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在綿綿的山脈里(第七卷完)



本始六*(公元前68*)三月庚午日凌晨,從睡夢中被喚醒的劉詢得知了噩耗.

"大司馬大將軍薨了!"

他呆愣了許久,然後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大將軍,何以棄予小子而去?"

雖然沒誇張到嘔血吐膽汁的程度,但天子是帶著滿臉涕淚宣詔的.

"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宿衛孝武皇帝三十余*,輔孝昭皇帝十有余*,遭大難,躬秉義,率三公,諸侯,九卿,大夫定*世策,以安宗廟,至今六*矣!"

他負手走出溫室殿廳堂,看著天邊,今天的月亮被烏云遮蔽,世界一片晦暗.

"六*來,北擊匈奴,西定絕域,南立封土,東平海波,百國來朝,天下蒸庶,咸以康甯.功德茂盛,朕甚嘉之.複其後世,疇其爵邑,世世毋有所與.功如蕭相國!"

這是與國同休的意思了,又將其與蕭何並列,可謂榮譽極高,天子如此情深意切,連侍中弘恭都不由擦淚.

此詔宣完,還穿著一身睡覺時所著短衣的劉詢便立刻讓人准備齊衰喪服:"朕要與太皇太後親臨大將軍之喪!"

至于皇後,因為天子體諒,前天起就允許她留在霍府了.

雖然傷心,雖然現在是凌晨最令人困乏的時間,但劉詢腦子格外清醒,一邊穿戴齊衰,一邊下達命令:"立刻使丞相丙吉與禦史大夫杜延*持節護喪事."

"中二千石治于大將軍幕府,入殯之日隨至塚上."

等他離開溫室殿時,被匆匆傳喚的少府諸位值夜官吏也過來了,皇帝要他們立刻定制與喪事相關的東西:

"賜霍府金錢,繒絮,繡被百領,衣五十篋,璧珠璣玉衣,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臧槨十五具."

"東園令,將五日而殯,改成七日而殯......大將軍出殯時,皆如天子乘輿制度!以帝禮陪葬于茂陵東側!"

東園令一愣,張大了嘴,賜大臣天子葬禮規格,這是自有漢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啊!

蕭何,曹參功勞夠大吧,但卻無此資格,更別說後面諸卿相將軍了.

他猶猶豫豫地提出,這恐怕不太妥當,卻被劉詢厲聲打斷了:"什麼?僭越,別跟朕說什麼禮制僭越!朕不聽!若無大將軍,朕還在街巷游俠斗雞,更無今日大漢之盛,這禮,大將軍當得起!"

皇帝的聲音震動未央,劉詢吼完了東園令後才平複下來,歎息道:

"大將軍之塚先前已由其家中修了大半,還有七天時間,立刻發三河卒穿複士,起塚祠堂!抓緊修繕完畢!"

此時已走到天子皇輦處,但劉詢想了想後,在弘恭耳邊低語幾句,弘恭匆匆而去,劉詢又拒絕坐輦或小馬車.

"今日,朕要走著出宮."

群臣勸誡時,劉詢指著地上感慨道:"大將軍臨終前身體有恙,卻仍堅持步行出入宮中,從這到公車司馬們,每一塊磚,都可能是大將軍踩過的,朕今日便要躡大將軍足跡而行,如此方知篳路藍縷之難."

說著就快步往前走去,身後的黃門們愣了片刻才連忙跟上,卻被劉詢呵斥,只讓他們遠遠跟在後面.

也是"巧了",今夜步行出宮的,不止他一人,因為大司馬大將軍身體不安,大漢中樞必須有人大臣值夜,宿衛宮中.

其中一位中朝將軍便也剛得知噩耗,從尚書台被弘恭喚來,在道旁拱手等待.

"陛下."

任弘見到劉詢,就發現他滿眼通紅,顯然才哭過,連忙垂下頭.

他不知道劉詢對霍光是怎樣的感情,感激?忌憚?還是兩者皆有.

但對任弘而言,霍光就像一位嚴苛的長輩,任弘對他並無愛戴之心,只是又敬又畏,得知其死訊,傷心歸傷心,但卻哭不出來.


也笑不出來.

不過有一點倒是讓人欣慰.

在大將軍薨後,他和劉詢,膽子都大了不少,終于能光明正大的勾搭在一起......不,是並肩走在陽光下了.

......

然而此刻仍是黎明,並無陽光,

霍家的子侄女婿都趕赴霍府了,未央宮中夜深人靜,侍從在後遠遠跟隨,劉詢與任弘走在前幾日霍光與蘇武曾同行的路上.

就像霍光與蘇武冷戰了十余*一樣,劉詢也不記得,上一次同西安侯同行是何時的事了?

是六*前他遠征歸來,皇帝于長安城外郊迎的時候麼?

還是再往前,二人皆要踏上征途,在尚冠里外相遇互為勉勵壯行時?

總之確實太久了,共赴霍光葬禮,二人都心事重重,任弘落後于劉詢兩步之後,看上去十分生疏.

最後天子先開了口,不同于與大將軍說話的拐彎抹角,竟是直來直往.

"先前大將軍邀西安侯過府一敘時,說了何事?"

任弘一愣,說道:"大將軍說及孝武,霍驃騎之願,皆是擊滅匈奴,他自知時日無多,恐朝臣忘患,故以北伐之事托之,此外......"

他搖了搖頭:"此外,博陸侯還說,五*十*後,我亦當為大將軍!"

"果然."劉詢拊掌:"朕親臨問病時,問及大將軍百*之後誰能代其位,他也舉薦了西安侯,言語中皆是譽美之詞啊."

二人在這一對台詞,任弘嚇了一大跳:"好你個大將軍,臨死也不忘給我上眼藥!"

離間,這是大將軍的離間計呀阿詢.

劉詢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任弘道:"依朕看來,這大司馬大將軍,西安侯當得!"

任弘遂一沉吟:"掃滅匈奴,確實是是臣之願."

"但大將軍之職?就大不必了."

"西安侯要自謙?"

劉詢話語和善,心里卻有些疑慮.

大將軍說"弘才在光之右",其實這句話,劉詢是認同的,他與西安侯認識很早,深知任弘幾乎是個全才,不但戰功赫赫,亦有治國之能,于經術上更有一番見解.

所以日後任弘之勢,也會在光之右麼?

"不."任弘矢口否認:"臣絕非謙遜,只是以為,大漢已經不需要第二位霍大將軍,甚至,不需要大將軍這一職銜!"

這話倒是讓劉詢極其驚喜:"何以言此?"

任弘道:"大司馬大將軍之制,為孝武皇帝首創,本是虛職.直到孝武病篤,主少國疑,才將國事托付于霍氏,期冀其安定天下."

"然亦有丞相車千秋,禦史大夫桑弘羊在外朝制衡,哪怕是中朝里,仍有左將軍上官桀,車騎將軍金日磾同受遺詔.大司馬大將軍雖為首輔,卻未到專天下權的程度."

就像一場大逃殺,當其他人都被霍光干掉後,權力自然就集中了.

大將軍操持生殺,集權的好處就是,這十多*里大漢十分穩定,連廢帝都沒引起半點波瀾,國策能順利推行,對外也能力一處使.

可這樣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大將軍既薨,朝局應該恢複到之前的樣子了.故臣斗膽提議,陛下應當空此職務,不再任命大將軍,而以車騎將軍富平侯加大司馬銜,主持中朝,如此方能使中外制衡,不使一人專權獨大."

任弘看向劉詢:"孔子有言,為政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而這居中者,非大將軍,亦非丞相,唯陛下自為之!"

"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接下來,大漢需要的,不是一位兼制中外的大將軍,而是一位集孝武雄才大略,又有孝文仁德的皇帝,陛下,便擁有這樣的器量!"

權力是有毒的,能讓人上癮,劉詢亦是如此.就像坐一旁看人打了六*游戲,如今終于能上手過把癮,卻還得讓給別人,你繼續干看著,誰願意啊!

這話真是撓到劉詢心里了,他停頓了一步,又與任弘挨得近了點,不那麼疏遠了,嘴上卻只道:"朕才干平平,被倉促立為天子,我是怎樣的人,西安侯難道還不清楚?你我之間,何時多了阿諛虛言."

從你做了皇帝那一刻起啊,上了岸的魚,還是魚麼?

"絕非虛言,也不瞞陛下."

任弘無奈,只說道:"在孝昭駕崩後,群臣擇嗣時,我便如此認為!我告訴自己,若皇曾孫能夠繼位,對天下一定是好事,也正因如此,奉命去昌邑國迎昌邑王賀時,我便覺得他才干平平,德行有虧,較陛下大為不如."

確實,雖然廢立時任弘不在長安,但他確實是第一個對昌邑王發難的人.

而回想起來,那幾*在西安侯府做客的時光,真是讓劉詢受益匪淺,所讀《史記》,以及同任弘,楊惲,張敞等人的縱談古今中外,讓他大漲見識.

為帝後能漸漸坐穩君榻,對權術駕輕就熟,也多虧了西安侯的錦囊相助啊.里面的每一件事,真是一心為自己和許平君著想.

想到這,劉詢胃里都暖暖的,也下定了決心,心中暗道:

"快馬先死,寶刀先鈍,良木先伐.大將軍臨終前之言暗藏殺機,無非是欲拔高西安侯,而保全霍氏外戚權勢,若換作是別人,朕便信了,但大將軍錯料了西安侯!"

"也錯料了朕!"

劉詢這六*時常去石渠閣閑逛觀書,不論莊老還是申韓,皆有涉獵.

其中韓非子講述君臣關系,說:"上下一日百戰."

下匿其私,用試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寶也;黨與之具,臣之寶也.臣之所不弑其君者,黨與不具也.故上失扶寸,下得尋常.

讀著這段話,再看看現實,真是毛骨悚然:霍氏黨羽盤踞朝野,廢立皇帝如同兒戲,雖然這件事對劉詢有利,但整個未央宮防務都在霍家人手里,誰知道他哪天就會重蹈劉賀覆轍呢?

幸好最終證明,大將軍對漢室是忠誠啊,那些恐懼與忌憚,也慢慢轉變成了感激.

而韓非也給了解決之法:"有國之君,不大其都;有道之臣,不貴其家;有道之君,不貴其臣.貴之富之,彼將代之."

現在,劉詢又是給大將軍帝禮下葬的待遇,又重賞霍家,若真是為他們好,恐怕就不會如此做了,宮室防務全在"別人"手里,他也不難安寢啊.哪怕只是為了大將軍,劉詢也會讓霍家與國同休,但有些權力,必須收回來!

反之,對西安侯,確實不需要故意給他一個"大將軍"的位置以示尊崇,西安侯極知分寸,今日聽其言語,也不欲成為第二個霍光.

劉詢不似曆史上,遭遇了愛妻忽然暴斃的打擊,他的心中,仍存著一絲善意與信任.

劉詢相信,他們會走出一條全新的路!

不同于秦昭王與白起,不同于高皇帝與淮陰侯,亦不同于孝武與衛氏的路--衛青雖然善終,但衛氏**,那是劉詢悲慘的身世,亦是心中永遠的痛.

因此,當前段時間,許平君怯怯地說希望讓長公主與任家的小任白聯姻,來個親上加親時,劉詢都是斷然否定的.

老子有言,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想要關系長遠,還是保持恰當的距離為妙.

說開之後,接下來的一路上,二人腳步都輕快了許多,他們低聲談論起了大將軍之薨.

劉詢感慨:"當初朕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霍光從驂乘,雖然他並不高大,也無武藝,但氣勢壓人,朕只感覺,若有芒刺在背,很不舒服."

"臣也一樣,與大將軍相處,常如坐針氈."

任弘回憶起這八*來與霍光相處的時光,皆是為大將軍所壓,西安猴成了大將軍手上一塊磚,想放哪就放哪,想閑置就閑置.任弘感謝他知人善任,可若是放開手讓他來干就更好了.


二人皆有余悸,雖然面上哀戚,可心里卻感到一陣輕松.

只是在這輕松之余,卻又感覺悵然若失.

"對朕來說,大將軍是一座山."

公車司馬門快到了,劉詢忽然停下了腳步,望向長安南方巍峨的終南山,那些山脈的影子隔著幾百里都能見到.

"大將軍功過周勃,能與蕭相國比肩,此言非虛."

劉詢指著那終南之巔,說出了豪言:"但朕不願做站在山腳下感慨的後輩,說什麼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朕為大將軍策立,但在文治武功上,要超過大將軍!"

這大概是少時被架空的英主們親政後的一致願望吧.諸如穰候魏冉之于秦昭王,呂不韋之于***帝,超過那個被他們否定的人,也是兩位雄主逼著自己更進一步的動力.

想超過那座山,在史書上不被其掩蓋遮蔽麼?

想要證明自己是對的,而他是錯的麼?

那就奮發吧,你取得的成就,必須比他更偉大才行!

任弘拱手:"陛下定能做到."

"朕做不到."

劉詢望著任弘,衷心對他作揖道:"一個人,做不到.願得西安侯與天下英傑之助,方有可能!"

任弘長舒了一口氣,回拜道:"臣立誓,願輔陛下,掃滅匈奴,報九世之仇,讓天下之民,富比文景,而幅員之廣,遠邁孝武!"

是啊,霍光于任弘而言,也是綿綿山脈里的一座奇峰,壓著他,阻攔他,但最終,也成了他想要越過的目標--不止是功業,還想要走出與霍光不一樣的命運道路,這無疑才是最難的.

天色放晴了,明月在不知不覺間已東落消失,天際上,那顆太白星越發明亮,只是黎明已至,朝陽亦將升起.

天無二日,沒了月亮後,日與星共明的時光,又會持續多久?

但兩個剛從霍光五指山下鑽出來的*輕人,都顧不上想太遠的事,他們只抖著身上大將軍留下的灰土,眯著眼看向各自憧憬的方向.

對劉詢來說,是終南山上**,紅旗漫卷西風!

于任弘而言,則是長纓已由霍光交付他手,何時能夠縛住北方蒼狼?

他們都已經迫不及待,要邁向下一步了.

"接下來,就是屬于陛下的時代了!"

"也是屬于西安侯的時代."

劉詢拍了一下任弘的肩膀:

"大將軍之墓起塚祠堂等事,便由卿率三河卒主持吧."

"朕的'衛將軍’!"

......

PS:第七卷《安西都護胡赤驄》完.

全書還剩三卷,大概60*字,湊個十卷十全十美,八月底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