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笑虹不矮,但很胖,額角突出,下巴兜起,把他的扁鼻陷在其中,像在糕餅上捏造一個窟窿要放有顏色的甜漿,偏又不夠,所以只有一點點臘腸般的小鼻子濫竿充數。
可是一個人就算鼻子不高,得意起來,也自以為有丈八高。
他正在趾高氣揚的在說話:
“大嫂子,你再這樣延避,別怪我不客氣了。這地方,我不管理誰管理?我在官府里,人面熟,這些年來,保過十幾宗大鏢,高局主那一套,我早學全了,你交了給我當家,至少,還有幾年清福可享。”
高夫人垂淚道:“我總得要等風亮回來,交待清楚呀。”
“高風亮?”黎笑虹冷笑道,“他早就死了,你還等他?嫁女兒你說要等他回來,把神威鏢局這爛鍋子讓我背上了也要等著他回來,你這分明消遣我嘛!”
在高夫人身旁的高曉心道:“黎九叔,你這樣對我媽媽說話!你以前……都不敢這樣的!”
黎英虹笑道:“以前?那是以前的事!那時……我還是高局主麾下一名鏢師而已,怎輪到我來說話?現在……只要你嫁給我,你娘便是我岳母,我待她,自然順就她的意思,你意思怎樣?”
高曉心氣得不去答他。
在八仙桌旁有兩個蹺著腳的膘悍漢子,一個道:“老黎,用不著這般費力,一個女娃子,先來個霸王硬上弓,到頭來還不是服服帖帖跟了你!”
另一個爆笑起來,陰陰地道:“不如你老的小的都娶了,老實說,少的標致,老的也皮光肉嫩的呢!你不要,讓給我陳磊大小通吃好了!”
堂上還有個老仆人,這時眦睚欲裂的上前吼道:“你們這班王八!嘴里再不干不淨,我……我——”說著沖上前去,揮拳就往那兩人打去!
高夫人叫了一聲:“杏伯——!”
這杏伯手上功夫也不弱,但人才沖了幾步,不意被黎笑虹一絆,篷地摔倒,給那兩人一陣拳打腳踢,在地上輾轉翻滾,其中一名漢子拔出子母鎖,獰笑道:“你這是找死!”就要往下紮!
高曉心失聲驚呼:“杏伯!”拔劍掠出,“叮”地架住子母鎖,不料那漢子趁機在她胸前一碰,高曉心粉臉飛紅,悻然而退,氣得劍尖不住在顫抖著。
黎笑虹叱道:“楊明華,你這算什麼?!”
那漢子笑道:“怎麼?揩一揩也不舍得?”
黎笑虹怒道:“你敢!”
那楊明華邪笑道:“你別擰正經了!前幾天小蜻那妞兒,你也不一樣硬上了!”
黎笑虹臉色陣紅陣白,另外一個陳磊又想去碰高夫人,高夫人不諸武功,曉心顫著劍護著,黎笑虹道:“這不同。”
陳磊悟笑道:“都是女人,有什麼不同?滋味是不一樣,但要嘗了才分曉呀!”
黎笑虹惱怒地道:“不行。當年我在鏢局里,高風亮沒把我怎麼瞧得起,不過,高夫人可屢次薦舉我,這……曉心也對我關懷有加,有次我病了,她還給我捧湯換藥的……”在刀口舐血的江湖漢子,一旦得人關心照護,就算窮凶極惡,也不致全忘得一干二淨。
陳磊跟楊明華互望一眼,攤手道:“算了,你要護著她們,我們是上頭發下來跟著你的,又能怎樣?不過,你人財兩得後,那張殮布,一定得呈上給大人才行!”
“否則……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黎笑虹鼻尖上滾出了汗珠,向高夫人道:“高處石的殮布,你們究竟收藏在哪里?!”
高夫人驚悸地道:“你們已開棺瞧過了,我怎麼知道!”
黎笑虹踏進一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關系到我們富貴榮華,你要是知道,還是快說出來!”
高夫人慘笑道:“我不知道,又怎麼說?!”
黎笑虹瞪目道:“你真的不知道?!”
高夫人慌亂的搖頭,黎笑虹看她不像是說謊,喃喃地道:“不會的,怎會呢,我們上次開了棺,高處石只剩下一排臭骨胳,上面明明沒裹著殮布呀!”
楊明華接道:“這可糟了,那要真的高處石的尸體,早已被泥水沖掉了棺底,尸體早就腐化,就算有殮衣,也早都爛得一塌糊塗了,哪還找得到痕跡。”
陳磊問道:“什麼痕跡?”
楊明華聳肩道:“我也不清楚。上頭交待下來的意思是說,高家的那塊殮布,藏在三重密封石棺里的,內有防腐藥物鎮住,按照道理二三十年仍不朽蝕才是,令我們取出來,但那天經挖掘一看,石棺底裂,第一層沖去,第二層碎片。第三層裂開,里面尸首腐爛不堪,臭氣薰天,哪還找得到殮布?!至于是什麼痕跡——”他說到這里,以征詢的眼光望向黎笑虹。
黎笑虹鐵青臉色,道:“這是上頭交代下來的密差,我用得著跟你們說麼!”
黎笑虹這一聲喝,陳磊、楊明華兩人都忙應:“是!”心中卻十分不服,暗忖:你拿雞毛當令箭,看你到時候如果找不著這塊什麼鬼殮布,怎麼個死法!
黎笑虹心里也很亂,知道裹尸布要是找不到,自己只怕也難免遭殃,便跟高夫人道:“高大嫂,我一直都尊重你,才不用強,你再要是不答應,我可等不耐煩了。”
高夫人顫聲道:“可是,那張殮布,我確實不知道在哪里啊。”她哭著說,“老爺入殮的時候,我不知道那一張白布有那麼重要,一直都沒有留意——”
黎笑虹不耐煩地截道:“那麼,今晚我就要了曉心!”
忽聽一人道:“來不及了,今天,我就要了你的命!”
黎笑虹乍聽這熟悉的聲音,大吃一驚,霍然回首,四條人影已經沖了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格殺了錯愕中的楊明華和陳磊!
黎笑虹正要逃走,四人已分四個方向包圍住他。
只聽高夫人一聲喜叫:“風亮!”
高曉心也發出一聲清悅無比喜不自勝的呼喚:“唐哥哥!”
高夫人和高曉心心中之歡喜;真是無法想象,甚至連表情也無法表達。
這下簡直是再世為人,來生相逢,濺出了驚喜的淚光。
高風亮和唐肯雖有心里准備,一時也被**所感動,高風亮迎向老妻和愛女,唐肯扶起地上的杏伯。
黎笑虹趁此全力逃逸!
他知道勇成的武功跟他不相伯仲,但自從上次受傷後,勇成的武功已大打折扣,而且,勇成一直都逆來順受,向不敢招惹自己這一干有官府撐腰的人。
他更知道,只要他沖出中堂,將相樓那兒還有李大人派來的五名高手,一定會出手,那時,就算是高風亮,又有何懼!
所以他認准唐肯的空隙,掠了出去!
勇成從斜側陡搶了過來!
黎笑虹右鉤護身開道,左鉤捺劈勇成!
勇成雙斧一掄,與雙鉤一擊,啪地炸出星花,黎笑虹借後挫之勢為騰躍,破窗而出!
可惜他忘了一點。
忘了丁裳衣。
丁裳衣只是一個豔麗的女子,他不知道有些女子的武功也如她們容色一般不可忽視。
他破窗而出,正要張口大喊,忽見一道云。
紫云舒卷。
云里精光一閃。
他避得極快,然而已吃了一劍,右手鉤落地,那紫云化為披風,披風張揚,劍光又至!
黎笑虹忙運鉤招架,勇成揮舞雙斧,殺了過來,黎笑虹連呼叫的機會也沒有。
唐肯也加入了戰圍。
黎笑虹只覺壓力增強,倒拼出了狠勁,挨了勇成一腳,蹌蹌踉踉搶路而出,冷不防前面人影一閃,一柄龍行大刀,當頭斫下!
他這下可嚇得魂飛魄散,勉力一架,鉤被震飛,余力未消,加上他腰脅挨了“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大腳勇成”一腿,臀骨震裂,步履不穩,叭地摔在地上。
那把龍行大刀即時已壓住他的額頂。
黎笑虹的心往下沉,眼睛湧出了淚水,忍不住叫了一聲:“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
持刀的人正是高風亮。
高風亮的眼神逼人,望著他,痛心疾首地道:“說!為什麼要這樣做!”
黎笑虹呆了一呆,慘笑道:“我沒有選擇,是李大人要我指認你們是劫餉的盜賊,不是我要干的!”
高風亮也怔了一怔,沒想到會問出了這麼一個大秘密,一個大秘密,一時倒忘了逼問下去。
丁裳衣目光一轉,即問:“那麼,究竟誰才是劫鏢人?”
黎笑虹忙不迭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大人叫我別管,到時候有人劫鏢就是了。”
高風亮和唐肯互望一眼,心中震訝,難以形容,丁裳衣的劍鋒一伸,抵住黎笑虹的咽喉,就在黎笑虹感覺到劍尖觸及喉嚨之際緊逼地問:“你是怎麼和李鱷淚接觸的?!”
黎笑虹殺豬似的叫了一聲,眼淚籟籟而下,只說:“別殺我,別殺我……”
丁裳衣道:“你不說,我就殺。”手腕微向前一遞,劍尖入肉半分,鮮血已湧了出來。
黎笑虹三魂嚇去了七魄:“我……我……我跟李大人……不……李鱷淚……不認識……不,認識認識……李大人是魯大人……”
高風亮用刀背在他額上一指,叱道:“慢慢說,說清楚點!”
黎笑虹說:“是。”好不容易才控制舌頭打結,“我本來不認識李大人的……但魯大人倒見過兩次……有一次……大概是去年年底罷……魯大人叫我、鍾應和鄭忠三人同赴天京樓,那晚有吃有喝,還有……”
丁裳衣柳眉一豎,叱道:“管你有什麼的!魯問張跟你說些什麼?!”
黎笑虹腦里天京樓的榮華綺麗頓時粉碎,只剩下眼前極端惡勢力的處境:“魯大人問我們知不知道高老局主身上有紋身?”丁裳衣聽了一怔,高風亮卻點了點頭,臉色凝重。
“我們都說有,他又問有沒有看清楚高老局主身上雕的是什麼花紋,我們都說:高老局主平時很少赤身,我們是在他練功練得汗濕衣衫時略瞥見胸膛上有好一些圖案,卻不知雕的是什麼……當晚魯大人只請我們吃飯喝酒,也沒提到什麼……”
丁裳衣兩道彎月眉迅速一蹙,又泛回原來恬靜的額角去:“後來呢?”
“後來……魯大人又請我們去一趟,要我們不要告訴局主。”
高風亮聽到這里,冷哼一聲,道:“鄭鏢頭有告訴我,我以為沒什麼,我從來不跟他們打交道,也不礙著局里的人升官發財,便沒有細問。”說時心里當然有懊悔當時為何不細詢個清楚。
“是,是……局主待我們一向情同手足。那天,魯大人說:“高處石下葬的時候,是不是叫人用殮布厚厚包著?”我們都說:“是呀”魯大人舒了一口氣道:“總算有眉目了。”然後叫我們掘出高局主的遺體,他要看一件東西,我們都猜是高局主身上雕的圖案,鍾副鏢頭說:“老局主已下葬了七年,只怕已經腐朽了。”魯大人臉色不大高興的樣子說:‘要是遺骼爛了,就把那張裹尸布取出來!’”
“後來……”高風亮忽然截道:“鍾、鄭二位怎樣了?”
黎笑虹結結巴巴地道:“他們……他們得罪了魯大人,所以……”
高風亮大刀一擊,怒叱:“胡說!分明是他們不肯驚動爹爹的遺體,而遭姓魯的殘害!”
黎笑虹一見大刀揚起,失心慌地道:“不是魯大人,是李大人,是李大人——!”
高風亮叱問:“李鱷淚是怎麼冒出來的?說!”
黎笑虹苦著臉道:“那天晚上,連李大人也出現了,要我們去掘老局主的墳,我們都說不可以如此做,李大人說‘你們怕高風亮罷了,我保管教神威鏢局一夜間就散了……你們誰要當局主?’我們都堅拒,李大人一氣之下,就叫人把鍾、鄭二位鏢師殺了!”
丁裳衣冷哼道:“獨不殺你,只怕三人中只有你一聽有利可圖就心動了。”
高風亮仰天長歎道:“為了鏢局,鍾應和鄭忠死得實在太慘了!”
唐肯一把揪他起來,責斥道:“是不是你加害了鄭、鍾二位!”
黎笑虹慌忙搖首,一口氣喘不過來。丁裳衣冷笑道:“算了,問他他也不會說。”
黎笑虹叫道:“我真的沒有殺……”
高風亮低叱:“你嚷嚷這麼響,是要樓上的人聽到來救你嗎!再叫,我先剁下你的舌頭來!”
黎笑虹登時為之噤聲。
丁裳衣問:“李鱷淚的方法,就是誣陷神威鏢局監守自盜?”
黎笑虹眨了眨驚惶的眼睛:“他沒有說。事後,我猜是這樣。”
丁裳衣又問:“外面伏有多少人?”
黎笑虹即答:“有數十名李大人的部下,李大人好像帶來了整百名高手,主要是為了應付明天繳稅期限已屆,生怕農民有異動,另外,也要監視這里。”
唐肯笑道:“嘿,幸虧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了。”
高曉心喜悅地道:“唐哥哥,你們是不是從……”
唐肯呵呵笑道:“是呀。”
高曉心一雙無辜而柔和的眼睛,深情款款的望著唐肯:“那麼,有沒有見到上次的死尸?”
唐肯怔了一怔,道:“沒有啊!”在這一怔間,他腦里似乎某件事聯想在一起,但只是閃了一閃,仍是無法勾勒出是怎麼一回事。這種俗稱“靈光乍現”的意念在一些人身上,是常有的事,只是這刹間的“靈光”,是不是能夠捕捉得下來,化為清晰明朗的構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