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再見



"你不生氣嗎?"

在撲面而來的清冷夜風里,槐詩聽見身後的聲音,不解的問:"生氣?為什麼要生氣?"

"被人指著鼻子罵啊,你就一點都不火大?"

傅依詫異的問:"你什麼時候脾氣這麼好了?說真的,我那會兒特別害怕你忽然跳起來一個耳光,把他腦袋從脖子上打下來……"

"那也太殘忍了吧?"

槐詩腦補了一下那一副喪心病狂的慘烈場景,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搖頭:"不至于,不至于."

"況且,他又沒說錯."

槐詩蹬著自行車,想了想之後又忍不住歎氣:"作為普通人而言,我確實是除了拉琴,其他的都不如他啊,嗯,除了長得比他好看一點……但這也不應該是一個男人可以得意的東西吧?"

"說的也是……你用的什麼洗發水?竟然沒有分叉?"

傅依拽著槐詩的頭發,就好像拽女生的小辮兒一樣,興致勃勃.

槐詩在前面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夠了哈,挺疼的,別拽了."

"行吧."

拽夠了之後,傅依嘖嘖感歎著,錘了錘他的後背:"所以呢?你就真什麼都沒做?"

"呃……"

"'呃’是什麼意思?"傅依問:"做了還是沒做?"

"沒做."

槐詩歎息,"原本想說,讓他在開學之前有一次邊境痢疾的寶貴體驗……後來你都動手了,我就沒好意思落井下石."

"哈哈,我就知道."

傅依大笑了起來,在自行車後座上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

"別晃,小心翻車!"

槐詩努力的維持著平衡,回頭瞪了傅依一眼,"指路啊,你家怎麼走?這條路我沒走過."

"前面右拐,走小路比較快."

"說真的,你但凡打個摩的都比我這自行車快."槐詩歎氣,旋即聽見背後平靜的聲音:"那你還帶不帶了?"

"行吧,我帶我帶."

槐詩遵照傅依的指點右拐,忍不住搖頭感慨:"誰讓爸爸愛你呢?"

然後被狠捶了一拳.

"你夠了哈,不准占我爸便宜."傅依說:"他最近頭發掉的可厲害."

"被你的狗氣的?"

"不是被狗就是被你."傅依問:"你覺得是哪個?"

槐詩想了一下,想起自己最近這一段摸魚摸到海溝的架勢,感覺怕不是兩者皆有.人到中年,真是分外艱難……只能敬佩象王老哥的抗壓能力了.

想到這里,槐詩忍不住悵然感慨道:"我和你爸都不容易啊."

然後又被狠錘了一拳.

只能訕訕閉嘴.

在短暫的沉默之中,他向前騎著自行車,聽見車軸發出一陣陣富有節奏的摩擦聲響,聽見身後模糊的哼唱.


好像是什麼歌曲,但只剩下了模糊的音調,在斷續哼唱中變得陌生又飄忽,像是失去形狀之後彌散成霧氣那樣,消散在晦澀的夜色中.

時有重複,可總是聽不清晰,一直到最後,哼唱聲漸漸消失不見了.

只剩下寂靜里的呼吸聲.

平靜又安甯.

在狹窄的小巷之間,少女靜靜地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仰起頭,任由長發飄在風中.

只是出神的凝視著高牆夾縫之中展露出的隱約夜空.在云層和散溢的碎光映照之下,看不見星辰,但依舊如此高遠.

"外面的世界真漂亮啊,槐詩."

她輕聲呢喃.

"嗯?"前面的少年不解的問,"你是說什麼?"

"沒什麼."

傅依搖頭,挽起風中散亂的發絲,忽然問:"你決定什麼時候走?"

槐詩愣了一下,感覺這樣的對話好像似曾相識,可是卻想不起來在哪里出現過.

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沒想好."

他說,想了半天之後,又忍不住解釋一下:"其實挺麻煩的,我這麼說你可能不信,我今天收到五十多封通知,里面全都……"

"我要走了."

傅依打斷了他的話,輕聲說:"後天的飛機,去羅馬."

"羅馬?怎麼忽然去那麼遠?"

槐詩的蹬車的節奏錯亂了一下,愕然回頭:"這麼快?你爸能同意麼?這誰的意思?"

等問完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問題有點多.

傅依根本答不過來.

愣了許久,差點撞到前面的牆,他狼狽的拐彎,向後看了一眼.

可傅依低著頭,沒有看他.

"你確定?"他問.

"嗯,是我先和我媽提的."傅依回答:"和我爸商量了很久,他也同意了……其實他沒你想得那麼頑固,只是有時候不願意服輸……"

"後天?"槐詩茫然:"為什麼這麼快?"

"我拉丁文不好,要去先上預科班,運氣好的話,在11月開學之前能趕上,不行的話就要等明年了."

傅依說:"我媽那里都安排好了,我想著留下來也沒有什麼意思,就准備走了."

槐詩茫然的聽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呆滯的向前騎車.

許久,忍不住問:"留在東夏不好麼?"

"也好啊."

傅依無所謂的說:"那就留下唄,去稷下也行……但仔細想一下,也沒有什麼差別吧,兩邊都一樣,都是不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地方."

槐詩沉默著,沒有說話.

可傅依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槐詩,高考已經結束啦."她輕聲說:"人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一個地方的,對吧?就算在原地等再久,也不會有什麼變化.總要向前看才對……"

她停頓了一下,問:"這個道理不是你教我的嗎?"

"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說過這麼有哲理的話."

槐詩背對著她,騎車,認真的說:"你一定是理解錯了."

"那就錯了唄,誰還能不犯錯呢?"

傅依無所謂的搖頭:"你也不會一直留在新海的,對吧?你是升華者,是天文會的監查官,很多人的救星和希望……新海對你來說,太小了,就好像是籠子一樣."

槐詩沉默了許久,低聲說:"其實……是籠子無所謂."

"別傻啦."

傅依搖頭,笑了起來:"哪怕籠子再好,也總有厭倦的時候,對吧?你只是暫時還不習慣籠子外的生活而已.其實我也一樣……離開家之後,就不知道去哪里,但去哪里不好呢?總比永遠留在籠子里強吧?"

"……"

槐詩沒有說話.

他抿著嘴唇,沉默的騎著車,向前,奮力的上坡.

其實用不了多少力氣的,可是卻好像必須壓上自己身體的全部重量,竭盡全力--直到自行車也不堪重負,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他奮力握緊了車把,翻過高坡.

眼前便是一片陌生的景象,哪怕新海如此狹小,可依舊有他未曾去過的地方,依舊足夠他去漫漫的探索.

在突如其來的沖動中,他忍不住張口,發出聲音.

"傅依,就不能不走--"

"不可以."

他的話被身後的聲音打斷了.

如此溫柔,又如此堅決.

堅決的不像是槐詩印象里那個總是微笑著的女孩兒,可是卻毫無疑問正是她的話語,哪怕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有所變化.

她說:"因為你不會留下."

槐詩停滯了一瞬,幾乎忘記蹬車,忘記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又聽到了什麼回答.

在漫長的寂靜里,背後有一個孤獨的輪廓倚靠過來.

如此輕柔.

.

穿過東斜巷,在玉山路右拐,左拐,再右拐.

漸漸的燈火闌珊,嘈雜的聲音遠去,寂靜里,槐詩將車停到了小區外面,傅依便從車上跳下來.

一路夜風吹著,她的頭發亂亂的,臉有些蒼白,但笑容依舊.

"好了,就送到這里吧."

她揮手道別:"晚上回去要一起上分麼?"

"好啊."槐詩點頭,就好像曾經過去一樣,"什麼時候都可以."

"那……九點半?"

"行啊,我回去洗漱一下就開電腦."


槐詩點頭,揮手道別,轉身調轉了自行車的方向,助跑走了兩步之後,蹬著踏板,自行車便順暢的在公路上運行了起來.

他回頭看了傅依一眼,傅依還站在原地,靜靜的目送他離去.

槐詩收回了視線,加快了速度,可很快,他又聽見了背後的聲音.

好像用盡所有力氣在呼喊那樣.

"槐詩!"

他愕然的回過頭.

隔著馬路,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也在看著自己.

傅依深吸了一口氣,鼓起所有勇氣,高聲問:"如果將來,我是說,如果,你路過羅馬的話……你會來找我嗎?"

槐詩毫不猶豫的回答:"當然會啊!"

于是,傅依便笑了起來,後退了兩步,向著他用力的揮了揮手.

"那就再見吧……"她微笑著,道別,"一定會再見的,對吧?"

"嗯."

槐詩點頭,鄭重的回應.

他再一次蹬起自行車,迎著吹面而來的夜風,感覺好像拋掉了什麼東西一樣,那麼輕松,可是卻又忍不住回頭向後看,想要折返.

看到傅依還站在原地,遠遠的看著自己,揮手.

然後,槐詩繼續往前,卻忍不住再次回過頭.

但她已經消失不見.

好像過去的幻影一樣消散.

槐詩愣了一下,忍不住搖頭:"都不多送一會的嗎?"

沒有人回應他.

他猛然捏下了車刹,在短暫的沉默里,槐詩凝視著傅依離去的方向,深呼吸,用那個女孩兒走得再遠也能夠聽到的聲音吶喊:

"傅依,一路順風!"

少年竭盡全力的呼喊.

寂靜被打破了,小區門房里打瞌睡的保安被驚醒,茫然的探頭觀看.

遠方傳來嬰兒的哭聲,電視機的聲音,夾雜著興奮的狗叫聲,還有好不容易休假剛剛睡著又被吵醒的中年人在惱怒的咆哮和怒吼.

沉寂的夜色好像在瞬間褪去了,諸多喧囂浮現,回蕩在稀疏的燈光中.

那個行走在樹蔭下的女孩兒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模糊的哼唱里,她抬起手,向身後揮了一下.

就好像槐詩還能夠看到一樣.

鄭重道別.

並堅信將來能夠再次相見.

就這樣,眷戀著籠子的小刺猬鼓起了勇氣,推開門,走向對于自己而言過于龐大的世界.

開始期待明日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