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甯靜靜的看著這山,這云,這水,很快便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金重于水,落入水中則沉于底,尋常干木投于水則浮于表面,清氣上升,飄于高空,濁氣下沉,積為塵土.
萬物運行,都有其特性,都有其規律.
各種本源的天地元氣,組成天地萬物.
再細微的東西,在這世上經過,必定會留下痕跡.
細心的獵人,能夠在草叢里發現梅花鹿的腳印,無知卻有閑的孩童,能夠發現清晨草葉上蝸牛爬過的痕跡.
修行的本源,便是探究萬物生滅的規律,感知極細微的天地元氣流動留下的軌跡,悟出可以改變或者引導這些軌跡的線路.
文字和圖錄想要描述的是這種線路,而這種寫意殘卷,則是直接舍棄文字和圖畫,直接來描繪這種線路.
這是表述的不同手段.
只是和那些文字描述的相比,寫意殘卷本身也就像是一道符,一個法陣,因為其中的這些墨線,本身就是可以改變和引導天地元氣的符文.
大多數修行手段相通,很多線路都有著規律.
所以許多修為高深的修行者,都是舉一反三,都是通過很多修行圖錄,符文的規律,來參悟未知的軌跡.
而即便是這些境界已經能夠達到舉一反三,看到某些線條就已經油然產生熟悉感覺的強大修行者,在看這樣的經卷參悟時,最先要做的,便是要尋找起筆.
尋找留下這份經卷的修行者落的第一筆.
敘述道理,說話也會有先後順序,按照留下這份經卷的修行者的敘述思路,自然就會更加容易理解其中隱含的修行之法.
然而丁甯卻不同.
丁甯直接以"意"入手.
無論是以他對修行過寫意殘卷中真元修行之法的修行者的了解,還是從第一步走入墨園感受到的氣機來看,這份寫意殘卷在真元修行方面的領悟,距離九死蠶有很大的差距.
所以他不需要浪費時間去研究寫意殘卷中的真元修行方法,他只需要得到里面一些有用的對敵手段--劍術,符道!
所以他只需要首先分辨,這些墨跡里那些有劍意,是代表著劍痕,哪些有劇烈的改變和扭轉天地元氣的符意,是對敵所用的符道.
這對于別人而言很難,或者根本難以做到,然而對于丁甯而言不難.
只是此刻讓他深深皺起眉頭的是,這份畫卷上,劍意最濃烈處卻是在殘缺的紙張邊緣戈然而止.
那數條剛剛起勢的墨線,消失在那殘破處.
也就是說,這副畫里對他價值最大的部分,就在那個殘破的右上角里.
所以那右上角缺失的,不只是那座淡山的一個角,不只是大江的一段尾巴,在淡山之側,還應該有更為重要的東西.
丁甯知道,那應該是一顆星辰,或者是一輪寒月.
因為他知道周家曾有人使用過那樣的劍意,所以這份寫意殘卷本不應該殘到這種地步,那一角上的某些部分,應該是被周家的那人故意挖去了.
就是這個缺失的地方,才是他這次來這里的真正目的.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眼中其余的墨線全部剔去,眼睛里只剩余劍意濃烈,和那處殘缺處有關的墨線.
時間緩緩的流逝,他記清楚了所有這些墨線,然後將目光從這副畫卷上抽離,緩緩轉身.
已然過去了大半個時辰,謝長勝等人依舊看不出任何的門路,依舊看畫只是數息的時間,便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此時丁甯身體一有動作,他們便頓時反應過來.
"你做什麼?"
謝長勝疑惑不解的看著轉身的丁甯:"看完了?看不出來,還是?"
丁甯看了他一眼,說道:"有些疑惑,我先在外面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
周寫意一直在觀察著丁甯的神色,看著丁甯方才深深皺眉的樣子,他便自以為丁甯是根本看不出什麼東西,此刻已然有些煩躁難耐,需要平複心情.
所以他便心中微冷的說道:"如此請自便."
"你們不要浪費時間,慢慢看著,我等會便回來."
丁甯交待了一句,便走出這間古殿.
他在這古殿外的道路上,也只是走出了數步,然後他便抬起頭,感受著這墨園中天地元氣流動的軌跡.
"果然如此."
他的嘴角微微往上翹起,顯露出一絲冷諷之意,"你果然還未死."
周家修建墨園時,本身也是將對寫意殘卷的領悟融彙其中,只是其中大部分的領悟都未真正透徹,或是有所偏差,所以整個墨園才沒有變成一個極其厲害的法陣.
但或許許多年後,寫意殘卷自然的氣息浸染,能夠使得墨園的一些景物發生細微的改觀.那些對這寫意殘卷有足夠理解力的周家人,便能感覺到自己的錯誤,對錯誤進行一些修正,同時悟得更多的道理.
這是一種有效,但很笨,很漫長的參悟之法.
但在已至極限的情況下,也是唯一再有寸進的方法.
而現在,感受著這整個墨園之意,在丁甯的感知里,其中大部分都依舊是錯謬叢生.
周家許多代的修行者,對寫意殘卷的領悟,也只不過如此.
然而在這墨園的一角,卻有一處氣機最為強烈,那是一片弧形的院落.
所以即便對于寫意殘卷許多地方都不能理解,或者理解錯誤,但對于寫意殘卷上那劍意最濃的一處,周家卻有人恰好理解了出來.
而且此刻那處暗合畫卷上劍意最烈的地方的院落,還比畫卷上多出了一股強大的氣機.
所以周家領悟出了殘卷上那處的人還活著.
殘卷上多缺失的部分,便是被他挖去的.
而此時,那個人便生活在那片院落里.
"那麼多人都已經死了,甚至都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你卻還活著…"
丁甯心中的冷諷之意越來越濃烈,但他的臉色卻緩緩的恢複了平靜.
他甚至真正凝視那片院落片刻,然後他緩緩轉身,開始走回封著畫卷的古殿.
……
謝長勝感覺到了身後有微風擾動,他還未來得及轉頭,丁甯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側.
"你看到了什麼,有悟出什麼沒有?"
他忍不住輕聲的問丁甯.
丁甯平靜的看著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是反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根本沒辦法看."謝長勝有些懊惱道:"看了這麼久,勉強看到兩團墨團,好像是兩座山."
"你只看得到這兩座山,你便只看這兩座山."丁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用唯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連兩座山都看不清楚,你又何必貪心看別的?"
謝長勝頓時一愣.
丁甯接著說道:"兩座山都太多,兩座山上,哪處你感覺看得比較清楚,便只看那處."
"這是超越現在絕大多數宗師的宗師,你就算是現在的宗師…你以為你能縱覽全局?"丁甯說完這一句,伸出了右手,放在謝長勝的面前,慢慢移動而過.
他的右手遮住了謝長勝的雙目,但是食指和中指之間,卻有一小點縫隙.
隨著他的手掌移動,只有一小段一小段的墨線,透過這個縫隙落入謝長勝的瞳孔里.
謝長勝根本感覺不出丁甯掌指之間的無比精妙而細微的氣機變化,然而他卻終于借此看清了數根墨線,數根很有"感覺"的墨線.
他的呼吸都徹底停頓了,在丁甯的手掌在他眼前消失的時候,他頓時下意識的眯起了眼睛,將手掌放在面前,緩緩移動.
丁甯走向他身側的張儀.
張儀是此刻眉頭皺得最深的一個.
"師兄你有何難解之處?"丁甯輕聲的問道.
張儀霍然一驚,這才發現是丁甯一般,隨即凝重而愁眉的輕聲道:"我取最簡之處觀,這副畫卷最簡之處在上端,線條極疏,像是幾朵白云,但這幾朵白云的淡線,卻都極其難懂.明明感覺出有真意,卻是感覺不出到底是什麼…這一日的時間,顯然不夠.若有數月時間,可能有所悟."
丁甯平靜前視,他也看著那數朵白云,認真說道:"師兄你果然天賦不凡,已然有所悟…只是我覺得這幾朵白云好像只是有形而已,下端淡卻有水意,淡線雖平,但好像都有往下之意,似是這云就將化雨."
張儀的身體陡然微顫,目光卻再也不敢離開那幾朵白云.
隨著丁甯的述說,他的心意所致,那幾朵白云便似流動一般,在他的眼中真是化為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