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章 休克療法



死寂的手術室里,只有止血鉗和手術刀碰撞的低沉聲音,隨著氧氣面罩下渾濁的呼吸,無影燈在微微閃爍.

哪怕是已經反複用消毒水清洗過多少次,空氣里依舊漂浮著若有若無的黴味.

在如此惡劣的狀況下進行著手術.

施術者平靜的一陣陣縫合著手下的血肉,任由身旁天花板上的塵埃簌簌落下.

直到最後一針大功告成,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後退了幾步,疲憊的歎息.

"神城醫生,辛苦了."

只讀過兩年護理學的助手為他摘下了手套和身上的防護服,對他連日以來的犧牲和付出深感敬佩.

"並不是什麼很難的手術,只是過程比較長而已,希望能夠挺過去吧."

神成醫生看了一眼手術台上的孩子,平靜的說:"接下來病人的護理就交給大家了.藥品的話,我聯系人盡快送一批抗生素過來."

禮貌的和其他人打過招呼之後,他轉身道別.

護工憂心忡忡的勸說:"神城先生,最近街面上不太安全,我家在附近,等會兒查房之後,要不先到我家休息一晚?"

"不必了,辦公室里有張床,我湊合一下就好."

神城醫生笑了起來:"稍後,我還要去見一個老朋友."

"那您路上小心."

"我會的."

神城走向自己的辦公室里,整理著病人們的檔案,仔細的清點過如今藥品的儲存之後,稍微休息了幾分鍾,就拿起了筆和本子,匆匆的開始了慣例的巡視和查房.

所謂的病房,也不過是一層專門隔出來的樓層而已.

就在這個破敗劇場勉強改造成的醫院二樓,龐大的空間里胡亂的拉起了垂簾和布滿,在昏黃燈管的照耀之下,牆壁上的裂縫都沒有來得及修補.

哪怕是開著窗戶,電風扇吹著風,搭配和土空調的制冷,依舊悶熱的讓人想要流汗.

空氣中腐敗的味道揮之不去.

在破爛垂簾隔開的床之間,神城低頭查看著患者們的狀況,仔細的記錄著數據.

有的患者已經沉沉睡著了,而有的在半夢半醒之間,在病痛的折磨之下,雙眼呆滯.只有在手電筒光芒的刺激之下,眼瞳才會下意識的收縮.

悶熱的空氣里回蕩著沙啞的呻吟和夢囈中的哀鳴.

神城一個個的檢查著患者,沉默向前,許久,腳步卻忽然一頓.

寂靜里,他忽然低下頭,看向兩張床之間……在手電筒的照耀之下,一縷纖細的絲線緩緩浮現.

神城扶了一下眼鏡,輕聲歎息.

"絆線手雷?"

他說:"真卑鄙啊,柳東黎,這里是病房……為了殺我,連其他無辜者的生命都不顧了麼?"

"病房?"

有人笑了起來.

在角落里的黑暗中,柳東黎抬起臉,輕聲問:"這里是病房還是實驗室,難道你不比我更清楚麼?"

那一瞬間,電流聲忽然從空氣中響起.

自柳東黎的手中擴散,瞬間,撕裂了一切偽裝.

在電場的擴散和籠罩之下,整個房間里的一切都像是水面一樣,在漣漪的沖擊之下動蕩了起來.

有什麼發生了變化,好像又沒有.

病房的場景,苦痛的呻吟和噩夢里的呢喃如舊.

但一切已經變得截然不同.

就在那些垂下的破爛簾子後面,病床上,病人的畸形皮囊下,隱隱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而被褥下面的肢體,卻在以不正常的姿態微微起伏.


像是蠕動的蛇巢那樣.

薄薄的人皮之下,一切早已經異化,在愈使的侵蝕和力量干涉之下,此處,早已經在地獄之中……

伴隨著柳東黎的話語,窗外夜色中,隔著暴雨,便有轟鳴巨響迸發,燃燒的火光不斷的湧現.

整個塵世好像在瞬間被籠罩在火雨之中.

只有哀鳴如舊……

"這就是你想做的,神城未來?"柳東黎問:"以救助的名義將患者改造,以治愈為借口,對你的同胞大施報複?"

"和致死的腫瘤和病灶比起來,手術只不過是短暫的痛苦而已,你好像從來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神城平靜的回答:"在手術台上,倘若不果斷,就只會讓病人萬劫不複.如果心髒無法跳動,就要注入強心針,如果軀體發生了朽壞,就要予以切除.一切都是為了最終的治愈."

"這是你的手術?"

柳東黎被逗笑了:"我可是連麻醉師在哪兒都沒有看到啊."

"難道丹波內圈……不,所有的混種被麻醉的還不夠麼?醉生夢死,明日無期,日複一日的沉淪在最底層的黑暗里,奮力掙紮卻無法掙脫泥潭,只有自甘墮落一條路可選……沒有足夠的痛苦,就不能讓他們睜開眼睛,無法讓心髒再次勃動.

這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代價而已."

"又是休克療法老一套,扛著一袋米反複上下樓難道你們這群家伙不嫌累麼?"

柳東黎嗤笑著,環顧著四周:"看來,你還真是准備了一個好地方啊,是哪位好心人幫你在丹波內圈置下了這麼大的產業?"

"商業機密."

神城未來輕聲問:"為什麼還站在原地呢,柳東黎,難道你還在等著什麼嗎?換做以前的話,早已經沖過來斬了我的項上人頭了吧?"

柳東黎無所謂的笑了:"就你一個?提不起精神啊.你背後的大人物又在哪里?還是說,你覺得自己長大了,要脫離父母的懷抱,迫不及待的展翅翱翔?"

"愈使不在這里,它還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使命."

神城未來緩緩搖頭,眼神變得玩味起來:"為何這麼執著于它呢,柳東黎?你難道不是沖著我來的麼?

我了解你,柳東黎,倘若你想要殺我的話,就不會廢話這麼多,可這麼長時間的等待又是為什麼?

拯救丹波內圈的希望難道不是近在眼前麼?只要殺了我就好……還是說,你另有目的?"

他停頓了一下,露出了嘲弄的笑容:"柳東黎,你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冠冕堂皇麼?你回到這里,究竟是為了丹波內圈,還是為了你自己?"

"問題."

沉默里,柳東黎彈了彈指尖的煙灰,輕聲歎息:"你的問題太多了,我竟然不知道先回答哪個比較好."

"那就不必回答了,你在那邊,我在這里,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在周圍的哀鳴和呻吟聲中,神城未來緩緩展開雙手,輕聲宣告:"來,殺了我,或者我殺了你--"

伴隨著他的話語,淒厲的尖叫聲迸發.

在柳東黎兩側,垂簾之後那些畸形的肉體在瞬間爆裂,鋒銳的足肢撕裂了朽壞的皮膚,精心調制的畸變種從容器之中分娩,急不可耐撕裂了眼前的破布,撲向了近在咫尺的血食.

無需鏡界的輔助,此處早已經變成了牧場主的齋戒圈.

現在,在漫長的培育之後,祂的孩子們降臨在這一片動亂的大地之上!

"有那麼一瞬間."

柳東黎嘴角吐出煙霧,輕聲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講道理……"

漆黑的雨衣之下,兩道冰冷的鐵光劃出,被握在了雙手之中.

深吸了一口氣,嘴角的煙卷亮起一縷熾熱的光.

正在那一瞬,鐵光自空氣中交錯,將那些扭曲的肢體和怪物輕而易舉的斬裂,腥臭的血液噴灑而出.

難以形容那一瞬間站在那里的究竟是人,還是無形的鬼魅,或者……更加恐怖和猙獰的東西.

柳東黎向前,踏著粘稠的黑血.

在雨衣的籠罩下,看不清那張面孔,只有煙卷明滅的光芒在空氣中浮現.


如此飄忽.

好像毫無重量.

接連不斷的嘶鳴聲伴隨著肉體的爆裂而迸發,而回應它們的是隨手投出的手雷和炸藥,劇烈的轟鳴驟然在這一片並不算狹窄的空間里迸發,掀起層層氣浪.

焦熱的焚風里,鬼魅向前,手中的鐵光縱橫,迸發淒厲的嘯叫.

巨大的畸形蜘蛛從身後猛然撲下,緊接著在半空中,龐大的肢體就已經四分五裂,鐵光如飛鳥,展開雙翼,在這狹窄的空間中飛舞,宛如世上最殘忍和最冷酷的舞蹈那樣.

死亡也好像變成了藝術.

隨著那個人影緩緩向前,迅速擴散.

隨著吊頂的破碎,蜿蜒的巨蛇從裂口之中延伸而出,緊接著鐵光飛迸,橫跨了漫長的距離,將未曾吐露出的毒汁和刀鋒一同封入了它張開的喉嚨里.

刀柄熾熱震蕩,噴薄出一縷猩紅的光芒,爆炸迸發.

制式投擲短刀.

原暗軍團最為嫻熟和精通的暗殺裝備,無法見光的軍人們在執行滅絕任務時的必備佳品.可從未曾有人能夠如此完美的使用它的每一寸鋒刃,造成如此可怕的殺傷.

當湧動的怪物變為潮汐時,那一步步上前的身影就好像是礁石.

毫不閃避,毫不退讓.

只是一步步向前.

漆黑的雨衣之下隱藏著好像無窮的利器,不論是短刀,炸藥,手槍還是匕首,一切都被完美的駕馭在十指之間.

神城未來漠然的凝視著殺戮的場景,步步後退,始終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可在怪物的絞殺中,卻有一柄沉重的狗腿刀呼嘯而來,在他的臉上切開了一道淒厲的裂口.

緊接著,黑色的雨衣沖破了空中所彌漫的血色,宛如烏云那樣游走在牆壁和天花板之間,速度快的不可思議,難以捉摸軌跡.

神城未來再度後退,手掌按在病床之上.

在簾後,那個剛剛完成的手術的畸形少年猛然抽搐了起來,四肢反轉,在天花板之上爬行,張開遍布利齒的大口,向著柳東黎咬出.

下一瞬,頭顱便飛揚在空氣中.

簡直,弱的可憐.

神城未來已然,近在咫尺!

高亢的槍聲迸發.

甚至來不及反應,神城就在短管霰彈槍的沖擊之下倒飛而出,依靠在牆上,鮮血飛迸.

臉上迅速浮現出一層死寂的灰黑.

--這一次,是咒毒!

在柳東黎手里,完成使命的霰彈槍寸寸崩潰.

這是越獄之前,他從天文會技術部的儲備中所掠取的編號咒彈,足以對統治者造成殺傷的人工遺物,在現境之內沾之即亡的的詛咒.

不論備份的克隆體再多,有多少二重身的假象,神城未來必然會迎來死亡.

只不過,很遺憾……

"這一招已經用過了啊,柳東黎."

寂靜里,神城輕聲感歎,似是惋惜.

就在破碎的襯衫之下,是一具遍布縫合痕跡的身體.

為了防備咒毒的襲擊,他早已經將自己現在所使用的這一具軀殼層層改造,替換了來自黑市的器官和肢體.

就好像忒修斯之船那樣,已經再無一處屬于他自己.

更重要的是……

"你剛剛又殺死了一個無辜的人哦,柳東黎."


神城未來嘲弄的微笑,任由大半具身體化為飛灰:從一開始,這具身體就不屬于他.只不過是丹波內圈隨處可見的垂死混種而已.

為了最大程度抵禦咒彈的侵蝕,神城甚至沒有抹去原本的意識.

人造嵌合體!

在意識之中二選一,在血脈和器官的源頭中五十二選一,咒彈的目標發生了錯亂.當最嚴重的代價被另一個意識所承擔後,所存留下的猛烈的毒性已經不再是問題……足以讓他從容抽身,切斷和一具身體的關系.

與此同時,尖銳的悲鳴從門外響起.

那個端著一碗熱湯的中年女人呆滯的站在門口,眼前的場景,難以置信,也無法接受那個滾落在到自己腳邊的頭顱.

她的孩子.

殘存著曾經稚嫩少年的模樣,那一顆頭顱的嘴唇開闔,自血泊中輕聲呼喚:"媽媽."

湯碗落在了地上.

"孩子……我的孩子……"

那個女人茫然的低頭,嘴里一遍遍呢喃著什麼,最終發出淒厲的哭喊.

干癟的肢體卻迅速的膨脹,伴隨著淒厲的悲鳴,墜入深淵的意識裹挾著海量的沉澱再次成型.

猙獰的肢體撕裂了皮膚,龐大到令人吃驚的軀體源源不斷的從其中鑽出--真正的怪物,在這一瞬間,完成了!

恐怖的巨口張開,無數鋒銳的牙齒如鱗片一樣彼此摩擦,迸發出火花,吞沒了柳東黎的所在.

緊接著,劇烈抽搐了起來,感受到來自軀殼之內的痛苦.

有熾熱的光芒自狹窄的黑暗里爆發.

刻入骨骼之中的煉金矩陣被啟動了,受祝符印亮起,召來了聖靈的淨化!

龐大的怪物僵硬在原地,寸寸凝固,迅速的坍塌.

變成了細碎的塵埃.

柳東黎已經消失不見.

只有一件漆黑的雨衣從塵埃中落下來,伴隨著隱約的滴答聲.

神城未來的神情僵硬了一下,撐起殘軀,將雨衣挑起一角,便看到了下面的漸漸歸零的計時器.

"嘖."

他發出不快的聲音.

緊接著,煉金炸藥的火光將一切吞沒,籠罩了整個醫院,將一切罪孽化為了灰燼.

.

黑暗的最深處,神城未來從培養皿中再度睜開了眼睛.

在培養皿之外,黑色斗篷下,枯瘦的愈使抬起了空空蕩蕩的面孔,似是端詳著他狼狽的樣子.

在培養皿內,迅速成長的胚胎,已經抵達十三歲的程度.

"我說過了,神城,你這一次不會成功,只會徒勞折損試驗品,讓他有所警惕."

"無妨,反正已經不需要試驗品了."

隔著厚重的培養液,神城沉悶的聲音傳來.

感受著這一具嶄新身體中所蘊藏的力量,他咧嘴,微笑:"不死之獸的定律就快要完成了."

很快,他將告別死亡.

永恒,近在咫尺.

.

遠方,燃燒的大地之上,悲鳴熾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