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
真希呆了半天,茫然的看著身旁的里見久靜.
年輕的武士也在看著他,神情誠摯.
在短暫的沉默里,真希沉思著,開口說:"堂兄,我只不過是個鄉下姑娘而已,而且也不算太聰明,總也時髦不起來.所以,媽媽從小就告訴我,如果又不懂的話,就要直接問,直接講.哪怕是得罪了人,也比裝作很厲害結果讓人看輕要好.
我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但這樣實在太不禮貌了……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久靜沉默了一瞬,旋即頷首:"請講."
真希想了很久,直截了當的問:"那麼,堂兄你是希望,我背叛琥珀小姐,倒向你這一方嗎?"
"哪怕不和我一起也沒有關系,要說的話,我只是想要讓你遠離這個泥潭而已."久靜回答,"真希,你不屬于這里.並不是說對你有所鄙夷,而是你並不適合去涉足這些肮髒的事情."
"堂兄你知道我的情況嗎?"
"調查過一點,也聽說過一點."久靜從袖子里拿出了一串念珠,遞過來:"所以,我帶了這個給你."
經年的珊瑚念珠帶著淡淡的熒光,還有一陣隱晦的源質波動.
來自天台宗的寶物,也是僧人們用來貼近佛性,覺醒魂靈的寶物.在數百年的加持之後,已經不遜色于任何的舍利.在任何的寺廟里都是足以被珍藏的佛寶.
用法簡單,並沒有任何的限制,只要帶著它禪定冥想,持佛奉戒,不言其他.在三年內,誦經十萬次,就能夠水滴石穿的凝聚魂靈.
每一次專注吟誦都是將自己的源質一點點的投入其中,只要有足夠的專注和刻苦,絕無專注的三年時光,這一份持之以恒的孕養足夠任何人成為升華者.
可惜的是,並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到.
也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具備這樣的決心和毅力.哪怕是在虔誠專注的僧人之中,真正能夠完成的這漫長苦行的人,依舊少之又少.
不過,仍不失為一條解決之道.
真希看了很久,並沒有接過,"堂兄,你這是要收買我麼?"
"這並不是價碼,只是作為兄長所提供的一份幫助而已."
真希想了想,問道:"幫助的意思,是我可以拒絕的,對吧?"
"接受或者拒絕,都在于你,這並不是什麼招募的價碼,你其實可以放心收下."
"……雖然很想要,但還是算了吧."
真希搖頭:"抱歉."
久靜頷首,"我知道突然來到這里說這些話很唐突,所以沒關系."
"不,並不是對你有什麼意見,是我自己的問題."
真希有些難為情的笑了笑,看了看不遠處那些望著這邊的親戚們:"靜江堂兄,一個鄉下女孩兒來到這里,面對城里的人,能夠直起腰來說話就已經很難了.低過一次頭之後,我怕自己沒有把頭再抬起來的勇氣."
"……"
久靜愕然,沉默許久之後,低頭致歉:"是我失禮了."
"沒關系,堂兄也是一片好意."
真希鄭重的說:"所以,我必須坦白一些回複你才可以--感謝你的幫助,但很抱歉,我不會放棄."
"真直白啊,真希."
久靜低聲歎息:"讓人連巧言令色的機會都沒有,究竟應該說愚笨還是棘手呢?搞不好你比我想的要更厲害一些."
他自嘲的搖頭:"失敗倒是在預料之中,不過,接下來的話,雖然有可能被當成是小人的離間,但我還是必須告訴你."
在短暫的停頓之後,里見久靜告訴她:"請小心琥珀."
""堂兄你是說,琥珀堂姐在利用我麼?"真希疑惑的問道:"這一點我姑且還算是知道的."
"倘若只是利用的話,我剛剛又何嘗不是利用你呢?"
久靜搖頭,"我只是想要告訴你,那個女人……並沒有你想象之中的溫情和憐憫,也並非可以信任的人.
真希,在你之前,所有的家主候選者中,我唯一在意的競爭對手,也只有她一個而已.確切的說,我對那個女人的存在感到恐懼.
如今的里見家誠然已經式微,可要是被那個女人成為下一任當主的話,恐怕以後就再也不存在什麼里見家了.
從八年前我就知道了,她是毫無任何感情的冷血怪物."
"這麼說……也有點太過分了吧."
真希皺眉,"琥珀堂姐是那麼可怕的人嗎?"
"你知道在我的養父之前,誰是里見家的當主麼?"久靜反問道:"是琥珀的親生父親."
少女愕然.
"沒錯,琥珀是里見家正統的公主殿下,同時也是真正具備著繼承權的當主繼承者.
在八年前,所有人見到她,都要低頭,甚至跪在她的身邊尊稱一聲'お姬様’.不,現在看來,其實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正常了吧."
里見久靜垂下眼眸,輕聲說:"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和我們不一樣."
從來都是嫻靜與平和的樣子,不會發怒,也不會笑,就像是洋娃娃一樣.曾經的久靜和那群孩子一樣,都追隨在高貴的公主殿下身後,渴望成為她的朋友.
哪怕她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他們.
高貴又遙遠.
好像幻影.
這樣美好的幻覺,一直持續到了八年之前.
里見家犯下了致命的錯誤,將軍震怒,那一份暴戾的力量毫無任何約束的施加在瀛洲的大地之上,宛如黑云壓頂那樣,令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家老們整日爭吵著,爭論著這一份輕慢所招致的毀滅究竟是誰的責任,當主卻一言不發,難以決斷.
眾叛親離之下,所有人只能睜著眼睛等待末路的到來.
"剖腹吧,父親."
沉浸在回憶中的久靜輕聲呢喃,"那個時候,她這麼說了."
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了讓他們都難以置信的冷酷話語.
年僅十一歲的琥珀,跪坐在自己世上最親近的血親面前,低下頭,發自內心的懇請.
"請你剖腹吧,父親."她說,"里見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刻,作為當主,再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洗清恥辱了."
在那凝固一般的沉默里,沒有人說話,只有當主的臉色漸漸蒼白,看著面前下跪懇請的女兒,說不出話.
"請不要怕,父親."
她低著頭,輕聲說:"我會幫你了斷的."
這是走廊中的久靜最後聽見的聲音,在呆滯和驚恐之中,就連手中捧著的茶水翻到在地上都沒有察覺.
就像是她所說的那樣,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只有這樣才能夠令錯誤得到萬一的挽回.
據說,那個不到及笄的女孩兒,親手為自己的父親進行了介錯.握著刀,沒有任何的猶豫,干脆利落的結束了父親的痛苦,完成了父女之間的約定.
然後,親自捧著父親的頭顱,覲見將軍.
最後的結局是里見家得到了苟延殘喘的機會.
代價是蒙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成為了公卿之中的叛徒,向外來者諂媚屈膝,為人所不齒和看輕.
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里見家的家主急病而死,然後另一位當主再次上任,收拾破敗殘局.
而琥珀,則被所有人遺忘了.
"作為當主唯一的子嗣,原本是應該好好照顧的……可是那種事情,不論是誰都沒辦法當做沒發生過吧?"
"每次看到她,所有人都只會想起那一張沾染著親生父親的血的面孔,難以安心.只能冷淡化,邊緣化,任由她自生自滅.其實,她自請流放的時候,大家都是松了口氣的."
"可惜,所有人都低估了她."
久靜輕聲歎息,"她去了東夏,她又回來了……裝作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回到了所有人面前.
好像變得通情達理了一樣,但實際上,誰又知道她在想什麼呢?"
"真希,對她來說可沒有什麼盟友可言,更不存在什麼親族,如果你希望她對你的幫助都是善良的話,未必太過天真,你需要為自己考慮清楚."
真希還愣在原地.
不可思議的瞪著眼睛.
好像還在震驚之中沒反應過來.
"那豈不是說琥珀堂姐她,親手殺掉自己的父親嗎?"她呆滯的呢喃:"這也太殘忍了."
"誰說不是呢?"久靜搖頭:"感到害怕也是正常."
"不,我是說,必須要親手殺死自己父親這種事情."
真希抬起頭,認真的說:"我覺得,堂姐心里一定是比誰都難過的吧?畢竟,這個世上,難道還會有人怨恨自己的父親嗎?"
久靜沉默.
被那一雙毫無任何陰霾的眼睛凝視著,很多話再也說不出來.
自嘲的笑了笑,他移開了視線:"這個世界上也有不稱職的父親的,真希,也存在著不配得到敬愛的人……不過,想必我說再多,你也不會改主意的吧?"
真希點頭.
"因為已經約好了啊."
她這樣回答:"諾言比生命更重要,母親一直這麼教我……況且,就算是發生了什麼的話,我覺得,懷紙小姐也一定不會拋下我的!"
看向了賽場中那個背影時,少女的眼瞳就充滿了安心和信賴.
好像有她在身邊就什麼都不怕了一樣.
久靜沉默,神情複雜.
只是抱著一艘偶爾碰巧從身旁經過的船,就一廂情願的隨波逐流,向著未知的黑暗海洋發起挑戰,這究竟應該說是天真還是魯莽呢?
他不知道,也必要再沒有說什麼.
"那麼,接下來就作為對手,一決勝負吧,真希."
如此道別之後,年輕的武士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敵人,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