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深冬



篤篤篤的木鐸聲在六道泉山敲響,臘月二十,社學里的課程結束,直到年後十五再開學,學生和先生們便開始享受假期了.

學堂里苦讀的學生們沖了出來,仿佛新年已經提前到來,嗷嗷叫的少年們才沖出來,就被臘月的寒風刺的縮頭,嘶嘶聲不斷.

"好冷,好冷."

"下雪了!"

少年們抬起手,看著風中如蝶飛舞的雪片.

"瑞雪兆豐年咯."

少年們裹緊了斗篷,說笑著打鬧著你擠著我我擠著你在山路上疾走.

"快回家去."

山腳下並非所有的學生們都疾奔向自己的車馬,接過小厮們遞來的手爐,有幾個少年離開這里向另一邊的山腳下走去.

"咿,竟然還不回家嗎?都要過年了."

"知知堂過年也不歇息的,明年鄉試他們勢在必得."

"他們府試道試只有七人不過....真是駭人."

"...聽說鄉試要全部通過..."

"..怎麼可能...."

議論聲質疑聲取代了先前的打鬧說笑,不少人的腳步也放慢,神情有些遲疑,當看到除了知知堂的少年們另有一些少年們也向那邊走去,大家騷動更甚.

草堂依舊,但在草堂外搭了一個草棚,擺著桌椅炭盆,原來這些日子很多人希望跟著知知堂一起讀書,雖然沒有允許加入知知堂,但張蓮塘並沒有拒絕大家跟著知知堂讀書,冬日天冷便在草堂外搭建了草棚增添炭盆,這些都不用來讀書的人花錢......能跟著多讀書還不用花錢多少人求之不得.

逢年過節也不停.

雖然讀的書也是先生教授過的,但偶爾知知堂會有少年們來自己講課,據說這些是薛青從國子監送回來的講義,這是最誘人的.

"鄉試二月中,會試五月間,的確沒多久了."

"我回家也是讀書,不如跟大家一起讀書."

更多的少年們收回了腳步,湧湧向草堂而去,站在山路上的李知府看到這一幕欣慰的點點頭.

"我長安府來年必將更多學子高中."他含笑道,"好好讀書多好."

自從薛青走了長安府里安穩多了....

念頭閃過又不由心虛左右看了看,大不敬啊.

一旁相送的周先生道:"早知道不讓薛青去京城了."搖頭,"誰想那里事那麼多,還不如在長安府安心."

薛青這次雖然沒有給他寫信,但京城國子監發生的事已經多多少少的傳來了,監生們排擠啊,權貴子弟多啊,又是打架又是受傷的....

"國子監簡直太亂了."他道.

李光遠忍不住道:"國子監先前也不亂..."是薛青去了才....當然大概這是薛青身份的緣故,京城里的大人們特意安排的吧?

周先生道:"不如給青霞先生寫信,讓他回來吧,我們又不是教不了."

那要看她要學的是什麼了,讀書當然在哪里都可以,但為帝王就只能在京城朝堂了,李光遠笑了笑,站在山路上透過滿天飛舞的雪片看向京城的方向,其實這還不到最亂的時候啊.

雪越下越大,很快將大地蒙上一層.

鹿皮小靴踩在國子監的小徑上留下一個一個淺印,站定在花叢前,小皮靴抬起踹過去,嘩啦一聲花叢上的雪跌落,蕩起一片雪霧.

"明明很好看,你偏偏毀了."

裴焉子站在屋簷下說道,一面撐開傘.

薛青回頭看去一笑,抖了抖斗篷上的雪,待裴焉子走近便站到他的傘下與他沿著小徑向前而去,小徑上一路便留下兩雙四只腳印.

"後日表舅家請客,我們要不要去?"


"我,不要加們,去的都是我表舅家的子侄,我都不認識,你去做什麼?"

二人便走便說,很快就來到國子監的學舍前,這里小徑上的雪被踩的凌亂,廊下站著一群監生在說笑賞雪.

"焉子少爺."

"青子少爺."

看到他們過來,七七八八的監生們招呼.

"今日雪大,先生不來上課."一個名叫周延的監生笑道.

薛青站到廊下,一面抖落身上的雪一面看著裴焉子收傘,道:"要過年了,先生們的事情也多了."抬手拍落裴焉子肩頭的雪.

"不如干脆去賞雪吧,城外大興寺梅花開了."一個監生建議,"焉子少爺青子少爺還沒去過吧?"

其他監生附和,裴焉子沒說話,薛青則好奇的詢問,讓監生們談性更濃,這邊不時響起笑聲,有一群監生從雪中走來,看到這邊便冷笑.

"先生請假了,並沒有讓我們不上課."其中一個監生不咸不淡說道,"忙著過年你們回家過去,國子監不歇年."

薛青看了眼,認得這個監生叫路庸.

"路學兄,你這話什麼意思?怎麼我們去賞雪你還要告我們不成?"周延也立刻不客氣回道.

"我怎麼敢告你們,青霞先生已經定了明年會試主考,我可不敢得罪啊."路庸似笑非笑.

兩邊的氣氛頓時緊張.

薛青摸了摸鼻頭,恰好此時國子監上課的木鐸聲響,便轉身向內:"上課了."自己先進去了.

其他的監生們便對視一眼,各自倨傲進去了.

自從與秦梅一戰成名,秦梅在家養傷沒有來上學,西涼太子一干人被單獨由先生教導,薛青沒有被趕出國子監,只被罰禁足,頓時讓她在國子監也聚攏了一批監生,秦梅如此權勢她還能全身而退,可見其背後的靠山也不小.

當然秦梅那邊的擁躉更多,所以兩方在國子監不時的摩擦,另有旁觀的監生看熱鬧,反正他們都是君子試考生,狗咬狗一撮毛.

"君子試,一群小人手段."

私下這種罵聲越來越多,對于這些事,康岱主動告之是他們故意推波助瀾,所以請薛青不要動怒,薛青當然理會,更沒有動怒爭執,她可是一個很安靜乖巧的學生.

午間雪停了,得知先生明日還要告假,周延等人便約定了大興寺賞雪,再次來邀請薛青.

薛青道:"我還在禁足..."

周延笑道:"都過去一個月了,再說當時也沒說禁足嘛,只是要查問是怎麼回事,都問清楚了,青子少爺你也太老實了."

薛青羞澀的笑了笑沒說話,那邊裴焉子走來周延忙又問他,裴焉子聽說大興寺有賞雪作詩便爽快的答應了.

薛青拎著傘跟著裴焉子往住處走,道:"你為什麼想去?"

裴焉子道:"你為什麼不想去?"

薛青道:"不好看啊就懶得去."

裴焉子轉頭看她,道:"雪不都一樣?"先前還要跟隨蔣家的子侄們去賞雪,如今又說不好看.

薛青道:"人不好看."

裴焉子愕然.

薛青看著國子監內散落而行的監生們,雖然年紀不等,但也有很多年輕人,長的也都很好看,但總覺得沒有長安府的少年們賞心悅目啊.

裴焉子道:"你的賞不是賞風景,是賞人嗎?"

薛青道:"當然啊,風景有什麼好看的."對裴焉子一笑,"不過還好有焉子少爺在,焉子少爺一個人就足夠好看了."

迎來的書童腳下打滑差點摔倒,裴焉子倒是神情無波的邁到廊下,跺跺腳進去了.

"青子少爺要換衣裳嗎?"書童說道,伸手接傘.

薛青低頭看看自己:"為什麼換衣裳?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出門一趟回來就換衣裳."將傘遞給書童跺跺腳跳了進去.


書童撅嘴,這薛青少爺真是聽不懂話,讓他換衣裳的意思就是提醒他回自己的房間去,一天到晚的黏著少爺.

還好他晚上還知道回自己的屋子睡自己的床.

雪後冬夜極寒,房舍里燈火通明,外間人跡罕至.

薛青嗅著案頭的蘭花打個哈欠.

"...您明日要去賞雪嗎?"康岱在對面低聲說道.

薛青道:"是不能去嗎?"

康岱忙道:"不是不是,是剛剛送來消息,明日賞雪王烈陽的侄子也會參加."

薛青哦了聲:"王相爺要接觸我了?"

康岱點頭:"應該是有這個意思,當然他不好直接出面,所以讓家中晚輩裝作偶遇."看薛青沉吟便忙又道,"我們這是來請示您,如果你不想見他的話,我們會安排."

薛青笑了笑道:"沒事,見吧,既然他們有這個念頭,躲著也沒什麼意思,人總要接觸的."

康岱笑著應聲是:"那我們就安排了,您放心,王家這位少爺也不會多說什麼,只是認識一下,待年節的時候就方便邀請你做客."

薛青嗯了聲,康岱便恭敬的告辭,走出去又回頭看,見室內燈光變暗,有人影伸個懶腰投在窗欞上,想來就要去睡了.

自從說讓薛青在國子監不要出去後,她果真沒有再出門,有什麼事跟她說也都應下,監生們不管是冷嘲熱諷還是出言挑釁,薛青都不聲不響更沒有動手,如果不是秦梅還在國公府養傷閉門不出,城中私下還搜捕刺客,康岱都要以為先前的事沒有發生過.

這孩子有點難測,康岱搖頭無奈一笑.

......

.....

無聲無息中高高的後窗被推開,室內昏昏的燈向外傾瀉,但旋即窗戶關上隔絕了里外,有人影輕晃翻上了房頂,在國子監的一排排房舍上踏雪疾行無痕,掠入無邊的暗夜里.

暗夜里牆角一塊石頭忽的活了一般躍起,三下兩下踩著高高低低的牆頭翻過幾道房頂,與另一道人影彙合.

"他說去東西放在缸子酒坊西廂房的老鼠洞里."黃居道.

薛青撇嘴道:"順便再偷一壇子酒回來是不是?怎麼總是這麼懶,顧著吃吃喝喝."

黃居沒有再說話.

薛青看著層層疊疊遠處的一間宅院,似乎看到四褐先生正守著火盆烤雞鴨鵝豆子等等亂七八糟的吃食,而在他身旁燃著一炷香.

香燃盡,人要歸,否則就要挨打抄書.

"老規矩,我先拿東西,你慢慢來."薛青道,躍身先行而去.

黃居自然跟不上她的,但如今也能在暗夜里的京城穿街走巷獨行,兩個身影先後消失在夜色里.

薛青很快就找到了那家藏在深巷里的酒坊,撬開西廂房拿出了東西,順便拎了一壇子酒沿路返回沒多久就遇到了黃居.

"比前幾次快很多了."薛青贊道.

黃居默然無聲,等待轉身回去,卻見薛青在屋頂上坐下來,對著前方的夜色抬了抬下巴.

"你看,那邊像不像銀河."她說道.

黃居看去,見前方幾道街後便是最繁華的夜市,冬夜雖然寒冷,但那邊依舊燈火通明,臨近年節懸掛了五顏六色的彩燈,街上必然也有不少人走動,商販拉長聲調吆喝,青樓暗巷的女妓嬉笑攬客,但如今隔的遠聽不到這嘈雜喧鬧,只能看到燈火,恍若安靜流淌的河水.

聽不到黃居的回話,薛青笑了笑,道:"居兒啊,苦大仇深是苦大仇深,人活一輩子不容易,該看看這世界的美好也要看看,來坐下,今日尚早我們看看風景."她伸手拍開了酒壇,舉起酒水傾倒.

黃居沒有坐,站在薛青身旁,看著她積雪上盤膝而坐仰頭飲酒.

那酒水也像銀河,白雪映照下閃閃.

"我在這京城也有很多熟人的."

薛青伸手指著前方這邊點點那邊點點.

"..那里是楊老大夫家,他和蟬衣現在都沒睡呢,我要是去了,蟬衣會給我做一碗熱湯面...多放辣子嘖嘖嘖."


"...還有那邊,是張蓮塘家的商鋪...他們都知道我你信不信?我去說我是薛青,他們會把我當座上客...."

"...那邊是柳家的,嗯,柳家的也沒問題,前幾天還跑來給我送錢送衣服,竟然還對國子監的門房說我是姑爺...."

"..青霞先生住那邊,不過我現在去了肯定要被他訓斥..."

薛青拍著酒壇笑,又收了笑.

"..但我哪里都不能去."

旋即無聲,似乎從未說話.

黃居依舊不言不語,在她身後站著,寒夜里高高的屋簷上一高一矮身影融入夜色,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薛青站起來.

"時間差不多了,先生很壞的,會故意扇風讓香燃的快."她笑道,將酒壇抗在肩頭,"走了,回家去了."

......

......

"那邊有很多人."

路過一條街時,黃居忽的說道,指著前方一片黑暗,並不見半點燈火人影.

薛青嘻的笑了:"這要是擱恐怖片里能嚇死人."眯眼看向黑暗里,隱隱綽綽有人影在房屋間在大樹下,當然是人不是鬼.

護衛,暗衛.

薛青將酒壇換個肩頭,道:"不錯,除了不讓人發現,你也能發現別人了,那邊是有很多人,因為那里是秦國公府,你注意不要靠近,這個京城里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

黃居卻沒有走似乎有些倔強的盯著那邊.

那些大人們的所在都是這樣嗎?所以他不能靠近?不能靠近就什麼都做不了.

薛青道:"現在不行,不表示將來不行."拍拍他肩頭,"等你像我這麼厲害就可以了,走了."

黃居這一次沒有再停留二人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這邊的黑暗沒有絲毫的波動,越過層層黑暗房屋的最高處夜風席卷一片夜色似乎飄動起來.

那不是夜色,也是一個人,裹著斗篷,斗篷隨風飄動片刻之後便垂下來,屋頂積雪映照直立的人恍若懸空,腳下是一片深宅.

此時深宅前有人仰頭向這邊看來.

"公爺,要不要請小公爺下來,他的傷還沒好,天這麼冷."他低聲說道.

身披斗篷闊步而行的秦潭公沒有抬頭,道:"他既然這樣做就肯定沒問題,讓他自便吧."

侍從應聲是,上前推開大門,隨著秦潭公跨過門檻,原本寂靜的宅院燈火如星辰般亮起,一瞬間璀璨,仆從們也湧來在甬路兩邊恭迎,整個宅院變的喧鬧鮮活.

站在高處看,這宅院也恍若一條銀河,飛簷上的人影卻並不感興趣,只看著遠方的夜色一動不動,繁華熱鬧與他無關.

天色將明,雪後霧氣重重,霧氣搖晃有人影越過國子監門前,臨進去之前薛青向這邊看了眼,不遠處的巷子口露出一角衣袍,風吹過衣袍動了動.

段山將腳跺了跺,緩解麻木僵硬.

"大人,已經守了這麼多天了,那薛青沒有絲毫的異常,還是算了吧."一個隨從低聲道.

段山道:"我這些日子回想過去種種,我相信我的直覺,這薛青一定有問題,猛獸會蟄伏,但不會不捕獵."看向國子監的大門,"上次如果我守著,就能親眼看到他與小公爺追逐打鬧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不會讓這種遺憾再出現.

天光越來越亮,國子監緊閉的大門打開,伴著喧鬧一群監生走了出來.

......

......

(四千九字,不分章了,麼麼噠,另外,曆史上科舉時間不是這樣安排的,要多一年時間,我為了進度需要改了,就當這個架空的世界就是這樣吧,慚愧慚愧,朋友們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