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二回 等待



季善聽得沈恒顯然已深思熟慮過,方心下稍松,道:"那眼下我們豈不是要盡可能壓消息,能晚一日讓消息傳到府城去,就晚一日呢?可你們去來都那麼大的陣仗,縣衙里也不敢保證人人都沒有二心,只怕也瞞不了幾日吧?"

沈恒道:"從博羅到穂州,單邊都得半個月,還得晝夜兼程,所以他們先發現自己老巢被端了的可能性更大.但我和兩位師爺商量過了,我先不上報此案,就算穂州和省府真來了人,我也只說是得了線索,去搜救那些被拐騙了的姑娘的,看他們敢不敢直說是為銀礦一案而來.若敢直說,他們是打哪兒知道的,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那多少又能拖一陣子了,等拖到朝廷派了欽差來,我們便什麼都不用怕了."

"欽差?"季善咝聲道,"你怎麼知道朝廷會派欽差來?"

沈恒道:"我讓林護衛回去後先去見妹夫,之後的事,想來妹夫定會安排好的,既然整個省府的官員都不可信了,自然只能派欽差來徹查了."

季善點點頭,"妹夫辦事向來穩妥,且還有殿下,定會設法派一位可靠的欽差來的.那接下來,我們便什麼都不用做,只等欽差了?"

沈恒吐了一口氣,才道:"要做的事還多著呢,首先就得把人犯全部看好了,決不能給任何人以可乘之機才是.然後還得做好與對方斗智斗勇的准備,再就是那些受害女子該怎麼安頓,也得盡快解決了才是.兩位師爺的意思,每個人發一筆撫慰金,再送她們回家便是了,可我想著,她們的家人之前就不待見她們,不然她們也不會忍受不住離家了,那就算我們把人送回去了,他們的家人也多半只會把撫慰金給他們奪了,再把她們趕出去,讓她們死在外頭.那此番我們辛辛苦苦的救她們出來又還有什麼意義,豈不是白救了嗎?"

季善忙道:"我也是這麼想的,送她們回去,只怕才真是送她們去死.不過那終究是她們的父母至親,指不定她們自己也想回去呢?所以我打算過兩日待她們情緒安穩一些後,再一一問過她們的意思,若她們願意回去,就讓人悄悄兒送她們回去,看她們的父母是什麼態度;若她們的父母因為失而複得高興不已,也願意留下她們,且願意以後待她們好,那再讓送她們回去的人拿出撫慰金.反之,撫慰金也不必給了,人也直接帶回來,再想別的法子安置吧."

沈恒聽得緩緩點頭道:"還是善善你想得周全,那就這麼辦吧.只是若她們的父母都不願留下她們,趕她們走呢,她們又該去哪里開始自己的新生活?都還那麼年輕,偏又沒有一技之長,往後幾十年,她們總得養活自己才是,就算我們盡量多給撫慰金,也只能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時,還得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啊."

季善皺起了眉頭,"我暫時也想不到好的法子,好的去處給她們,關鍵她們的遭遇太殘忍,對她們的創傷也太大了,我還擔心她們根本站不起來了……對了,張家知道他們家那個姑娘已經找回來了嗎?怎麼說的?"

沈恒霎時也皺起了眉頭:"我今兒一早便使了人去告知張家大老爺他們家的姑娘找到了,還稍稍透露了一點兒姑娘的情況.結果張大老爺當面兒倒是答應得好好的,回頭便讓姑娘的父母來接人,轉頭卻聽說已經讓那家人在辦喪事了,說那家子的姑娘得了疾病沒了,因怕家里老人傷心,且天兒又熱,所以就這兩日便要下葬呢!"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季善聽得簡直想罵人,"不是張大老爺特地來報的官,要縣衙替他們家找女兒嗎?我還當他是個好當家人,與那些底層百姓想法不一樣呢,敢情也沒好到哪里去!"

沈恒沉聲道:"這是人家的家務事,我也管不了,惟今能確定的,便是不用送那位張姑娘回去了……不怪當初恩師知道我要外放了,會在信上與我說,想要真正知道民間和老百姓的疾苦,還得外放呢,這些苦難擱以往我連想都想不到,如今卻是實實在在發生在我眼前的,我心里實在不是滋味兒."

季善歎道:"我心里又何嘗好受?那些人已經高官厚祿,富貴榮華了,為什麼還要這麼貪婪,這麼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家一樣都是人,憑什麼他們就能輕賤草菅別人的命?真的罪該萬死,不可饒恕!"

夫妻兩個一時間都沉默了.

直到楊柳小心翼翼的聲音自外面傳來,"大奶奶,都快未正了,飯菜也快涼了,您和大爺要不吃了飯再說吧?不管如何生氣難過,也得吃飯啊……"

季善方強打起精神來,與沈恒道:"楊柳說得對,不管怎麼說,飯還是要吃的,等吃完了,你再好生洗一洗,收拾一下,我可不喜歡你這副不修邊幅的樣子,--那就擺飯吧."

只夫妻兩個都沒有胃口,一頓飯到底還是吃得沉默且沒滋沒味兒的.

飯畢,沈恒洗澡去了,季善這才認真思索起萬一那些女子都回不去家了,到底要怎麼長久的安置她們來.

博羅縣城肯定她們是待不住的,紙終究包不住火,時間一長,她們的遭遇少不得要被人們所知道,到時候光流言蜚語都能逼得她們沒有活路了;而她們自己只怕也不會再願意留在這個傷心地,只想遠遠的離開.

那她們還能去哪里?


其實前年來博羅途經穂州時,季善倒是注意到了穂州的民風很是開放,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女子比她在其他地方所見過的都多;從跑腿兒的,跑堂的,各種店鋪外招徠生意的,甚至當轎夫挑夫的……各行各業竟也都能看到女人的身影,人數還不少,估摸著占男人們四分之一的比例應該是有的.

那,能不能讓她們去穂州重新開始呢?二十來日的路程,倒是足以隔斷她們與所謂親人們和過去的一切關系了.

然就像沈恒說的,她們若不先練就一技之長,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就算去了穂州只怕也是白搭……且如今縣衙正是急需用人之際,還真分不出人手送她們去穂州,也太危險了,還是先等欽差到了後再說吧,她正好利用這段時間進一步開解她們了.

一時沈恒洗完澡出來,整個人瞧著總算清爽了不少,但連日的疲憊也是再壓制不住,一個接一個的打起哈欠來.

季善見狀,忙道:"今兒前頭還有什麼急事嗎?若是沒有十分著急的,你要不睡一覺起來,再接著忙吧?我看你累得站著都能睡著了."

沈恒卻是擺手道:"還是先忙正事吧,看能不能從人犯嘴里再審出些有用的線索來;再就是陳縣丞以下,主簿典史我都得再敲打一番,省得回頭他們暗中拖後腿.我不過一個小小的縣令,又年輕,出身也低,他們信不過我,怕我此番是雞蛋碰石頭肯定是有的,我得讓他們知道,案子雖大雖險,如今卻只有跟著我才是唯一的出路."

季善片刻才歎了一口氣,"也是,攘外必先安內,不先把咱們博羅縣衙上下擰成一股繩,回頭外敵未至,我們自己先就亂了,還談什麼將惡人都繩之以法呢.那你忙去吧,我待會兒讓廚娘殺幾只雞來好生燉一鍋雞湯,再加點兒人參貝母什麼的,給你和大家伙兒都補補."

沈恒點點頭,"好啊,大家連日都辛苦了.也給那些女子都補補吧,她們委實可憐……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給善善你自己補補,我們後邊兒還有的硬仗打呢."

季善笑著點頭應了,"知道,我會照顧好自己,讓你沒有後顧之憂的,你去吧."

待沈恒大步去了,方長長吐了一口氣,覺得心里輕松了些.

本來她還以為,沈恒既覺得接下來有的硬仗打,甚至會招來對方的狗急跳牆,殺人滅口,定會先把她送走,她不答應也要強行送她走呢.

不想等來等去,都沒等到他開這個口,反倒說'我們’後邊兒還有的硬仗打,可見他終于知道夫妻就該同甘苦共患難,而不是直接就把她保護起來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知道如今送她走反倒更危險,那路上出個事兒,可就真只能是"意外"了,不像就把她留在縣衙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縱想發生"意外"也難,才沒有開口說送她走的.

但她心里依然覺得充滿了力量,--只要他們夫婦齊心協力,那些惡鬼再壞再惡又如何,一樣終將被他們打倒,還受害者一個公道,還世間一個清明!

接下來幾日,整個博羅縣城都是風平浪靜,似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便是那些受害的女子也在季善的安慰開解下,情緒漸漸都平靜了下來,畢竟之前那麼苦,她們都熬了過來,憑什麼如今日子好過了,反倒想不開了呢?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要死,也該是那些欺負她們的禽獸去死,憑什麼要她們去死?

尤其季善還安慰她們,"難道你們不想親眼看到壞人受到應得的懲罰呢?你們就算真不想活了,也得先看著壞人死了,你們再死啊,不然多劃不來?難不成你們還打算把這輩子的仇和恨留著下輩子再報不成,當然得這輩子就給報了,否則死都不能瞑目!"

說得連那兩個懷了身孕的女子都不再一心求死了,轉而求起季善著人去為她們抓打胎藥來.

季善也不勸她們,說什麼'孩子總是無辜的’之類的廢話,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他都是他的父親不顧別人意願,強行得來的他,那他便從存在那一日起,就帶著原罪的,還怎麼可能無辜?

真要無辜,兩名女子才是最最無辜的!


她于是很快讓人為二人抓來了藥,又特地吩咐廚房為二人做了紅糖荷包蛋,燉了雞湯補身體.

又過幾日,沈恒派去眾受害女子家里,告知他們的女兒已經找到了,讓他們到縣衙來接的衙役也回來了,不出所料沒一個肯來接的,都說早當她們'死在外面了’,不然就是問她們可已知錯了,回去後還跑不跑,要不要乖乖兒聽話嫁人的?

要是聽話不跑了,就可以回去,否則,就'一輩子不許回來,咱們家就當從來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聽得季善氣了個半死,雖然早料到多半會是這樣的結果了,所以她才沒讓受害女子們直接隨了衙役回去,以免造成二次傷害,但她終究還是抱了那麼兩分僥幸希望的,誰知道那麼多對父母,竟當真一對例外的都沒有,--果然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配為人父母的!

等晚間沈恒忙完了,回了後宅,她與沈恒說起時,依然十分的氣憤:"這些人偏也能有兒女,就該直接讓他們無兒無女才是!哼,他們可能還會覺得他們能把女兒養到這麼大,已經夠仁至義盡了吧?畢竟比起那些孩子一生下來瞧得是女兒,便直接溺死的,他們已經夠好了,那當女兒的當然就該做牛做馬,割肉賣血的回報他們才是.活該娶兒媳時被女方家里要高額彩禮,都是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沈恒明白她何以這般氣憤.

一來她也是女子,也曾被所謂父母虐待甚至想賤賣過,難免兔死狐悲,觸景傷情;二來他們是那般的盼望一個孩子,兒子也好,女兒也好,只要孩子肯來,他們都歡喜至極,誰知道別人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因而一點不珍惜,叫人怎能不氣?

沈恒心里也沒好到哪里去,片刻才道:"他們如今便沒有女兒了啊,且守著他們的兒子過去吧,總有一日,他們會後悔的!就是可憐了那些女子,當真是'人生莫作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啊,希望將來有朝一日,這種局面能得以改變,女子也能跟男子一樣,享有同等的一切吧!"

季善雖早知道沈恒與旁人不一樣了,但聽得他一個如今這個時代的男人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里還是好受多了.

吐了一口氣,道:"會有那麼一日的,一定會有的,哪怕到那時我們已經看不到了,也必定會有那麼一日的!"

一眾受害女子聽得自己的父母親人竟還是那般的無情,也都徹底死了心,等季善再安排了人教她們繅絲織布時,便都學得越發刻苦了.

縣尊夫人說得對,越是沒人愛她們,越是人人都覺得她們該去死,她們便越是要活得更好,更長久的給所有人看才是;該死的也不是她們這些受害者,而是那些直接間接傷害她們的人才是!

轉眼進了九月下旬,博羅縣城總算涼爽了下來,有那麼兩分秋意了.

這一日,沈恒正與周魯二位師爺等人議事,穂州府衙來人了.

來人是府衙的一位文書,一並送來的還有穂州知府給沈恒的公文,道是他已聽聞了博羅縣內發生的拐騙奸淫良家婦女的惡性案件,很是震怒,要求沈恒立刻將這樁案件移交府衙,由他親自接手審理,一應受害者與人犯也都移交給府衙的人,若之後還有需要沈恒配合的地方,再傳喚沈恒.

消息傳到縣衙後宅,季善立時蹙起了眉頭.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且直接就是由穂州知府出的面,那他到底就是幕後主使,還是上頭還有人呢?他這是打算先以自己知府的身份來壓沈恒,若是壓得住,當然就最好,若是壓不住,就要先禮後兵了嗎?

季善坐立難安,好幾次都差點兒沒忍住直接去前堂一探究竟,然理智又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屋里來來回回的轉圈子,轉得自己沒先暈,一旁的楊柳先暈了.

想了想,決定轉移一下季善的注意力:"大奶奶,要不我陪您去看看青梅姐和小妞妞吧,您不知道,就幾天的時間,小妞妞又長漂亮了呢,而且聽青梅姐說來,她總是往門口看,那肯定是在找大奶奶您啊,您可都好幾日沒去看她了,也難怪她想您."

說得季善饒滿腹心事的,也忍不住失笑了,"你這丫頭就吹吧你,小妞妞剛滿月的孩子,眼睛都還不聚光呢,怎麼可能往門口看找我?她連分辨自己的爹娘,如今都是靠聞氣味好嗎?不過我是好幾日沒去看她了哈,你不說不覺得,一說還真覺得心欠欠的.那我們去瞧瞧她吧,正好打發時間."

主仆兩個遂一道去了後邊兒青梅家的小院子,逗了小妞妞一回,待她吃了奶睡著後,才回了正院去.


正好沈恒也進來了,季善忙讓楊柳忙自己的去,問起沈恒來,"我聽說府衙來人了,還要讓你把案子和人犯都移交府衙,你怎麼說的?你沒答應移交吧?"

沈恒道:"自然沒答應,正是因為案情重大,我必須細細的審,才沒有現在具文稟告府衙和府台大人,想要徹查清楚了,確定可以結案了,再具文送到府衙也不遲."

季善眉頭稍松,"你沒答應就好,真把人犯移交給了他們,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如今就算不能確定莫府台是主謀,至少也是主要從犯是可以肯定的了,不然他急什麼急?就算整個穂州都是他轄下,也沒有下屬沒稟告求助之前,上峰便直接插手下屬轄下案件的道理吧?"

沈恒點點頭,"所以他此舉恰恰就是我們之前說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啊.我來博羅兩年多了,雖博羅之前從來沒有過大案,其他縣衙卻是有過的,也沒聽說府衙和府台大人直接就接手的,為什麼單就這一次,他要直接接手呢?"

季善冷笑道:"當然是他心里急了,慌了唄.只是,他到底是你的上峰,你這樣等同于公然違背他的意思,他會不會惱羞成怒之下,就真給你來個先禮後兵呢?那麼多人犯關在一起,本身也挺不安定的."

沈恒沉聲道:"他要先禮後兵,我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我讓兩位師爺今晚宴請府衙來的那位書辦,順便透露一下我與妹夫的關系,還有妹夫的職位,金吾衛那可真正是天子近臣,又是皇上的親侄子,隨時可以直達天聽的;再就是暗示一下我早已派了人回京送信之事,若能鎮住他們,讓他們別再輕舉妄動就最好了.本來就已犯下大錯了,若及時迷途知返,回頭是岸,或許還能禍不及兒孫家小,反之,就真是萬劫不複了,看他們怎麼選吧."

季善眉頭又皺了起來,"若他們能迷途知返,當然就最好了,可欲望這個東西,豈是那麼好控制的?且人都有僥幸心理,便是你我也不能例外.總歸這陣子你能不出門,就盡量不出門吧,只要咱們熬到欽差來就好了."

沈恒"嗯"了一聲,"我會小心的.算著時間,林護衛已經出發一個月了,以他的速度,應當也快到京城了吧?那我們至少還得再熬兩個多月才能等來欽差,希望能平平安安的吧."

只是真到了緊急關頭,別說兩個月,兩日便足以翻天覆地了,他心里其實還真有些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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