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二回 交底



晚間送走最後一撥客人後,沈恒與趙穆方松了一口長氣,應酬了一整日,郎舅兩個都累壞了.

卻還是強打起精神,又謝了裴欽和孟競一回,才散了各自回家的回家,回房的回房去歇息.

季善也早累了,自然也不可能與沈恒'關起門來歡喜個夠’了,夫妻兩個草草梳洗一番,便倒頭睡下了,待次日都睡到自然醒,才覺得緩了過來.

也有精神投入到新一日的忙碌中了:季善是忙著為昨兒的熱鬧算賬善後,沈恒則是忙著要去拜訪座師,應酬同科們,還有為昨兒的熱鬧該回訪的回訪,該還禮的還禮.

之後又是狀元榜眼探花騎馬游街,好生風光了一日;再是新科進士們去太液池參加瓊林宴,又是連日熱鬧風光,總之整個三月,京城最大的事便是春闈放榜,最風頭無二的一群人,便是新科進士們了.

如此到了月底,整個京城的熱鬧總算漸漸平複了下來,孟競也收拾好行囊,帶上楊大,踏上了返回會甯的路.

沈恒滿心都是不舍,卻也不可能攔著孟競,不讓他回去,只得托他幫忙帶了些禮品銀票,還有給羅府台和沈九林路氏的家書,然後一路將他送到通州碼頭上了船,方怏怏的折回了城里來.

不過回到家中,沈恒便顧不得不舍失落了,因為他必須得面對擺在他面前已有些日子,確切的說,是自從他中了探花以後,便不得不面對的難題了:他點了探花,便不用參加庶吉士考試,即可直接進翰林院了,實在是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機遇.

問題是,羅府台只怕並不願意他留在京城,肯定更屬意他外放,以防將來.

季善自然知道他的糾結.

若是之前,季善也是屬意他外放的,畢竟庶吉士也不是那麼好考的,自己考不中,留不了京,那當然只能外放了.

可如今沈恒不用考,就能直接進翰林院了,與外放相比,完全就是兩種不同的仕途起點,一個只能辛辛苦苦的做實事,將來多半做到一方封疆大吏便到頭了;另一個卻清貴至極,只要熬夠了資曆,再外放幾任,只要能力德行都值得人稱道,便有機會入閣,位極人臣.

從長遠來看,到底該選前者還是後者,簡直不言而喻,又怎能怨得沈恒猶豫糾結,拿不定主意?

那是他的事業,他的未來,男人又骨子里多少都是有幾分野心的,就算現在封疆大吏也好,位極人臣也罷,于他來說都是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可萬一呢?誰說得准萬一呢?

等真到了那一日,再來後悔,早已經遲了!

季善只能與沈恒道:"這種大事我也幫不上忙,只能靠你自己權衡斟酌,然後再做決定了,但不管你最後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的!"


沈恒聞言,輕輕握了她的手,道:"恩師待我恩重如山,若沒有恩師的教導栽培,就沒有我的今日,善善你與師妹又那般要好……不管怎麼說,親人才是我畢生最重要的,旁的都要靠後,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外放,等明兒我就去吏部報備吧."

只是心里終究還是會有些失落,若從來沒有過機會便罷了,偏偏機會已經送到眼前了,卻因為自身的原因,只能忍痛放棄……,只盼多年以後,他不會後悔今日的決定吧!

季善沉默片刻,才道:"親人當然重要,但你的志向與抱負也一樣重要.可惜恩師實在離得太遠了,要是離得近些,還能再好生與恩師商量一下……這樣全靠通信,哪里來得及?不過我聽晨曦的意思,倒是很高興你能進翰林院,哎,她哪里知道恩師的擔憂和苦心啊……"

沈恒道:"妹夫也問過我兩次了,他的意思也是希望我留京,可七皇子人再好,品德再好,終究既不占長也不占寵,將來萬一……收益雖大,風險卻更大;且恩師孤身一人在會甯就,我也不放心,便是要外放,也得爭取盡可能放一個離會甯近些的地方,才好就近照顧恩師."

季善點頭道:"恩師年紀只會一年比一年大,身邊沒個人照顧著,的確不能令人放心,那你明兒就去吏部……還是再過幾日,等庶吉士考考完了,你再去吧?好歹再考慮幾日……"

正說著,羅晨曦打發人來請他們過去用晚膳,夫妻兩個只得暫時打住,去了羅晨曦院里.

就見趙穆竟也在家,沈恒忙笑道:"妹夫不是說今兒傍晚要進宮交班嗎,怎麼這會兒還在家呢?"

趙穆笑道:"我與同僚換了明晚的班,兄長嫂嫂快請坐,連日都忙,也沒好生陪兄嫂吃頓飯,總算今兒有時間了.",招呼二人坐了,又親自給二人斟酒.

一旁羅晨曦忙討好的笑道:"相公,我好久沒喝過酒了,這會兒聞著忽然好想喝,橫豎是果酒,也不醉人,你給我也倒一杯唄?"

換來趙穆的呵呵,"不行!太醫可說了,孕婦不宜飲酒的,且你這會兒倒是喝得歡,待會兒沒准兒又吐了,乖乖兒喝你的杏仁露吧!"

季善忙也笑道:"是啊晨曦,你這幾日害喜雖減輕了不少,到底還是要注意著,就喝杏仁露吧,等將來你生了,出了月子,我答應你火鍋管夠,酒也管夠,總成了吧?"

羅晨曦見二人都反對,只得扁了嘴,"好吧,那我還是喝的杏仁露吧."

四人遂先舉了杯,隨即又舉了筷.

一時羅晨曦先吃飽,放了筷子,待稍後季善也放了筷子,趙穆便笑著與她道:"曦兒,你帶了嫂嫂去園子里逛會兒,消消食吧,我和兄長還要喝一會兒呢,也省得你們干坐著無聊.嫂嫂,曦兒就拜托你照顧了."

季善心里一動,趙穆好像是有意在將她和羅晨曦支開啊,莫不是有什麼話要單獨與沈恒說?

因點頭笑道:"妹夫總是這般客氣,那我和晨曦去了啊,你們郎舅兩個慢慢兒喝,只注意別喝多了."

扶著羅晨曦出了廳堂,一邊說著閑話兒,一邊踱步去了後面的園子里.


廳里趙穆則是又動手給沈恒斟了一杯酒,方笑道:"兄長還在矛盾猶豫呢?其實這事兒真沒你想象的那般糾結……"

季善與羅晨曦圍著園子逛了大半圈,又在亭子里坐了一會兒,天便漸漸開始黑了.

因怕黑燈瞎火的,羅晨曦磕著碰著了,季善便扶著她,慢慢兒回了她院里去,正好趙穆與沈恒也喝得差不多了,季善便又扶著沈恒回了自家院里去.

沈恒梳洗一番,又喝了醒酒湯後,便拉著季善坐到了桌前,笑道:"知道善善你早就想問我都與妹夫說了些什麼了,現在都一五一十告訴你,總成了吧?"

季善嗔道:"知道我心里著急,你還動作這麼慢,還喝這麼多,就不能少喝一點兒呢,方才我都擔心你直接睡過去了."

沈恒摸了摸鼻子,"妹夫那麼熱情,我推辭不過嘛.那我說正事兒了啊,妹夫還是想勸我留京,說翰林院清貴,我這次又有幸點了探花,在皇上面前至少有個初步的好印象了,那將來在翰林院待滿三年後,便有機會進行人司,雖官職不高,卻真正是天子近臣了,于將來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

季善忙道:"那你是怎麼說的?行人司又是個什麼地方?"什麼內閣,六部,翰林院這些她都聽說過,連五軍都督府都有所耳聞,就只有這個行人司,還是第一次聽說.

沈恒想了想,道:"說通俗一點,行人司就是專為皇上擬旨傳旨的,什麼頒行詔敕賞賜,冊封宗室官員,撫諭四方,乃至賑濟慰問軍務祭祀等,也一般都是行人司遣人出使."

季善有些明白了,又道:"那你若是進了翰林院,是多少品,行人司又是多少品?"

沈恒道:"我這樣的新人,剛進翰林院多是從七品,行人司的普通行人也是從七品,得升到副司正後才是六品,司正則是五品,品秩雖不高,但據妹夫說來,如今內閣的六位閣老就有三位是做過行人司司正的."

季善徹底明白了.

這不就是機要秘書處嗎?雖然品級是不高,可越接近心髒的部位便越能得到血液,只要沈恒繼續努力,不行差踏錯,三年後進行人司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的確是一條肉眼看得見的康莊大道了!

季善微蹙眉頭道:"能入閣拜相的都是不世出的能臣賢臣,一萬名進士里也找不出一個,豈是那麼容易的事?但這樣的機會要放棄,的確太讓人難舍了,縱你在行人司待上幾年,都無所建樹,至少也能在皇上和眾位站在頂峰的大人們面前混個臉熟,可……,妹夫是個聰明人,應當能猜到你和恩師猶豫的原因才是,他難道就不想將來給晨曦母子,也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呢?"

沈恒點頭,"妹夫直接把話與我挑明了,說他明白恩師為何猶疑,我又為何猶疑,讓我別想那麼多,不然當初他也不會與恩師近乎把話挑明,因為他不願對恩師有所隱瞞,也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我卻如何敢信,說句不好聽的,如今哪位皇子及其追隨者不是滿懷信心,只當勝利最後肯定是屬于自己的?"

"妹夫便又與我說,七皇子雖表面看來既不占長也不占寵,母族妻族也都堪稱沒落--七皇子的母妃很早就過世了,過世之前也不受寵,還是過世後,才得皇上追封了個九嬪之一.因此七皇子打小兒日子也很不好過,一度連稍微得臉些的太監宮女都敢給他臉色瞧,妹夫便是因打小兒同病相憐,才與他慢慢兒交好的."

"等到長大成人,該娶妻了,也因沒有母妃和母族幫著張羅奔走,只娶了個沒落世家的小姐,表面看來,是如今皇上眾位成年皇子里,最不出挑,實力最弱的.但其實,七皇子背靠皇後娘娘,多年來一直有得到皇後娘娘的暗中栽培與幫襯,不但早已大半接手了先太子的人脈勢力,還在那基礎之上,早發展出了自己的人脈勢力,遠不是旁人瞧著的那般弱小,將來也勢必能笑到最後.所以讓我只管安心留京便是,他雖感謝恩師和我的一番苦心,卻真的不需要,將來縱真有那個萬一了,他也定會先給師妹母子和我們都安排好後路的."


季善驚道:"這真是妹夫親口與你說的嗎?這般機密的事,他都敢告訴你?"

沈恒笑道:"我也有這麼問妹夫,妹夫說,他信得過我們,且大家休戚與共,不怕告訴我們.還說皇後娘娘與皇上已夫妻幾十載了,哪怕先太子已薨逝多年,皇後娘娘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依然穩如磐石,不是旁人輕易就能動搖的,所以二皇子占長也好,八皇子因為張貴妃得寵,最得皇上寵愛也罷,最後都只能乖乖兒俯首稱臣."

季善緩緩點頭道,"也就是說,其他成年皇子都有母妃和母族撐腰幫襯,只有七皇子沒有,所以皇後娘娘才會選中了他?那萬一哪日皇後娘娘要是改變了主意呢?再不然,將來就算……"

越發壓低了聲音,"七皇子不也只能做個傀儡麼?"

沈恒咝聲道:"這些妹夫倒是沒說,想來這也的確是皇後娘娘選中七皇子最主要的原因吧?但我雖才只見過七皇子兩次,卻直覺他不是那等甘心做人傀儡之人,他也肯定有那個不做傀儡的能力手腕才是."

季善嗔道:"你倒是對七皇子評價一直挺高,不過有救命之恩在先,也不怪你先入為主,我又何嘗不是一樣?我也是想太多了,就算只能做傀儡,那也是將來的事了,大雁都還沒打下來呢,就已經在擔心將來能分多少了,想什麼呢!那你現在怎麼想的呢?"

沈恒歎道:"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所以對妹夫說的是還要再考慮幾日."

頓了頓,"妹夫又說,七皇子因為打小兒過得不容易,對任何人的苦難都更能感同身受,是個心懷百姓蒼生的人,將來他若能……,定會是個仁君加明君,我寒窗苦讀多年,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不就是為了能得遇明君,一展抱負嗎?那既然眼下有機會了,為什麼又要放棄呢,他也不是要拉我上船什麼的,他只是不希望我退而求其次,將來後悔而已."

趙穆前世雖在羅晨曦去後不久,也跟著去了,卻並不是眼一閉,便立時三刻又回來了的.

而是渾渾噩噩在空中飄了不知道多少年,才忽然得償所願回來了的,自然也就親眼見過七皇子是如何最終笑到最後,正位大寶,又是如何勤政愛民,輕徭薄賦的.

不然趙穆哪怕一開始接近七皇子是存了功利之心,也未必能堅持這麼多年,實在七皇子真的是個坦蕩的君子,哪怕身處黑暗多年,也從來都是一心向陽,他跟他之後能一直交好,能成為其知己心腹,也完全是被其人格魅力所打動.

所以趙穆才會苦心相勸沈恒,他和羅府台的猶豫憂慮他都知道,他也不是想拉他們上船,他們實在不願意摻和那些事,將來他一個人的從龍之功也夠他們雞犬升天了,他只是不願意他們因為他,就改變了自己原本的路,放棄了自己本來很想得到的東西而已!

季善片刻才道:"聽妹夫這麼說來,你倒是可以安心留京了,他連這些都肯告訴你,也足見他的苦心了.只是這事兒還是得問過恩師的意思才成……可這一來一回的,時間也耽擱得太久了,這些話也不是敢白紙黑字寫在信上回去讓恩師一看的,萬一路上有個什麼失誤,後果不堪設想,偏你如今也不能回會甯一趟,恩師更是不能擅離職守……"

如今這坑爹的交通和通訊啊!

沈恒皺眉道:"我再考慮幾日吧,橫豎還有幾日才庶吉士考呢……時辰不早了,善善不如我們先睡吧?我頭有些痛了,等睡一覺起來腦子清醒了,再考慮也不遲."

季善見他眉頭都快皺成個"川"字了,想著他可才喝了酒,忙道:"好好好,那我們現在睡吧,你先去躺下,我吹了燈就來,再給你按按,省得你明兒起來又嚷嚷頭疼……這程子你都喝多少場酒了?虧得恩師不在,不然早罵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