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姓宮女走得很快.
她隨意穿入一座農院,換了一身衣衫.
平日里,她想要找到長陵之中某一個人的蹤跡很容易,而別人要想找到她的蹤跡便很難,只要她足夠快.
所以當她不停的走著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只是慢她一步,只是知道她曾經去過何處.
她走過了一座荒廢的大院.
大院外原本有一座高高的戲台.
現在那座戲台的頂已經沒有了,戲台的階梯也已經腐朽,台面上落滿了碎的磚瓦,長滿了雜草.
她在這里看到了那個人和他的兄弟.
她很崇拜他們,想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然後她終于有機會成為膠東郡鄭家的門客,成了那名從膠東郡而來的完美女子的貼身侍女.
她走過了這座戲台,穿過了一片馬場.
馬場已經荒蕪,荒草長得分外旺盛.
遠處的河港上有一片亂葬場.
她記得就是在這里做了第一件不願意做的事情,故意延誤了一道軍令,讓某個人因此而戰死.
而那個人,曾經是她仰慕的那批巴山劍場中人的其中之一.
她沒有停留.
身影又很快在一片杏樹林里出現.
這片杏樹林的盡頭有兩座小橋,分別面向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走過了其中一座橋.
這是她當年徘徊過的兩座橋,經過了這座橋之後,她發現自己開始和自己想要做的人越來越遙遠,最終成為了自己不喜歡的人.
她又繞了些路,繞到了一片熱鬧的坊市.
這里全部都是經營南北貨的鋪子,用竹竿撐著遮陰布.
即便是在夏日,也是熱鬧非凡,散發著各種各樣的咸魚咸肉和調味品的氣味.
濃厚腥臭的味道也遮掩不了傳入她意識里的那種血腥味.
她想到了元武皇帝登基前三年的那天.
這里是血肉的磨盤.
天空里無數的飛劍像箭矢一樣輕易的折斷,墜落在厚厚的血泥中.
那些四境五境的修行者的尸體,像普通的軍士一樣堆積如山.
所有這里的建築物都化為了粉末,每一道劍光的揮灑,都帶出如山般的血浪和上百具朝著四周飛灑的尸骸碎塊,如浪里行進的巨舟.
當年她在戲台畔看到的那些人中的大多數人死在了這里.
她在遠處看著,不知道是覺得慶幸還是恐懼,無法站立,坐在地上不斷的發抖,最終身體變得冰冷.
在那之後,她變得冷漠,冷酷.
她跟著當年膠東郡走出的那名小姐,便一直不再感覺到恐懼.
她知道自己徹底成了皇後的影子.
容宮女看著自己的影子.
影子很孤單,只有一條.
她已經沿著河岸,距離那片茶園不遠.
她當年冷漠而茫然的走到這里,遭遇了那名甯靜的茶師.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當她是迷路走到這里的某個修行地的學生,或者到處淌血的長陵的某個家中幸存的門客或者小姐.
他收留了她.
只是為什麼,最終連他都不在了呢?
她不顧泥濘,在河岸上對著那片茶園坐了下來.
她抱住了自己的頭,開始和那天看著那片尸山一樣發抖.
她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那時候.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思緒變得和那時候一樣清醒.
她想著丁甯對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想著這些天發生的所有,她也感到了熟悉.
只是她想到了方才走過的所有地方,想到了那兩座橋.
她很快又站了起來.
朝著長陵的街巷走去,開始尋覓在長陵中穿行的丁甯.
……
淨琉璃如侍女安靜的跟在丁甯的身後,葉幀楠又安靜的跟在丁甯的身後.
丁甯穿過街巷的速度比容宮女還要快,而且他會穿過很多捷徑.
但是他也會在某些地方做些短暫的停留.
他第一處停留的地方是一處無名的小巷.
一處普通的農家小院旁有一塊折斷的石碑,上面已經長滿了青苔.
丁甯停了下來,打開了背上的鐵匣.
隨著一道劍意從鐵匣中流淌出來,那塊石碑上的青苔少了一片,露出了一塊整齊的切面,然後有一股淡到不明顯的劍意好像氣流一般,歸入了丁甯的鐵匣里.
淨琉璃和葉幀楠的呼吸驟頓.
他們感覺到了那股淡而根本無法琢磨的劍意…讓他們直覺無法琢磨只能說明太高而不在一個層面.但丁甯這樣的舉動,卻是可以讓他們明白丁甯在做什麼.
尤其是淨琉璃.
她無法相信丁甯能夠在那樣短的時間里,掌握這樣的劍經.
丁甯繼續走過這些街巷.
他走過一片斑駁的古牆.
古牆面上的白灰粉掉下了一些,露出了一些即便後來人來查看也看不出來的痕跡.
他走過了車馬行進很多的一處寬闊的石道.
石地的縫隙里悄然濺射出一些塵土.
他走過了一處菜園.
在去年夏天那場暴雨里,夜策冷歸來,和趙劍爐趙斬戰斗時,有一股劍氣便沖毀了這片菜園.
……
除了淨琉璃和葉幀楠,哪怕一些始終緊跟著他的修行者,都因為沒有足夠近的距離,根本感知不到這樣的氣息.
在他們所有人的眼睛里,丁甯最終只是選了一道很捷徑的路,行向一處會館.
那處會館叫懸壺堂,是很大的一處醫館.
在長陵的所有醫館里,可以位列第二的醫館.
隨著丁甯出現在這處醫館前,很多人才開始意識到這處醫館已經被關中謝家包了下來.
懸壺堂的主人孫杏堂是長陵最為著名的醫師之一,他便是關中人.
當丁甯來到懸壺堂的大門前時,這名七十多歲的老人已經在懸壺堂的門前候著.
"你已經入了五境."
看著和自己平靜見禮的丁甯,這名老人回禮之後,異常肅穆的緩聲道:"從未有過這樣快進入五境的修行者...所以你千萬千萬不能有閃失."
"我明白您的意思."
丁甯笑了笑,道:"您希望我不要急于一時,但是人若是老想著不能急于一時,反而就會慢了.或許今後便也換了個人了."
老人微微一怔,旋即認真躬身行了一禮,"修行的事情我不如你懂,但是你說的這些話,讓我覺得有些做人的道理."
丁甯也再次躬身回禮:"如此勞煩前輩了."
老人頷首,退回往日熙熙攘攘,今日卻無比幽靜,連絕大多數醫師都遣散了的醫館里.
丁甯停了下來.
他放下了背著的鐵匣,簡簡單單的豎在身後,然後他便靜立在這醫館的門口,看著迎面的大路.
看著他徹底停下來,所有的人便都開始明白,他是在這里等容姓宮女.
淨琉璃和葉幀楠互相看了一眼,他們更加確定丁甯在這里停下來之後就不會再走.
所以兩個人走到了丁甯身後,懸壺堂門後的陰影里.
天空里莫名多了一聲雷聲.
沒有烏云,但卻像是有人在為這一場即將到來的大戲擂鼓.
……
天空沒有烏云.
一側的巷道里,卻是飄出了一片黑壓壓的黑云.
那一側所有人都畏懼的湧向別處.
長陵有很多人會在烈日下打傘遮陽,但是沒有人的傘黑色會如此沉重.
看著密密麻麻聚集如流的黑傘,看到的人都心中清楚,監天司的司首夜策冷到了.
距離這座會館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石橋.
一輛馬車停在這座石橋畔.
馬車普通,但是一種陰暗發黴的氣息,卻是讓許多修行者根本不敢從這里過.
只有那些尋常的民眾並無察覺,人潮如湧的朝著那處會館而去.
從高處的角樓往下望去,長陵城巷中,有無數人如螞蟻一樣朝著那處會館前行.
剛剛登臨距離這座會館最近角樓的黃真衛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贊歎.
這種萬人空巷的畫面,已經很多年未曾出現過.
但同時他又有些發怔.
因為他的老師墨守城沒有來.
他不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