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鄙夷



此時此刻,智信大和尚躺靠在船艙當中.

雨季的漓江水一向渾濁不堪,更兼這幾日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江面上飄蕩著腐草,枯枝,偶爾還能見著些破衣爛麻,鳥蟲尸首順流而下.

空氣里頭熱乎乎,濕黏黏的,身上大粒大粒的汗水便似掛漿的漿糊一般,把他那白生生的皮膚跟貼身的衣衫粘得死緊.

透過船上右邊的木窗往外看,天空陰沉,夏日炎熱的太陽,已經被厚厚的云層給遮得嚴嚴實實.可這南邊蠻夷之地,濕熱之氣,卻是比京城午時三刻,烈日高懸之時,還要叫人難受.

因為一路都悶在船艙里,僧衣給汗水漬醃久了,早發出一股子汗餿味,用手在皮膚上搓一搓,居然能搓出泥垢.

艙中嗡嗡直響,是蚊蟲扇翅發出的聲音,吵得智信心煩意亂,正要坐起身來,卻忽然覺得頸邊微微一麻.

這感覺實在太過熟悉,近些日子以來,無論白天黑夜,俱是躲也躲不掉,他想都不想,立時便反手一巴掌,"啪"的一聲朝脖子上拍去.

等到把那手掌攤到面前,只見掌心牢牢貼著一只死蚊,黑黑的肚尾處濺出一小灘鮮紅的血跡.

那蚊子大得可怕,六只腳細細的,展開來全都足有寸長,花白相間,乃是廣南特產.

進入廣南西路才小半個月,縱然大半時間都在船上,可智信見到的蜈蚣蜘蛛,蛇蟲鼠蟻,已是比上半輩子加起來的還要多.至于蚊子,更是每日都要打死大幾只,然而即便如此,此時見了那蚊尸混著血跡,內髒,他還是幾欲作嘔.

自有了名聲,智信便一貫養尊處優,哪里受得了這個,看得實在是惡心極了.

他掏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手,卻又覺得髒,爬起身正要去角落洗手,不想忽然聽得艙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連忙又躺了回去,張著嘴,閉著眼睛,又把眉頭皺起,做出一副病體沉重的模樣.

"上師!"

聽到熟悉的聲音,智信這才把眼睛睜開,見得不遠處只有一個伺候自己的小沙彌,外頭並沒有生人跟進來,這才趕忙坐起身來,急急問道:"那顧勾院怎的說?"

這廣南,當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眼下雖還未有到得陣前,可智信已經半點都受不住了.

想到將來自己要孤身深入廣源州,再去那人生地不熟,傳說中食蟲蟻,飲生血的不毛交趾傳經,他幾乎是坐臥不甯.

當日他自傷腿骨,偏生力道同位置都不對,又被幾個兵士強押著進了營,養到現在,已是好了十成十.

軍中有大夫,又俱是陳灝,顧延章的人,就算他想用腿傷未愈來作借口,也不會有人信.

如今已經快要秋日了,還有小半年,本就該到了自己在京城做事的日子,誰料到卻被迫來了廣南,還不曉得那一位會怎的想.

饒是智信再自信,再天真也不敢奢望對方會等著自己.


十有八九,是另行推扶他人.

這叫他怎麼能忍!?

一時半會,他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是暫時緩一緩自己到廣源州的進程.

留在桂州,說不得還能有一線回京的生機,可一旦隨大軍南下邕州,去得廣源州,當真就要去同那等蠻夷茹毛飲血,同苦共酸了.

自進了廣南境內,三千兵士當中,便有不少因為水土不服而病倒的,從腹瀉到發燒,再到暑熱,十分常見,他便借了這個借口,叫下頭小沙彌去尋顧延章.

--我都病得爬不起來了,又吐又燒,還腹瀉,連路也走不動,還怎麼能弘揚佛法?

智信問得急,聽得那小沙彌也有些著慌起來,他咽了口口水,回道:"上師,那顧勾院……聽得說您這一廂得了病,又是水土不服,再聽說行不得船,便叫人來回,說此去邕州,多是行路,少有行舟,因只有小半能走船,不少地方還是逆流,是以暈船之事,大可放心."

這是什麼意思??

智信聽得本來不暈,如今也暈了,忙又問道:"你沒同他說,我如今行不動了--莫說行路,連爬都爬不起來了?"

小沙彌心中暗暗叫苦.

他不過一個伺候大和尚的小角色,顧延章卻是掌管三軍後勤轉運的轉運副使,而今大軍開拔,哪一樁事情不比自家這一個多事的師父要來得重要,本來平日里就不是想見便能見的,此時更難了.

自家好歹蹭著"智信上師"的名字,把事情轉給了一個小校幫忙通傳,至于對方是怎麼說的,又傳了什麼話,他又怎麼敢多問.

此時聽得智信發問,小沙彌只得將從那小校口中聽來的簡單兩句話,重新增增補補了一遍,勉強道:"顧勾院說了,您行不動路不要緊,隨軍的有騾車,屆時您在車上躺著養病便好,若是嫌車廂里頭顛,便叫兩個兵士給您抬個竹架子過去--橫豎這桂州處處都是竹子,半路隨手就能做一個."

這一段話,前幾句多少還沾點邊,可後一句,卻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了--只想著講得越細,估計就越不容易叫上師覺得自己沒當好差,也越容易叫上師覺得得顧勾院重視.

然而智信卻甯願他不要講得這般細致.

他聽得氣血翻騰,胸腔當中堵著一口氣,著實難受極了.

"我是燒得厲害,又有水土不服,還兼又吐又泄,要在此地休養!邕州地偏,哪里有什麼好大夫!他不想我活命了嗎?!"

智信口中叫囂著,可卻自覺地把聲音給壓了下去,以免讓船艙外雖是可能路過的兵士聽到自己的話.

他因心中有鬼,開始為著養傷,後來為了裝病,每日不是在車廂,就是在船艙里頭.

與他相反,跟著他南下伺候的兩個小沙彌,卻是常常在外頭跑來跑去,自是能看出來,如今軍中無論上下,對自家這個上師,其實都不是很重視.

說一句不重視,其實已經是給面子了,講透些,其實是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