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報憂不分憂



小山東沒帶書信來迎接,只帶來一個口信.

韓秀峰知道文祥和王乃增很急,不好意思在固安久留,見了下河營的三十多個老兄弟,跟剛加入河營的章小寶等川東團勇叮囑了一番,便與王千里,張慶余道別,帶著劉山陽和徐九二人,跟小山東馬不停蹄趕到距京城約四十里,位于宛平境內的一個莊子.

夜已深,進來時只依稀看到莊口有二三十戶人家,直到走進這座里外估計有五六進的宅院,韓秀峰才發現這宅院剛修繕過,地上鋪的石板是新的,好幾個門窗也是新換上的.

小山東顯然不是頭一次來,剛才敲門時就嚷嚷著趕緊燒飯,現在又忙著讓下人趕緊去收拾房間.已歇下的王乃增急忙穿上衣裳出迎,久別重逢,寒暄了好一會兒才坐下說起正事.

"這莊子和這宅院是慶賢家的,莊子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地契上寫的是四百二十八畝.莊頭是慶賢的一個遠房親戚,聽莊頭說攏共三十幾個佃戶,另外雇了二十幾個長工.他家落難前都不怎麼來,落難之後來得更少,所以這宅院年久失修,我頭一次來時都沒法兒住人."

王乃增一邊招呼韓秀峰吃菜,一邊解釋道:"您走之後東西越來越多,書肆里實在放不下,擱別的地方又不放心,慶賢就提議把那些東西全送這兒來.後來想著在城外不能沒個落腳的地兒,就把這宅院修了下,還在這兒養了十幾匹馬和九頭騾子,備了六輛大車."

韓秀峰沒想到他們這兩年越搞越大,竟不動聲色在城外建了個"窩",不禁笑問道:"莊子里的人可靠嗎?"

"可靠,那些佃戶和長工不是慶賢家的下人,就是知根知底的莊戶."王乃增想了想,又笑道:"文大人擔心總是有陌生人進出,會讓附近百姓甚至宛平知縣起疑心,不但幫莊頭捐了個七品頂帶,還讓莊頭出面辦了個小團練,隔三差五領著莊里的青壯操練."

"在這兒辦團練,合適嗎?"韓秀峰放下筷子問.

"有什麼不合適的,現在跟以前不一樣,到處都在辦."

"我是說這兒終究是慶賢家的莊子,要是被居心叵測之人捅到皇上那兒,皇上會怎麼想?"

王乃增反應過來:"這我們也想過,後來見皇上對幾位獲罪下獄的老臣都從輕發落了,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哪幾位老臣?"

"皇上先是釋遣戍軍台已革大學士,前直隸總督訥爾經額的罪,交直隸總督桂良,差遣委用,緊接著又賞訥爾經額六品頂帶.前些天更是連賽尚阿都放了,還命他去察哈爾練蒙古兵."

韓秀峰既沒見過賽尚阿也沒見過訥爾經額,但沒少看訥爾經額在直隸總督任上編纂的兵書,甚至用訥爾經額編纂的《兵技指掌圖說》練了好幾年兵.再想到耆英一家獲罪的原因跟賽尚阿,訥爾經額不一樣,洋人一旦生事皇上會自然而然想到耆英,凝重地說:"我看這事還是謹慎點好,可不能因為這點事連累慶賢."

王乃增豈能不知道韓秀峰擔心什麼,沉吟道:"大人說得是,要不回去之後就讓吉祿出面把這個莊子買下來,只要買下來就跟慶賢家沒關系了."

"買下來,云清兄,這是一個莊子,不是一個宅院,堂里有這麼多錢嗎?就算有,也是用慶賢家的錢買慶賢家的莊子,跟強取豪奪有何兩樣?"

"大人有所不知,公賬上的銀子早花差不多了,現在用的是令妹從上海彙來的銀子,整整五萬兩,夠用一陣子了."


"鈺兒彙來的銀子,一彙還是五萬兩!"韓秀峰大吃一驚.

王乃增微笑著解釋道:"確切地說是上海的厘金,韓大人,周興遠您一定記得,向帥殉國之後他那設卡抽厘的差事就被人家給盯上了……"

搞清楚來龍去脈,韓秀峰終于松下口氣,想想不禁笑道:"收留包庇欽犯,私吞厘金,一吞就是五萬兩,這丫頭膽子也太大了!"

"這叫有其兄必有其妹,或者說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幸虧有她,不然我們全得喝西北風."

"什麼叫其兄必有其妹,說得跟我包庇過欽犯,私吞過厘金似的."

"您沒包庇過欽犯,您只是給'賣雞爽’通過風報過信."

"我那是不得已而為之!"

"令妹又何嘗不是,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什麼不得已而為之,鈺兒變成現在這樣,你王云清功不可沒!"韓秀峰瞪了他一眼,起身道:"不吃了,先看你帶來的那些往來公文,看完再說."

"行,我這就讓他們抬進來."

……

小山東和一個下人抬進來整整一大箱公文,韓秀峰打開箱子,取出來一道接著一道地挑燈夜讀.

王乃增不想打擾他,干脆讓小山東留在這兒伺候,然後去前廳陪劉山陽說話.

韓秀峰一目十行,看得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就全看完了,讓小山東把王乃增請過來.

王乃增本以為韓秀峰打算跟他商量"厚誼堂"今後該何去何從,結果一進門就見韓秀峰陰沉臉著問:"云清兄,你這軍師究竟是咋做的?"

"韓大人,您這話何從說起?"

"何從說起,我看皇上不待見'厚誼堂’,不願意再見博川,你王云清功不可沒!"

"我……我沒做什麼呀!"王乃增苦著臉道.


韓秀峰越想越郁悶,指著桌上的公文道:"我當年之所以拜托你輔佐博川兄,不是因為博川不懂如何打探整理驗證夷情,而是因為博川兄不太會揣摩聖意,不大懂官場上的那些彎彎道道.你倒好,成了武備院主事之後就一門心思幫著打理堂務,卻忘了有很多事比打探夷情更重要!"

王乃增是真當局者迷,愁眉苦臉的問:"什麼事更重要,還請大人明示."

"這些折子就算不全是你草擬的,你也應該全看過,究竟寫的什麼呀!不是葉名琛睜著眼睛說瞎話,就是英佛等夷打算怎麼怎麼地.只曉得形勢急迫,卻沒個萬全之策,連解燃眉之急的辦法都沒一個!"

韓秀峰深吸口氣,接著道:"事是做了不少,可又做成了哪件事?拆卸好不容易搞著的蒸汽機,結果別說仿制,拆下來之後甚至連裝都裝不上,只能大卸八塊全送這兒來了,一堆廢銅爛鐵,就算送來又有何用,仿制新式洋槍同樣如此.幾房翻譯翻譯了幾年,翻譯到現在,還是翻譯洋人的邸報和那些風土人情的書籍.真正有用的天文地理和算術,一部也沒翻譯出來.

反倒是被你們天天罵的葉名琛,不但擊潰了二十幾萬圍攻廣州城的'洪兵’,清繳了那麼多長毛余匪,保住了兩廣,還有余力協濟兩江,湖廣平亂所需的錢糧.我要是皇上,我一樣會升葉名琛的官,一樣不會待見'厚誼堂’,一樣不願意再召見博川!"

王乃增猛然反應過來,想想又一臉無奈地說:"韓大人,乃增讓您失望了,可乃增實在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萬全之策."

"就算想不出來,上折子時也不能把話說死啊!"

韓秀峰指指桌上的公文,恨鐵不成鋼地說:"戰也好,和也罷,總得有個主意,哪怕模棱兩可的也行.你們倒好,光曉得向皇上稟報西夷要生事,西夷要起釁,卻不曉得該如何應對.只曉得事情很棘手很麻煩,卻不曉得該如何解決麻煩,皇上自然不會高興."

"……"王乃增無言以對,因為正如韓秀峰所說,他們這兩年總是給皇上報憂,卻從沒想到一個能幫皇上分憂的辦法.

"說起來也怨我,怨我那會兒沒跟你交代清楚."韓秀峰長歎口氣,起身道:"好在皇上只是不願意再見博川,並沒有遷怒于博川,事情還有回旋余地."

"敢問大人,怎麼回旋?"

"要是沒猜錯,皇上十有八九會讓我接著做'厚誼堂’大掌櫃.至于博川,應該會另有任用.在我回書肆之前,你得趕緊辦兩件事,一是讓吉祿出面趕緊把這莊子盤下來,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不能讓慶賢再吃虧;二是趕緊命上海,香山和新安等分號想想辦法,看能否從美利堅洋行買到洋炮."

"買洋炮做什麼?"

"准備打仗!英吉利都跟咱們開打了,法蘭西也想借西林教案生事,咱們不能再沒點准備."

"韓大人,美利堅洋商不一定會賣,就算他們願意賣,就咱們的那點銀子又夠買幾尊洋炮?"

"不是咱們自個兒買,而是幫崇厚買!"韓秀峰想了想,又緊攥著拳頭道:"只要能買著,就算崇厚拿不出那麼多銀子,直隸總督桂良也會想法兒籌銀的.總之,廣東太遠,咱們鞭長莫及,但京畿絕不能有事,更不能有失,得想盡一切辦法確保京畿."

想到皇上最擔心的便是洋人北犯直隸,王乃增連忙道:"明白,乃增明天一早就回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