皇後為同鄉。在陳平沒有得病的時候,也常常被竇皇後召進宮去與宴,有時因為夜深,就宿在宮中,也是常事。

陳平得病的那一天,宮中又來召她。她因陳平這天小有不適,辭不赴召。宮中既知陳平政躬不豫,卻也賜了不少的藥料。瑤芝眼事陳平服藥之後,一見病人已經睡熟,便使幾個貼身丫環,留心伺候,自己獨至後園,思去割股。那時已是夜半,寒風烈烈,夜色沉沉,瑤芝愛夫心切,倒也不怕。到了後園,點好香燭,朝天祈禱之後,正擬割股的當口,耳中忽聞有女子喚她的聲音。她仔細一聽,聲音就在牆外,她暗忖道:“此刻半夜三更,還有何人喚我?”

她轉念未已,又聽得一種嬌滴滴的聲音,喊著她的名字道:“瑤芝夫人,請上牆頭,奴有要緊話相告。”她聽了更覺奇異,但也不由得不至牆頭去看那個女子。

及至爬上牆去一看,只見一位美貌的中年婦人,布服荊效,一派村鄉打扮。見她倚在牆頭,忙向她道:“我是竇皇後田間來的親戚,頃間聽得皇後提起此間丞相,小有貴恙,我素知醫,所以奉了皇後之命,深夜來此。尊府前門守衛較嚴,我忽然想起皇後說過,夫人每夜必至後園來燒天香,因此冒叫一聲,不料夫人果然在此。夫人的一片誠心,定能感動神抵,保佑丞相康劍”瑤芝一聽此人是皇後娘娘所遺,而且能夠說出她每夜至後國燒香一事,此話只有皇後一人知道,並未向第二個面前提過,可見真是宮中差來,不可負了娘娘的一片好心。她想至此地,忙答那個婦人道:“前門既是不便,讓我放下短梯,接你上來便了。”說完,放下短梯,把那個婦人接進牆來。那個婦人,走近點著天香的幾前,見有一柄利刀,放在幾上,又對瑤芝說道:“夫人莫非想要割股麼?”瑤芝點點頭道:“是的,丞相是我們一家之主,我的此舉,明知近于迷信;但是望他病好,姑且為之。”那個婦人慌忙搖手道:“不必!不必!丞相只要一見我面,自然勿藥矣。”瑤芝聽見此婦有如此的異術,不禁大喜道:“你這位嬸子,果能把我們丞相醫愈,我願以萬金相報。”那婦聽了,忽然面現慘色道:“我來報他,夫人何必報我!”瑤芝聽了,也不留意,便同那個婦人,來至自己臥房。

甫搴珠簾,正想回頭招呼那婦的當口,不知怎麼,那婦突然已失所在,同時又聽得陳平睡在床上,大呼有鬼。瑤芝此時又嚇又急,也顧不得那婦是人是鬼,慌忙兩腳三步地奔至床前,急問陳平道:“相爺是否夢魘了麼?”陳平也急答道:“你且莫問!快快先召太史,命卜吉凶,有無祈禱之法,然後再說。”

瑤芝聽了,一面飛召太史前來,一面又問陳平是否看見甚麼?

陳平複搖著頭道:“我對你說過,且俟太史卜過之後再說,你偏要此刻問我,我不是不肯對你說,一因此刻說了,于事無益;二因你必害怕,反而沒人伺候我了。”

瑤芝一聽陳平說到害怕二字,始知方才那婦,真正是個鬼魂。想是大門上有門神阻攔,它方用言語給我,騙進牆來。丞相慮我害怕,不忍說與我聽,豈知這件事情,還是我引鬼入門的呢?瑤芝想至此地,自然非常害怕。又因陳平有病,不敢明說,只得接二連三地去催請大史,看那太史卜後,有無辦法。過了一會,太史已經進來,參見丞相之後,陳平請其坐下道:“君為我一卜,此病吉凶若何?”太史卜過,爻象是陰人見迫,是月大凶。陳平又問太史,有無祈禱之法。太史道:“從前呂太後見蒼狗而病不起;丞相吉人天相,或無大礙。”陳平知無挽救,揮手令出,始淒然語瑤芝道:“汝可將夫人以及各位夫人召來,我有遺囑吩咐。”

瑤芝一聽遺囑二字,早已哭得像個淚人兒一般,嗚咽得哪里還會說話。當下由陳平自命丫鬟,去將各位夫人召至榻前道:“我幼時甚寒,家無膏火之費,幸我嫂氏,暗中助我讀書,方始有成。當時我國嫂氏相待良厚,對之稍加親昵,也是有之。

不料外面大起謠言,汙了嫂氏名譽,後來我兄便將嫂氏休退。臨別的當口,我曾對嫂氏說過,異日若能發跡,必不負其恩情。

誰知我自從跟著先帝,南征北討,並無暇身可以返鄉看視嫂氏。

及至先帝得了天下,大家來至這個長安,我便遣人回鄉迎接眷屬,始知嫂氏早已逝世。臨歿有言,似甚怨我。“陳平說至此處,因指瑤芝語大眾道:”方才她從外面進來,搴簾之際,我突見她的背後跟著一人。“陳平邊說,邊又以雙目輪視房內一周道:”你們不必害怕,跟在瑤姬身後的正是我那嫂氏的冤魂。“大家一聽此語,個個嚇得魂不附體,都把眼睛也向四面亂看,疑心那個冤鬼,站在各人的身後,豈不嚇死。其實那時那個冤魂,確在房內,不過那位夫人及如夫人們陽氣尚重,那鬼有意不給她們看見罷了。至于瑤芝能看見那鬼,也非她的陽氣不足;只因那鬼為門神所阻,不能直進相府,因此掉了一個鬼花槍,瞎三話四地騙信瑤芝,要她帶它進來,門神就不去阻攔它了。那時大眾各將房內邊看,邊又問陳平道:“這末我們趕快祈禱祈禱,請它不可討命,它念前情,因此應允,也未可知。”

陳平搖首道:“獲罪于天,無所禱也!”邊說邊就神色大變,口吐鮮紅不已,雖然連連服藥,並無效果。清楚的時候,尚能處理後事。昏迷的時候,滿口鬼話連篇,把人嚇得要死。那班粉白黛綠的夫人與如夫人們,若使不是在陪病人,早已逃得如鳥獸散了。

沒有數日,陳平一命嗚呼,這段事實,正史固無,卻載在《漢朝野史》,不佞將它敘入此書,也是做戒後人,不可貪色**,具有深意,並非杜撰附會,閱者自能知道。當時陳平將氣絕的時候,尚單對他的愛姬瑤芝一人說道:“我雖見了嫂氏冤魂而死,我生平喜尚陰謀,亦為道家所忌,後世子孫,未必久安。”這句說話,也被他料著。後來傳至曾孫陳何,果因擅奪人妻,坐法棄市,竟致絕封。陳平能知身後之事,而不肯改其邪行,真是可笑。不過當時的文帝,自然要厚給贈儀,賜諡曰“獻”;又命他的長子陳買襲封,仍又起用絳侯周勃,命他為相。周勃本想家居,以娛暮境,既是文帝念舊用他,他也受命不辭。

就在那月,日蝕極是厲害,文帝國知天象示儆,慌忙下詔求賢。當下有一位颍陰侯騎士賈山,上了一道治亂之策,非常懇切,時人稱為至言,其文甚長,略過不提。文帝下詔之後,又過數月,見內外平安。四夷賓服,國家清閑無事,不免出外游行。一天帶著侍臣,前往上林苑飽看景致,但見草深林茂,魚躍鳶飛,胸襟為之一爽。行經虎圈的時候,偶見有一大群禽獸,馴養在內,不勝指數。便召過上林尉問他道:“此中禽獸總數,究有若干?”上林尉聽了,瞠目結舌,竟不能答。反是監守虎目的嗇夫,從容代對,一一詳陳其數。文帝聽畢稱許道:“好一個吏目!像這般才算盡職。”說完,即顧令從官張釋之,拜嗇夫為上林令。釋之字季,堵陽人氏,前為騎郎,十年不得調遷,後來方才升為謁者。釋之欲進陳治道,文帝叫他不必論古,只論近代。釋之乃就最近的秦漢得失,詳論一番,語多稱旨,文帝遂任為謁者仆射。每次出游,必令釋之隨行。那時釋之奉了升任嗇夫之諭,半晌不答,文帝不解道:“爾以為不然麼?”釋之始說道:“陛下試思維侯周勃,以及東陽侯張相如二人,人品如何?”文帝道:“都是忠厚長者。”釋之接說道:“陛下既然知道二人都是長者,奈何欲重任嗇夫呢?嗇夫是張利口,卻與忠厚長者。每欲發言不能出口,大是兩樣。

從前秦始皇喜任刀筆吏,竟致競尚口辯,因此不得聞過,失敗之原因一也;今陛下一見嗇夫能言,便欲升遷,臣恐天下從此喋喋不休了。“文帝想了一會道:”汝言是也!八觳簧ㄘ姆颍詞謔橢盜睢J橢喲艘婕臃苊恪?

一日,梁王因事入朝,與太子啟同車進宮,行過司馬門的當口,並未下車,可巧被釋之撞見,趕忙阻住梁王、太子二人,不准入內,立刻援了漢律,據實劾奏。

他的奏文是:本朝禁令,以司馬門為最重。凡天下上事,四方貢獻,皆由司馬門接收。門前除天子外,無論誰何,均應下車,如或違犯。罰銀四兩,以示薄懲。今太子與梁王,身為群臣表率,竟敢違犯禁令,實大不敬!不敢不奏。

文帝見了,視為尋常小事,擱置不理。事為薄太後所聞,召入文帝,責他縱容兒子,溺愛不明。文帝一見太後動怒,慌忙免冠叩首,自認教子不嚴,求太後恕罪。

薄太後始遣使傳詔,赦免太子、梁王之罪,准令入見。文帝並不怪釋之多事,且嘉他能夠守法不阿,即拜為中大夫,不久,又升為中郎將。

又有一天,文帝挈著寵妃慎夫人,出游霸陵,釋之照例護蹕。霸陵在長安東南七十里,卻是負山面水,形勢獨佳。文帝自營生擴,因山為墳,故號霸陵。文帝與慎夫人眺覽一番,複登高東望,手指新豐道上,顧慎夫人道:“此去就是邯鄲要道。”

慎夫人本是邯鄲人氏,一聽此言,不禁觸動鄉思,淒然色沮。

文帝見她玉容黯淡,自悔失言,忙命左右取過一瑟,使慎夫人彈著消遣。原來邯鄲就是趙都,趙女以善瑟出名。慎夫人更是一位絕頂聰明的人物,當然不比凡響。

慎夫人彈了一陣,文帝竟聽得悲從中來,便顧從臣道:“人生更過百年,若不仙去,必定逃不出一個死字。朕死以後,若用北山石為槨,再加纖絮雜漆,還有何人能夠搖動?”從臣聽了,個個都是唯唯。獨有釋之朗聲辯道:“皇陵中間,若是藏有珍寶,萬歲千秋以後,雖用北山為槨,南山為戶,兩山合成一陵,不免有隙可尋,若無珍寶,即無石槨,恐亦無礙。”文帝又認為說得有理,點頭嘉許。是日回宮,又命釋之兼為廷尉。

釋之上任之後,甚是稱職。他還恐怕吏役舞弊,每日私至禦監察看。有一天晚上,他查至女監,忽然聽得有三五個官人,因為犯偷竊禦用物件之罪,監禁三月,卻在監中聚談。釋之索性悄悄地立在女監窗外,聽她們所談的究是甚麼言語。當下聽得一個年輕的宮人說道:“人謂張廷尉判獄賢明,我說不然,即如我的罪名,就是冤枉。”又聽得有一個較老的官人說道:“怪我貪小,偷了太後的珠環一副,現在辦得罪重刑輕,因是太後的天恩,也是張廷尉的寬厚,我所以並不怨人;你的事情,我也知道有些冤枉。好在監禁三月,為日無多,何必口出怨言呢?”又聽得年輕宮人答道:“做人只在品行,如此一來,我便是一個賊了,出獄之後,何顏見人!”

釋之聽了,記著號數,又走至一處,仍舊立下偷聽。里面也是幾個宮人,卻在議論前任印中郎將袁盎。釋之自忖道:“袁盎為人正直無私,他是保薦我的人,我倒要仔細聽聽他的輿論如何。”當下只聽得一個本京口音的道:“袁盎辦事固佳,遇事肯諫,也與現在張廷尉一般。我知道他有一天,看見萬歲爺使宦官趙談參乘,袁盎就直諫道:”臣聞天子同車,不是公侯將相,便是才人學子;今漢室雖乏才,陛下奈何令一刀鋸余人,同車共載,似乎不甚雅觀!蛩暌耍蘊噶⒓聰魯怠?

又有一次,萬歲爺在霸陵縱馬西馳,欲下峻坡,袁盎那時正跟隨後面,慌忙上前,攬住馬級,嚇得滿頭大汗。萬歲爺笑對他說道:“爾何膽小如此!’當時袁盎答的是:”臣問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不徼倖。陛下倘使有失,如何對得起高廟太後呢?‘萬歲爺聽了,以後果不再騎快馬了。還有一次,萬歲爺偶團一個小宦官失手破碗,萬歲爺怒以腳踢小宦,又為袁盎撞見,萬歲爺怕他多說多話,返身入宮。誰知袁盎拼命地追著高呼道:“臣有奏本,陛下稍停。’萬歲爺只好止步。袁盎諫道:”天子之尊,無與其右,小宦有過,付與廷尉足矣。今陛下以足踢之,未免失體統矣!蛩暌貢凰檔昧澈炱鵠礎?

又聽得有一個代地口音的答道:“你所說的,還不稀奇呢。

你知道萬歲爺最寵的夫人是誰?“又聽得本京口音的答道:”自然是慎夫人了,還有誰人!壩痔麼乜諞艫乃檔潰骸倍匝劍∩鞣蛉蘇姹煌蛩暌負醭梟咸烊ァ?

恐怕從前高皇帝的寵愛戚夫人,未必如此。有一天,萬歲爺攜了竇皇後與慎夫人,同游上林,上林郎署長預備酒席,款待萬歲爺與後妃諸人。那時袁盎緊隨左右。萬歲爺當時坐了上面,竇皇後坐于右面。空出左邊一位,慎夫人正欲去坐,不料站在萬歲爺身邊的那位袁盎,突然用手一揮,不准慎夫人去坐。並且想要引慎夫人退至席下,侍坐一旁。慎夫人平日在宮,仗著萬歲爺寵愛,又因竇皇後待人寬厚,慎夫人與竇皇後並坐並行慣了的。那位袁盎,竟要當場分出嫡庶起來,慎夫人如何肯受此辱?自然站著不動,且把兩道柳眉豎了起來,要和袁盎爭論。萬歲爺見了,恐怕慎夫人萬一被袁盎引經據典,駁斥幾句,當場出彩,如何是好。心中雖是怪著袁盎多管閑事,但又無理可折,不禁勃然出座,就此回宮。竇皇後自然隨著萬歲爺上車,慎夫人也沒有工夫去與袁盎爭執了。

袁盎等得萬歲爺入宮之後,還要進諫道:“臣聞尊卑有序,上下方能和睦;今陛下既已立後,後為六宮之主,不論妃姬嬪培,哪能與後並尊!慎夫人雖甚賢淑,得蒙陛下寵愛,寵愛私也,尊卑公也。慎夫人總是妾禦,怎能與後同坐?就是陛下想要加恩慎夫人,也只能優賜珍寶,至于秩序,斷難紊亂;因此釀成驕恣,名是愛她,實是害她;前鑒非遙,甯不聞當時人彘麼!蛩暌巳隋槎鄭參と唬冀刂兄酶篩刪瘓弧M蛩暌牘襖囪叭ィ患鞣蛉說撓白伲罄捶街鞣蛉艘桓鋈碩閽謐約捍采峽奩M蛩暌私恢裕趕傅馗嬤鞣蛉耍鞣蛉司尤幻靼鬃矗創馱換平鳶俳鎩?

從此以後,私室之中,仍無忌諱。可是一遇公宴,慎夫人卻守禮節,不敢與皇後敵體了。“代地口音的官人說至此地,又對本京口音的官人說道:”有明主,便有直臣;有賢君,方有淑妃。你說袁盎的膽子,也可算為大得包天了。“釋之聽至此地,便也回去。次日,細細一查年輕宮人的案子,果是有些冤枉,非但將她赦出,並且自己上了一道本章,申請疏忽之罪。文帝批了”免議“二字。釋之謂家人道:”我的忠直,不及袁公多多矣!暗筆鋇木跡苡諧樸敫叩邸⒙籃蟮氖貝蟛幌嗤U牽汗薌錘腦且祝竦攪僦詹豢商印?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