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真象 第一章 容顏




高曉心端著水盆,往上走去,盆是熱的,心是冷的,感覺也是下沉的。

待經過房門,突然看見一位美人,正在們鏡自照,這時候,窗紙的雪光映在銅鏡上,銅鏡的光映在女子的臉上,像黑窟里用燭照在敦煌壁畫的人臉上:她正舉時把黑發捋盤在腦後,發絲剛剛還是亂的,現在是蓬松的,衣袖因為上揚而撂到了肘部,露出的手臂白得像蘸糖的淮山,女子身上只披一件舒松的紗衣,因為剛沐浴過吧,有些地方濕了貼著玉肌,側背反著雪光一照,整個無暇的胴體美得令人不忍,再令人遐思,鏡前還上了一至香,香煙嫋繞,雪意、鏡光、玉色、肉感,滲著淡淡的皂香,連高曉心都一下子,在活色生香里忘了那是誰她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丁裳衣聽門口有步履聲,停手不梳,側首笑喚:“高姑娘?”

高曉心這才端著木盆進來,說道:“丁姊姊。”這才發現那一張剛洗過的容顏,彎彎的眉毛,濕潤而根根清晰見底,紅紅的嘴唇,微微地笑了開來,像一葉舟在平鏡湖水中泛開,那麼優美,那麼嫵媚,連高曉心看了也動心,想親吻下去,那粉膩膩、絨卜卜的兩頰,薄紗內若隱若現微貧的玉峰,都使高曉心悵然自卑,自卑自己只是個黃毛丫頭。

這樣想的時候,她反而氣平了。

她把木盆放在桌面上,低聲道:“我掏水給姊姊洗臉。”卻見水中照出了兩張容顏,丁裳衣在近,敦圓敦圓的靨,白得就似水做的、自己在遠處,清秀清秀的臉,也似水做的;兩人都沒有顏色,給人感覺一個慵慵的豔烈著,一個盈盈的青春著,全然不同。

丁裳衣忽然握著她擰毛巾的手,側首自下穿望過去,問:“怎麼了?你不開心?”

高曉心慌忙想掩飾,偏是眼淚不爭氣,篤地一滴落在丁裳衣粉細細的手背上,丁裳衣心疼地拉她的手道:“哎,怎麼難過了,怎麼難過了呢?”

高曉心委屈的想:你哪里知道,你哪會知道呢!便拭淚說:“我太高興,高興得忍不住要哭。”

丁裳衣知道這是無法掩飾的措辭,便憐惜地輕撫她手臂,問:“你爹爹回來了,自然應該高興才是呀。唐肯呢?他有沒有陪你聊天?”

高曉心輕輕掙開她的手說:“他、他很好呀!”丁裳衣一聽到她這樣說和這樣說時的聲音,一時間,什麼都明白了。

丁裳衣一時也不知怎麼說如何說說什麼好,只撫撫她的頭發道:“傻孩于,傻孩子。”

高曉心也知道丁裳衣知道了,用毛巾在自己臉上胡亂一抹,只說了一句:“丁姊姊,我希望你們好,我希望你們好,真的!”說著便掩面快步走了下去。

丁裳衣怔了半晌,只覺得一陣清風帶來了個可人兒,一陣清風又帶去了她,挽手插上了銀簪,想下去找她還是怎麼,忽然房門的光線一暗,一個魁梧的身軀已立在那里,半句話沒說,但給人千言萬語。

丁裳衣放下了銀簪,瀑布似的烏發又披了下來,她想了想,決定告訴他一些什麼,但她忽然瞧見了唐肯的神情。

唐肯的喉核在輾動著,神色十分奇怪,忽然笨拙的把她摟住,只說了一個字:“我……”就狂亂地親吻下去。

這時候,唐肯碩壯的胸膛正緊緊地貼著丁裳衣只隔薄紗的胸脯,這感覺的柔膩足以把整個唐肯燃燒起來,他的短髭鐵紮的刺在丁裳衣的腮上、額上、頸上,粗重的喘息起來。

這樣一個如癡如醉也如火如荼的時候,丁裳衣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也迷醉。

她閉著眼睛,如呻吟般,但清晰的說出了三個字:

“關飛渡。”

唐肯立即僵住。暢流飛炔的血液也似在瞬間凝結了。他整個人都迅速冷卻,這冷卻跟剛才的狂熱恰成比照,使得他整個人顫抖了起來。

丁裳衣在這時輕輕推開了他,用袖子抹去留在她唇上他留下的唾液,這姿態真可叫唐肯一輩子心醉。

丁裳衣用眼睛睨著他。唐肯痛苦地道:“丁姑娘,我……”

丁裳衣用手遙指梳妝桌上的一炷香,說:“我一生里,心只屬于一個人的。”

唐肯握緊拳頭,臉肌抽搐起來:“對不起……”


丁裳衣把雙手交在胸前,只是為了不讓他再沖動,態度是極柔和的:“你沒有不對,我是殘花敗柳,任何人,只要他歡喜,我歡喜,我都可以跟他好,但是,我的心只屬于關大哥一個人的。”

她端視唐肯道:“你有高姑娘,高姑娘是個好女孩,她才是你的好伴侶;”她溫柔而低沉地說,“不要因為我,而破壞了這一段我羨慕的好姻緣。”

唐肯只覺喉咽發澀,道:“我……”

丁裳衣已轉移了話題:“這兒還有沒有別家鏢局?……我是說已開了七八年以上的大鏢局。”

唐肯想了想,好不容易的才道:“鏢局……老字號的只有這一家……其他的都做不住了……黎鏢頭另開了一家,也沒幾個月……”

這次丁裳衣有些愕然了起來,尋思一下,問:“那麼,你們鏢局可有位姓關的,二十歲不到的年紀,眉毛剔得高高的,眉上有一顆漂亮的黑痣……”

唐肯愣愣地道:“眉毛剔得高高的,眉上有痣……”這樣一個人物他是極熟悉,但因為情緒還未恢複,一時還轉不回來。

丁裳衣只憑了最後一點兒希望他說:“……他的名字叫關趣。”

“關趣?關小趣!”唐肯跳起來道,“關小趣就是小彈弓啊!”

丁裳衣給嚇了一跳,順著念下去:“小彈弓就是……。”

唐肯比丁裳衣更驚奇似地:“小彈弓己投入衙門去了!”

“投入衙門去了?”丁裳衣又念了一遍,“你是說……?”

“他去當捕快去了!”唐肯頗有點不以為然的道。

丁裳衣匆匆進去,換衣,紮發,提劍,出來時紫披風掩映藍勁裝獵獵英風,唐肯急問:“丁姑娘,你要去哪里?”

丁裳衣寒著臉道:“關大哥最放心不下的、最寵護有加的就只這一個弟弟,我決不能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唐肯想要勸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忽聽高風亮道:“丁姑娘,既然連我們都不知道那二三個月來探他一次的漢子是關大俠,只怕差役、衙門和官府的人也未必知道,關小趣暫時應無大礙的。”

丁裳衣見原來高風亮夫婦都來了,不好意思硬要逆闖,道:“關大哥怕在外聲譽不好,不想讓他弟弟知道有個當盜匪的哥哥,便一直沒告訴他知道。”

唐肯傻愣愣地道:“怎麼我從來就沒撞見過關大哥?”

高夫人笑呻道:“你就只曉得去打牆挖洞,哪個人來訪你看見過了?倒是小趣,嘴里言語,都是極佩服他的哥哥的。”

高風亮接道:“其實關大俠是位大俠,也是位義盜,官兵恨他入骨,才把他詆為盜賊,小趣年紀雖小,但是個明辨是非的人,關大俠其實又何必瞞他。”

丁掌衣歎道:“關大哥總希望他弟弟將來的成就比他高……關大哥本來也是名門望族出身,因受小人陷害,才致家破人亡,關大哥也只好淪為盜賊……但他總希望有一天他關家能出人材,光宗耀祖,光大門楣,吐氣揚眉,重振聲威。”

“丁姑娘,你的心情我了解;”高風亮很誠摯他說,“先用過晚飯,我跟你一起,潛去衙門……我想你也沒見過小趣罷?有我引介,總會方便些。”

丁裳衣見高風亮夫婦盛意拳拳,何況今晚是他們局里團聚的第一餐,她也不好意思再堅拒,說道:“好吧。”便回到窗前,插上一炷香,默禱起來。

高夫人低聲問:“丁姑娘是……?”

高風亮低聲截道:“關大俠已經過世了。”


“局主。”唐肯在一旁喚道。

高風亮見唐肯神色凝然,問:“什麼事?”

唐肯道:“晚飯後的行動,我也要去。”高風亮本來希望他能留下來保護鏢局的,但見唐肯眼色中的執意,也只好答應了。

暮色在窗外的雪白世界中染了一層灰意,又隱隱鋪了一層淡金,丁裳衣心中禱告:關大哥,我已把唐兄弟送了回來,只要安頓了小趣,我也就沒什麼遺恨了……。

合當這時一陣風,吹得一扇未扣好的窗門支格作響,底下傳來一陣陣飯香,但仿佛那是人間的煙火,這兒是冷寞的天庭……。

至少在丁裳衣心里是這樣的寂意闌珊。

衙里的人雖然走避一空,但是還是不乏可吃的東西,三人在烤著肉,肉香使大家溫暖洋洋。

“你說那骷髏畫是什麼東西?”冷血道,“怎麼會令李鱷淚這般忌畏?又似乎跟神威鏢局有關?”

“我也不知道,”李玄衣道,“不過,我聽說‘神威鏢局’的創立人高處石,跟當年的禮部尚書石鳳旋很有關系,但石大人跟傅丞相也有糾葛,李大人是傅丞相的親信,這事……可能有些關系。”

冷血歎道:“官場的事,實在很複雜,稍一不慎,被卷入漩渦里。要粉身碎骨的。”

關小趣大聲附和道:“官場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懂?”

李玄衣笑道:“你既不懂,還要當差?”

關小趣道:“就是不懂,才要當差。”

李玄衣道:“哦?”

關小趣眼睛閃著光芒:“我哥哥說,等弄懂了,好的就學,壞的就以身作則,激濁揚清。”

冷血笑問:“你那位了不起的哥哥,究竟叫什麼名字?”

關小趣道:“關飛渡。”

冷血和李玄衣一齊都“啊”了一聲,關小趣見他們臉色有異,正待要問,忽聽梁上一人道:“果然不愧為捕王、名捕,還是給你們發現了。”

冷血和李玄衣臉色倏變,火舌一陣爆動,一人長身而下,屹然而立,正是長須玉面的李鱷淚。

他一出現,整間屋子都像小了、暗了,也矮了。

他背後翠玉色的長劍,和手指上綠玉戒指,給火光鍍上一層堂皇的橘色,他高大的影子在火光映擾中,像一個黑行人在飛躍,有時是神出,有時是鬼沒。

他臉上微笑依然。

“李兄,上次不知是名動八方、威震九州的捕王李玄衣,失敬之處,還請恕罪則個。”

李玄衣淡淡地道:“上次,我也沒依禮拜見,亦請原諒。”

他倆一見李鱷淚在屋梁飄然而下,心中都大為吃驚,要是李鱷淚偷施暗襲,只怕都難以猝起迎敵,卻不知李鱷淚以為他們已經發覺,故現身出來。

他們都不知道因聽關小趣提到關飛渡乃是他哥哥之際,一齊“啊”了一聲,偏在那瞬間,李鱷淚隱身梁上,正要俯襲而下,手指剛搭劍鍔,噗地劍身剛露出半寸不到一小截,就聞那一聲驚呼。


李鱷淚以為那拔劍的一聲輕響已教人發現,既沒有占上猝不及防的優勢,便索性現身相對。

“李兄,其實你跟我可謂淵源極深,又何必如此客氣呢!”

“哦?”

“李兄和我,同在傅丞相麾下做事,是屬同僚之親;李兄的公子,又交予我撫養多年,我視之如同己出,直如血嫡之親;而今令郎遭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賊子殺害,我們更應該聯成一氣,敵愾同仇才是。”

冷血在旁聽見,震了一震,他斷未想到那李惘中原來是李玄衣的骨肉,李鱷淚只是代為撫養而已,李玄衣和李鱷淚關系如許深刻,這是冷血始料不及的,然而李鱷淚又似才第一次和李玄衣碰面。

只聽李玄衣突然問:“惘中是不是私下屠殺獄中的犯人,制成骷髏畫?”

李鱷淚靜了一靜,答:“是。”

李玄衣又問:“惘中被殺的時候,是不是正准備對唐肯用刑,而且害死了關飛渡?”

李鱷淚考慮了一下子,答:“好像是的。”

李玄衣再問:“神威鏢局所失的稅餉,是你授意老不死和手下另一高手劫截的,是不是?”

李玄衣問得如此直接,連冷血也怔了一怔。

李鱷淚答道:“另外一人是易映溪。”

李玄衣間:“那些稅餉你都獨吞了,然後要無辜鄉民再繳一次,是不是?”

李鱷淚居然答:“是的。”

李玄衣道:“為什麼要陷害神威鏢局?”

李鱷淚爽快地道:“以前,石鳳旋得勢的時候,威脅到傅大人,而今,石鳳旋被流放了,當日的禍患,自然要剔除。”

李玄衣更直接地問:“高處石身上究竟有什麼秘密,使得你們非得之不心甘?”

李鱷淚負手,用悠然的眼色看了兩人一眼,道:“這秘密,只要我不說出來,你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李玄衣咳了兩聲,肯定地道:“但今晚你會說出來的。”

李鱷淚“哦”了一聲,揚眉反問:“我不說不行麼?”

李玄衣道:“除非今晚你不來,你來了,只有兩條路讓我們選擇:一是殺了我們滅口,二是收為己用保守秘密。”

他補充道:“因為我們己掌握了你太多罪狀、太多證據,太多秘密了。”

李鱷淚悠然問:“那麼,你我要選擇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