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5-12 巡城淨街司


上海是個迅猛發展的城市,建設又沒有系統的規劃,所以城區顯得雜亂無章,那些赤貧的難民跑到上海以後亂搭亂建,形成了很多低矮肮髒的棚戶區,還有蘇州河,黃浦江上密密麻麻的客輪商船漁舟,都需要管理協調。



在這種情勢之下,上海道衙門調派專人成立了一個城市管理部門,叫做巡城淨街司,朝廷規矩在那里擺著,地方zf私設機構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個部門是朝廷正規編制以外的,領頭的幾個人是道台衙門的快班差役,根本沒有品級,下面雇了上千個幫閑,都不關餉,平日里這些人就靠收取小攤販的厘金和處罰那些亂停靠的貨船過活,小日子過的倒也滋潤。



九千歲一伙當政之時,朝廷禮樂崩壞,蟒袍都能亂穿,補服就更加隨意了。巡城淨街司的官員們穿的都是比低級官員的顏色還深的深綠色盤領官服,胸前的補子上繡的不是既不是八九品文官的鵪鶉練雀,也不是低等武官的犀牛海馬,而是別具特色的猛犬!



聽說欽差大人不日將駕臨上海,總督陳良玨特地下了一道手令,讓巡城淨街司掃蕩城里有礙觀瞻的小攤販和非法建築物,這下淨街司的猛犬們可開心了,大肆出動,各顯神通,把大街上的小攤販一掃而光,貨物錢財統統充公,眼下開過來包圍林笙他們的就是巡城淨街司的一隊人馬。



淨街司的指揮馬車遠遠的停在道路的兩端,然後幾十個大漢從四周人流中慢慢圍攏過來,這些人身上刺龍畫虎,眼神凶悍,一看就不是善類,他們的服裝也不統一,穿什麼的都有,但是彙聚到小攤販們附近時忽然一起抖出了坎肩套在身上,一水的深綠色松江布做成的坎肩,胸前一個大白圓圈,赫然用毛筆寫著一個黑字“協”。



巡城淨街司的突然襲擊讓小攤販們猝不及防,頓時亂成一團,手忙腳亂的收拾著攤子上的商品,妄想全身而退,協管們早就把道路封死了,一個個揮舞著棍棒,凶神惡煞一般見人就打,見東西就搶。周圍過往的路人好像已經見慣了這種情形,並不怎麼害怕,只是遠遠站住了冷漠的觀看。



圍觀群眾里就有喬裝改扮的劉子光和胡懿敏,他看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成群的地痞流氓強搶財物,不禁大吃一驚,拉住身旁一人問道:“上海怎麼如此混亂?黑幫地痞居然當街搶劫?”



那人是上海本地人,聽劉子光如此發問,還操著一口帶北方口音的江淮官話,便知道此人是剛來上海不久的北方人,于是略帶諷刺的笑答道:“儂鄉戶甯當然勿曉得,這是阿拉上海巡城淨街司的協管員,老厲害了。”



原來是官府的人啊,看到漫天飛舞的小商品,水果食品,凶猛的協管和狼狽不堪的小販們,劉子光立刻想到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也經常被城管欺凌,沒收了東西不說,態度稍有不好還要被毆打一頓,即使上告也沒有用,因為打人的都是沒有編制的協管,所以打死你都沒地方說理去,沒想到這個世界里居然也有同樣的事情在發生,他當即從人群中站出來吼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強搶財物欺壓良善,與土匪何異?”



話音剛落,十幾雙凶暴的眼睛就看了過來,見劉子光一襲布衣,孤身一人,為首的協管斜著眼冷笑一聲:“哪里來的小赤佬,老子衙門里的事情輪到你管?打!冊那,給老子狠狠地打!打死算老子的。”



十來個人一擁而上,將劉子光包圍在當中,推推搡搡的往旁邊一條小弄堂里拉,劉子光也不抗拒,任由他們拉走,還給旁邊的胡大小姐使了個放心的眼色,胡大小姐自然知道劉子光的功夫之深,索性裝作尋常的看客躲到一旁去看熱鬧,遠處的日升昌保鏢們慢慢的彙聚過來,摻雜在人群中暗暗保護著大小姐,沒有得到指令他們是不會貿然出手的。




劉子光一邊憤怒的斥責著協管們,一邊無助的呼救著,老百姓們懾于協管們的淫威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就在劉子光快要被拉進弄堂的時候,忽然一輛小推車快速的沖過來,撞翻了幾個協管,推車之人是個面目清秀的小伙子,他趁協管們被撞得人仰馬翻沒有反應過來,拉住劉子光就跑。



一霎那之間,時間仿佛倒流,又回到那個下著雨的昏暗下午,自己錯手殺了欺負人的惡霸後被機靈的鄰居小毛拉著逃跑,幾乎是同樣的劇情,同樣的場景,劉子光本想扮豬吃老虎,到弄堂里把那幫協管狠揍一頓的,沒想到突然沖出來這個後生冒死相救,劉子光馬上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好感,順水推舟跟著他狂奔起來。



巡城淨街司每次掃蕩,都是協管沖鋒在前,正經差役在後面監軍,這些胸前繡著猛犬的漢子都不是易相與的角色,哪個不是身懷絕技,稱霸一方的好漢,只見他們五個人不慌不忙的從馬車中跳出來,一字排開堵在當街,江風吹起深綠色官袍的下擺,露出下面大紅色的官褲和白底黑腰的皂靴,刹是威風。



“四哥,看到沒有,居然有人抗拒執法,把咱們的兄弟都給打了。”一個消瘦的漢子冷冷道,手中的鐵棍有節奏的敲擊著地面,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老五,你的十字追魂棍不是好久沒開葷了嗎,正好拿那倆小子發發利市。”被稱作四哥的漢子一張臉生的很是丑陋,下嘴唇突出,下排牙齒暴露在外,顯得格外凶殘,他手里拎著一根棗木棍,不過前頭鑲了幾十枚鐵釘,看著就讓人膽寒。



那後生拉著劉子光狂奔了幾十步,沒成想去路被五個深綠色的身影擋住了,只見他們人手一根棍子,在手里擺弄著,口中還叼著雪茄屁股里的煙絲卷成的紙煙,一字排開,不怒自威。後生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巡城五狗!”



後生深知落到這五個人手里的後果,他從懷里掏出一把三寸長的鐵片水果刀橫在胸前,將劉子光推到身後說:“我纏住他們,你快走。”



劉子光沒想到此人如此仗義,心中大大感動,反將那後生一把拉到身後,對著五只凶神惡煞的攔路虎喝道:“好狗不攔路,快快讓開!”



這五個人正是巡城淨街司最赫赫有名的五位大佬極人物,加入衙門之前都是地方惡霸,披上這身綠皮之後為非作歹,深得上司的喜愛,被賜名為“巡城五虎將”,但在民間的稱呼就變了個味,被大家叫做“巡城五狗。”



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居然當面稱呼自己為狗,五人大為光火,吐掉口中的紙煙,掄著棍子撲了過去。



十秒鍾以後,巡城五虎已經真的成了巡城五狗,還是那種趴在地上不動的癩皮狗,每個人的頭都開了個血洞,鮮血呼呼的往外流,要害部位也被踢中,徹底的喪失了戰斗力,劉子光沒想取他們的性命,下手還是有分寸的,如果真想殺人,就是二十個巡城虎也要交待在這了。



此時幾十個協管已經從後面追歸來了,這回輪到劉子光拉著那後生跑了,兩人迅速消失在外灘的人流中。協管們眼看追不上,只好罵罵咧咧的回去救治長官去了。




弄堂深處,劉子光和那後生一起蹲在地上歇息,後生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靠著牆壁大口喘著粗氣,歇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多謝大哥搭救。”



劉子光微微一笑:“應該是我謝你才對,敢從幾十條大漢手下搶人,你的膽色過人,堪稱壯士,我只不過一介書生罷了,今天剛到上海。”



後生喜道:“原來您是讀書人,怪不得能挺身而出為我們小販仗義執言,大哥身懷絕技,小弟剛才班門弄斧了,慚愧啊慚愧。對了,我叫林笙,還未請教大哥尊姓大名。”



劉子光想了一下答道:“我叫許文強。”



“原來是許大哥,林笙給您見禮了,小弟是外灘碼頭上擺攤賣果子的,人稱水果阿笙,您叫我阿笙就可以了。”林笙一邊說著,一邊從懷里掏出了大青羅卜,三下兩下把皮削掉,掰了一半遞給劉子光道:“一車蘿蔔就剩這一根了,車子定是也保不住了,***巡城司就知道淨街,街是乾淨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沒活路了。”說完狠狠咬了一口蘿蔔。



劉子光也捧著蘿蔔啃起來,林笙是他結識的第一個上海人,從這個年輕的上海底層人士身上也許可以看見一個真實的上海,所以劉子光撒了一個小慌,把自己的名字說成了那個八十年代香港連續劇的主角。



“許大哥是北方過來投親的吧,今後有什麼打算?”林笙邊吃邊問。



“我想在碼頭上找份工作,不知道有沒有路子。”劉子光這樣說是因為外灘碼頭是外洋商船的集散地,市舶司就設在外灘,管中窺豹,從這里下手定然能尋到市舶司貪贓的蛛絲馬跡。



“沒問題,我同住的小兄弟就是碼頭上扛活的,他有個遠房親戚幫賴家做帳房。許大哥識文斷字,一定能找到份體面的工作。”林笙吃完最後一口,站起來拍拍屁股:“走,我帶你去見他。”



“賴家?哪個賴家?”劉子光忽然想到曾經在東廠的檔案上看到過關于上海一個姓賴的人的些許紀錄。



“還能有哪個賴家,當然是上海灘最有名的賴有為老板了,全上海一大半的洋貨都是他做的。”林笙談起賴有為,眼睛似乎都冒出了崇拜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