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正確的事情



再一次見到艾晴,是在六年之後的維也納.

她撐著拐杖,踏著紅毯,走進了曾經槐詩夢寐以求的金色大廳,站在自己的鋼琴旁邊,有全世界的掌聲和贊歎送給她.

而槐詩和老師則坐在台下.

見證她人生巔峰時刻的到來.

"羨慕嗎?"坐在他身旁的老師問:"如果你當初沒有放棄的話,可能如今站在這上面的就是你啦."

"說實話,有點."

槐詩頷首,旋即,又無所謂的搖頭:"但是都錯過了,不是嗎?"

"現在重新拿起大提琴還來得及."老師說,"從頭學起也沒關系啊,正巧我最近退休了,很閑."

"……想了一下,果然還是很艱難啊."

槐詩苦笑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長滿老繭的雙手:"說實話,我已經連頓弓的技法都生疏的不像樣啦,也沒有時間再去從頭學起."

"西北很忙麼?"

"水利工程很麻煩,預算又不太夠,很多時候就只能親自下場."槐詩聳肩:"說實話,連洗澡都很少,這一次我在酒店特地洗了好幾遍,感覺頭發根子上都是一股子土腥味……來到這里都感覺土里土氣的,給小晴丟人."

這些年他好像流浪一樣游走在世界各地.

看到了太多曾經和他一樣無助的人,哪怕拼盡全力的想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終究還是不夠.

傾盡一個人的力氣又能完成什麼事情呢?

和真正龐大的困難相比,足夠讓一個人一輩子衣食無憂的金錢還是太過渺小了.

甚至無法給荒原上那些困與旱土的村莊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水源.

他只能再次試圖努力.

奈何收效甚微.

"能來就好啦."老師拍了拍他的膝蓋,凝視著台上自己的女兒:"剛剛在後台你們聊的怎麼樣?"

"幾句吧."槐詩搖頭:"隔得時間太久,太陌生了,反而不知道聊什麼,只能像陌生人一樣互相問個好--每次她那麼冷淡的時候,總讓我懷疑我當年做錯了."

"大家都會犯錯,一個人活著如果連錯都不能犯,那未免太過可悲."

老師寬慰著他:"雖然大多數時候我都覺得你放棄大提琴是個錯誤,但有的時候也會想,倘若沒有放棄的話,你未必會有如今的成就,也不能幫到那麼多人.

助學計劃,黎明教育,還有水源工程……很多人因你而成就,槐詩,用不著消沉,你應該為了他們昂起頭."

槐詩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表演結束了,我們去後台接她吧."

老師緩緩起身,槐詩伸手扶著她,才驚覺她的手背已經浮現皺紋,不知不覺,頭發漸漸透露出一絲白色.

槐詩愣住了.

"我老啦,這是什麼值得驚詫的事情嗎?"老師輕聲笑起來.

"才五十歲而已,還年輕."槐詩說.

"還年輕的是你們."

老師說,"你們還有犯錯的機會,在老去之前--"

她永遠這麼和聲細語,對人溫柔以待.

哪怕再怎麼叛逆的孩子,都能夠微笑著引導他們走上正確的軌道上來.

只要有她在身後,槐詩就能充滿信心的向前.

可是在一年之後,他突兀地收到了老師病危的消息.

突發性腦溢血.

據說是下台階的時候跌了一跤.

當時槐詩正在工地上,接到了艾晴的電話,當電話那一頭告訴他消息的時候,他便陷入錯愕.

不可置信的愣在原地.


那時候,大家還在慶祝工程的完成,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中,槐詩卻癱坐在地上.幾個困惑的孩子圍繞在他身邊,想要拉他起來,卻感覺這位叔叔好像石頭一樣.

那麼沉重,又毫無溫度.

槐詩失魂落魄的和同事們道別,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去機場,等了半夜之後,又坐上飛機趕往新海.

等飛機終于從大地上騰空而起的時候,他卻忽然想起老師曾經說的話.

"哪怕藝術本身有著再大的吸引力,可終究比不上那些更加直觀和更加沉重的東西……槐詩,藝術是飄在云端的,但總有人會適應不了漂浮的生活,會選擇更切合實際的去腳踏大地."

曾經他選擇腳踏在大地上的時候,未曾找到安心的地方,可當他再次飛上云端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快要找不到歸處了.

他捂住了臉,終于發出了模糊的哭聲.

像是失去母親的孩子一樣.

.

等槐詩趕到病房的時候,老師已經醒了.

簡直好像用光了這輩子所有的好運.

只是虛驚一場.

在病房外面,聽說情況之後,他便癱軟在了地上,汗流浹背,雙手顫抖著爬起來,就忍不住笑得跟個傻子一樣.

在艾晴陪在里面的時候,他就拽住醫生的手,一遍遍詢問病情,然後詢問注意事項.問的丟三落四的,醫生好像也見多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待他終于平靜下來.

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呆滯的等待.

直到門推開,撐著拐杖的艾晴走出來,告訴他:"母親在里面等著你."

他猶豫了好久,卻無法鼓起勇氣.

背後猛然被人踢了一腳.

是艾晴.

"猶豫來猶豫去的,煩死了."

她關上了門.

槐詩愣了好久:"腿好了嗎?什麼時候?"

"年前,她做了手術."

病床上的老人發出聲音:"本來我想告訴你,但被她攔住了,她一直就想什麼時候像現在一樣……哈哈,嚇到了吧?"

老人那一張蒼白的面容擠出了惡作劇一樣的笑容.

不知道指的是自己的病情.

還是艾晴的痊愈.

槐詩愣了好久,終于還是忍不住松了口氣:"老師你沒事兒就好."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用不著大驚小怪."老師搖頭:"你走的也太遠了吧?竟然路上用了這麼久……如果我病危的話,豈不是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對不起."槐詩低著頭.

病床上的老師笑了起來:"說對不起,證明你覺得自己犯了錯--你好像總在犯錯啊,槐詩."

"是啊."槐詩頷首.

"可一個人一生,總要做一件正確的事情,不是嗎?

漫長的沉默里,槐詩愣住了.

無法反駁,可是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

他只能低下頭:"對不起."

"你又有什麼事情對不起我呢,槐詩."老人搖頭:"這些年你做的事情……黎明教育,西北水利工程,還有助學計劃,這些難道有錯嗎?每個人都在感謝你為他們做的幫助,槐詩,但你是不是忘記了你自己?"

"我只是……"

"你只是還沒有找到而已,我知道."老人歎息:"但在幫助所有人之前,你難道不應該先幫助自己嗎?"

"為何你在往前走的時候,不能偶爾回頭看一看?"老人端詳著他的眼瞳,輕聲說:"看一看我,看一看小晴,看一看你的朋友們……因為我們也在看著你,在等你有一天能夠回來."

"……"


槐詩愣在了原地.

寂靜里,老人傾聽著電視機里的音樂,輕聲哼唱著:"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為男子漢呢?

槐詩不知道.

可此刻,他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懊悔和不安:他走了這麼長的路,又讓那些凝望著自己的人等待了多久?

成為男子漢就這麼重要嗎?

這些年他在惶恐和茫然之中周游在世界各地,好像游魂那樣無所歸處,哪怕傾盡自己所有的努力去做的那些事情,但真的能夠讓自己感到滿足麼?

"槐詩,愛會讓人選擇等待."老師忽然輕聲說:"但是,不要讓愛你的人等太久."

那一瞬間,他終于在恍然中驚覺.

"明白了?"

老人笑了起來,輕輕抬起手,為他梳理了一下頭發,滿懷愉快:"去吧,去吧--去做正確的事情.

你還有挽回這一切的可能,在你真正老去之前."

槐詩不舍的看了老師一眼,轉身,狂奔著離去.

險些撞在進門的艾晴身上.

"神經病啊!"艾晴愕然地看著他狂奔的樣子,有茫然回頭,看向母親:"他怎麼啦?嗑藥了?"

病床上的老人笑了起來.

"大概……是終于長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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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詩奔跑在風里.

拽下了累贅的背包拋到一邊,扯開領結,奮力奔跑,好像本能一樣的沖向某個地方,沖向某個人所在的地方.

到她等待自己的地方去.

直到疲憊的難以呼吸,踉蹌前行,終于找到了那個記憶中越發清晰的側影.

她還停留在那里.

當愕然回頭時,便看到了那一張闊別已久的面孔,依稀還殘留著曾經那個少年的誠摯輪廓.

哪怕如此狼狽.

有那麼一瞬間,槐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慶幸.

謝天謝地.

她還在這里.

槐詩用盡最後的力氣,深吸,鼓起所有的勇氣.

"傅依."

他說,"我有話要告訴你--"

從此之後,便是漫漫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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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其之一】

而後,當一切迎來終結的那一刹那.

時光再啟,萬象更新.

槐詩再一次睜開眼睛,聽見了似曾相識的聲音.

"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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