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














今夜的月色分外好。





照在大街的挑糞漢心里分外明。





且亮。





——因為他的瞳仁不僅是因為月魚而點亮,更因為古飛簷上那一場燦絕古今的以及那雪意的決斗劍光和絕世兵器之神光而燃亮。





燃亮了他的斗志。





——點看了他本已熄滅的希望。





他是誰?





他只是名挑上糞的漢子。





但是一名叱咤過、威風過但後來負傷過、慘敗過,而今失意潦倒偷偷退出去江湖而今在寂夜長街里擾大糞的武林人:





這人也許是還記得;





許或大家仍認識;





他姓雷,名滾。





——雷滾。





從前的雷滾,穩坐“六分半堂”的第六把交椅,坐守“破板門”,六次攻擊退意圖入侵的大敵,受到總堂主雷損的重用,聲勢一時無兩。





當年的雷滾,一雙虎虎生成的大眼、如看人時雷動一般的滾掃過去,說話的聲音也似雷聲滾滾,一掌一動,虎虎生氣,加上他左手使九十三斤、右手舞九十九斤重的“風雨雙滾星”,為奇門兵器之最,號稱“風雨雙煞”威震京華。





可是在“破板門”之一役里,他給“金鳳細雨樓”樓主在受傷的情況下,以淒豔的刀光輕易擊毀,不但毀了他的雙滾星錘,還在舉手投足間在他面前斬殺了他的兄弟,更擊毀了他的信心。





這還不夠。





信心大挫的雷滾,痛定思痛,受到極大的震嚇,給蘇夢枕收攬丁去,在重要關節上,背叛了“六分半堂”,以迷魂煙,暗算狄飛驚。(詳見《溫柔一刀》)





結果更慘一錯再錯,借得不可收拾,一敗塗地,





他給一向看來無縛雞之力的狄飛驚,一記匕首貫穿胸膛而





但出奇的是。





他沒有死。





他還活著。





——匕首只穿腸而過,並沒有穿過他的心。





他有過人的生命力。





他竟然未死!





往日的志氣如故,今已心衰欲死。





他既無臉目存身于“六分半堂”,更不能容于“金風細雨樓”,京城武林,已無他立足之地。





偏生他雖心灰意懶,卻又不知怎麼,仍不肯離開這多是非,多變遷、多紛繁、多夢幻、多勢利、多所爭的京華之地。





他仍留下來。





卻成了個挑大便的潦倒漢。





——往日的風雨流墾,今日的午夜留香。





他已不介意。





他信心己失。





信念已然粉碎。





直至今天——





這個月夜里:





他看到飛簷上的決戰。





——以及他們的招式和武器。





他看到了兩人的決戰:





這才是真正的戰斗。





——只有這種方法才能對付狄飛驚。





倏忽莫測的出手!





他眼睛發了亮,不只為兩人的招法與劍法;





而是因孫青霞的“秘密武器”!





——他曾構想過這種武器!





——以“江南霹靂堂”雷家獨研的火藥,加上實際上統管了“六分半堂”雷家子弟的人才濟濟,他們絕對能制造得出像在那月下那白衣人以琴為殺人百數十丈外的利器來!





雖然,不知道這“武器”叫什麼名字,





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永生難忘。





他永遠記住。





他矢志、立誓、要在有生之年,制造出這種兵器來!





而且還要大量制造!





若有那麼一天,他必能吐氣揚眉。





——那就是他報仇雪恨、光大雷門的時候了!





他看到了那武器、就重燃了信心,重新有了希望。





盡管他此際肩上挑的是大糞,但他卻如同以一雙鐵肩,擔起了整座江湖的命脈,整個武林的經絡。





他看見了這一場決斗;





看到了這一件武器。





——他眼里的決斗,不再是一場決斗。





而他心里的武器,卻仍是一件武器:





那就是一件可以主宰的、也足以主宰他日武林的武器……





他要模仿。





他要制造。





一—雖然,他仍不知這“武器”叫什麼名字,該叫什麼名





他只知道,這兵器一旦使出,就有一種“踏破賀蘭山缺”,驚天地而位鬼神的氣勢。





那像是雷一般密集滾動過。





他喜歡這種氣勢。





他愛上這種聲音。





他覺得這聲響殺勢,很像當年的他自己!





那有點像是兵中之霸:





槍。





還有炮!





就算連在屋瓦上決戰的戚少商和孫青霞二人,也不知道街心有個挑大糞的漢子會有這麼大的震蕩,這麼深刻的想法。





連孫青霞也不知道這武器一出,讓那挑大糞漢子看了去,日後會對武林、江湖乃至大宋江山天下,會有那麼巨大的影啊。





——大得足以亡國、殺天下人、毀掉世間一切。





他們的決戰是一場偶然。他的出手也屬無心。





然而世上大事,往往是在偶然中發生的,而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也亙常是無心造成的。





可不是嗎?





世上有一種人:不鳴則已,一嗚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他平時不出手,一出手就非凡,就要命,石破天驚。





平素的孫青霞,殺性很大,必要時,他殺人決不手軟。





但他平時絕少使這一招,用這種足以動地驚天的武器。





世間也有一類人:是從大大小小的戰役里打上來的、站起來的、而且還站立不倒的。





他遇上高手就施高明手段,對上低手也無妨,他使的都是平凡手法,總之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但也見魔除魔,逢邪避邪。





凡人遇上他也覺得很對味兒,高人遇上他便知是絕頂高手——那是玉小石游戲人間的特色。





戚少商卻是那種咬著牙、皺著眉、緊抿著唇、沒有好運氣的自己創出一條好時運的大道,有志者事竟成——不成也至少會有收獲的那種人。





他不求奪目,但最後還是他最好;他要求幸運,不過到底他為自己創造了命運。





今天他的出手,就很非同凡響。





他的劍法更瘋狂。





他的劍法招不像孫青霞、冷凌棄的“不要命、只要拼”但卻是一種背叛命運的方法。





——一種背棄了自己命運的劍招!





是以,他才挑飛了孫青霞的“錯”劍,卻乍見敵人已“拔”出了另一件”武器”。





而且,那“武器”發光了:





還“開火了”!





“他的反應是:





不退反進。





揉近一一一





出擊!





他好像算定孫青霞會亮出這種更可恨的武器來!





所以他也早准備好了應付之法。





可是他應付的方式很“原始”。





他竟用左臂一掄!





右劍直取孫青霞!





他竟不閃/不躲/不避/不退/不緩一緩/不停一停/不稍讓一讓那“可恨的武器”的鋒芒;





他甯犧牲一手,直取對方之命:





他那拈看花的手!





騰騰騰……





火光濺迸。





火星四冒。





一下子,戚少商的平幾乎給砸了個稀已爛,但他的劍已正取門、直刺面門、並在還有比蚊子的體積還隙縫間陡然頓住





要不然這一“癡”劍就要洞穿孫青霞的印堂。





劍光就濺在孫青霞雙眉云間:





不發。





明月當頭。





冠蓋京華。






一一斯人憔悴否?





否。





孫青霞的神情依然是那種故我的飛揚跋扈。盾字眼色間仿佛在說:





——殺了我吧!怎麼?你不敢殺?你吹我不脹、你咬我不入、你啃我不下、你罵我不怕、就看你敢不敢一劍把我殺了!





(殺了我,不大快人心也是可大快我/你心呢!)





——生死有命否?





若有,而今他的性命,就懸于戚少商劍下手中。





戚少商理應殺了他——就算他們原無巨恨深砒,但孫青霞至少也毀了戚少商一條手臂。





他以手上的奇特“武器”在凡響“騰騰”聲中,炸掉戚少商一只手。





誰都不願獨身終老于江湖;何況獨臂!





他的一只手已中了孫青霞的毒手。





可是奇怪的是。





戚少商的樣子看去,並沒有恨。





仿佛也不很痛。





——一臂已碎,豈能不痛!?





十指尚且痛歸心,何況一臂!





然而戚少商的神態仿佛依然悠悠著依戀,閑閑著閑情。





兩人就僵在那里:





凝·立·不·動。





凝·立·對·峙。





戚少商的劍尖,指著孫青霞的眉心。





孫青霞手上的”武器”對准著戚少商的身子。





月落。





烏啼。





霜滿天。





劍花。





殺戈。





京華夜。





悲歡離合事。





陽晴圓缺夢。





命無全美。





退無必好。





鴛鴦不是蝴蝶,獅子遏著神雕;一個戰天斗地,莽撞天下,一個創幫立道,獨步武林——他們卻在此京華月夜,決一死戰:





誰勝?





誰負?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鳳凰台上鳳凰游。





鳳去台空江自流:





——今古、凡人、曾會?





天下/無人/識得1





這一戰,的確沒幾人曾會。





一沒有幾個人能適逢其盛。





但“黑光上人”詹別野肯定是其中之一。





不過他現在卻吃了一大驚。





也嚇了一大跳。





因為他只看了戚少商與孫青霞的第二劍。





(第三次交手),這大澈大情大解脫,正要定神留心觀看他們的第三劍和第四劍出手,意外發生了:





“呼”一聲,一道青龍飛來——





——“奪”地插在他的窗欞上!





劍直入木及愕。





劍柄兀自顫動不已。





劍離他面前只三寸,貼近他的鼻端!





——三寸之舌!





他愣住了;





一時,不敢有任何動作,連眼也不眨。





劍在他眼前。決戰在遠處。





——到底,這是故意?還是恰合?(他們已發現了我在偷看,特意示儆?還是示威?)。





——(說拔劍一拼?還是打擊。黑光p





戰?還是逃?





參與?迎戰?還是離開?逃亡?





看看在黑洞里兀自舒亮著的一截青鋒,詹別野不禁湧上一腔熱血,又淹來一陣驚然。不知怎的,他忽然在心頭揮過去了,小時候讀過一百名畫家寫的詩。





——破傘孤燈兩腳泥,





上街賣符買東西,





路遙偏是歸來遲,





戰戰兢兢怕鬼連。





不幸的是,他現在就是這種心情。





——在他是一國之師!





可笑的是,他此刻就是這個意思;





一一虧他還是武林高手!





他的確不想去面對,這在月夜里以太陽般的光芒決戰的大衣雪袍高手!





歲月流止。





時間靜止。





——仿佛連月色都凝結成了冰河:





乳色的冰河。





——歲月長河,人生寂寞。





一時多少豪傑。人生如夢,高處不勝寒。





劍鋒上的寒意,使孫青霞的喉頭炸起。





一粒粒的疙瘩。





(冷啊。)





(原來接近死亡的時候,是那麼冰肌寒而澈骨冷的!)可是,孫青霞連眼也不霎。





劍風仍指著他的眉心。





劍風卻已侵入了他的心。





但他凝立迎風,望這劍鋒。





也望定了指劍的人。





一一拼著給毀了一只手也要把握住這刹那空隙之下的戚少商。





他看著隨時可以取他性命的劍,還有取他性命的人。





在另一頭的黑光上人,卻也盯住那一把兀自晃動的但無意要取他性命的劍。





他仍在心念疾閃:





該逃?還是該挺身?抑或撥起了這把劍





——放出了這把劍,是不是就得要面對恩怨和情仇?





——不理會這把劍,是否就可以免去一場殺戰之災或血光之災?





他卻不知道,在不久前,京城曾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決戰,張鐵樹、張烈心、還有方應看以及雷媚、一齊出手稗擊工小石,而玉小石就用一塊磚石,假意打空,都迎向六龍寺圍牆外十數丈遠的石塔內,把正在塔內偷偷觀戰其劍想找便宜來擒的白高興、吳開心、郝陰功、泰感動四人同時殺傷,還震驚了當場的一流高手葉神油。





——王小石那一塊隨手而發的磚石,它生起的作用,跟今晚清風明月、古都飛簷上戚少商劍挑孫青霞的“錯劍”,正打入黑光上人面前的情境,竟又是十分的近似。





英雄所見略同。





豪傑意志相同。





一一這原就是必有雷同,不屬巧合。





戚少商看著自己給轟得七零八落的一只左手,只剩下幾縷破布殘絮迎風映月飄,飄飄,恍恍。





他看看自己的殘肢,奇怪的是:臉上卻浮現了一絲殘笑。





這時出現這麼笑意是殘忍的。





甚至是殘狠心的。





他也是為奇詭又略帶冷觸的說:“可惜。”





可惜?





可惜什麼?





——還是為孫青霞惋惜:終于還是毀于他的劍下?





他這句說得很冷淡。





也很冷酷。





他就說得很含糊,聽的人也不很明白。





孫青霞卻聽明白了,所以他說(也是答)。





“的確可惜。”





他完全同意戚少商的話,但卻是由衷的,而不是因為在對方劍光下而震驚、屈服、附和、求饒。





他的活還沒說完:





——我的確不該把自己絕密武器轟在你那一只子上……他說:“你那只手本來就是空的。”





戚少商酷然笑了一下,笑意里沒有喜悅,只有孤寂。





“我本來就是剩下一只手,”他道,“也只剩了一個人。”





孫青霞居然還有點好奇的問,“你那一只手做得那麼完美,那麼細微,居然還能拈起朵花兒——它大概出自四大名捕之首:無情的手掌吧?”





戚少商反而奇道:為什麼你視為是他制造的呢?






孫青霞坦然道,只有他那麼精細唯美的人,才會制作出那麼精美得能夠拈花拈出了意境的假手。





戚少商喟然:你便對了,也猜對了,那的確是出自他的手筆。





他的人有風格,連打出來的暗器、辦案的手法,也有強烈的風格,沒想到連他制造出來的東西,也一樣瞞不過別人的眼睛。





孫青霞卻安慰似的道:——要不是真的瞞過了,我又何故須把殺手锏全部耗盡在那一只假手上呢!





戚少商感慨的說:但到底還是毀了它精心制作的一只手——他恐怕再沒有時間為我多制一只手了。





孫青霞道,但毀掉一只假手、總比廢掉一只真手的好。





戚少商同意,那的確是好多了——你的殺手銅很有毀滅一切的力量,要不是我有這假手擋著,我決追不了你。





孫青霞好明白,看來,你早准備接我這一記要害的了。





戚少商幽怨的道,你有什麼秘密武器,其實我是不知道的。不過我卻知道你逼出絕招了,而且也認定你有極為可恨的攻勢,留待這一擊施展。





孫青霞奇道,我們其實還素昧平生,你卻那麼了解我?





戚少商笑道,我們其實早就交過手了。





孫看霞一愕:幾時?





戚少商道:下棋。





孫青霞更說:我沒跟你下過棋。





戚少商微笑道:對弈過了,還常下呢!





孫青霞怔了一怔,隨既頓悟,恍然道:你指的是……師師?





“對!”戚少商道,我教師師弈棋,她初遠不如我,也無章法,後來殺代凌厲,且大開大合,氣勢凌厲,我就知道必有高人指點。





後細想領會她的棋藝布陣,從那兒了解了你的心境和手段。





孫青霞這時才舒了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知已知彼,百戰百勝,你對我手法早看透了……看來,我輸得不冤。





戚少商更正道:“你沒輸,我耍詐。按照道理,你先炸掉我一只手,我負痛之下,斷不可能還趁隙近得了你身,制得了你。





孫青霞笑了。





很傲。





一一傲笑。





他說,方今天下,皆以成敗論英雄。今夜,我即使是敗了,你也不必來與我圓說,少來安慰我。





戚少商依然堅持:你是著了詐。不是輸了招。





孫青霞卻舒然道,要你光是以一劍指著我,那還勉強說得過去一一可是,你現刻,以一劍制住了我,我的命已在你劍尖之下,隨時可取,連偷窺的言無密一……現在他大概已換了姓名,號稱為“黑光上人”了?也一樣讓借招使力、藉勢飛劍震懾住





他倦乏的一笑,反問:





這還不算贏了,當真豈有此理!





他們在高簷、明月下,對話不算響亮,總是平平淡淡的說,冷冷靜靜的道侍衛們若非保駕走,以他們過人的功力與聽覺,總是可以聽得見他們的對白。





原因是:





這兩人經一場驚心動魄的決戰後,勝者一直要表明他沒有取勝,要少也只在說明他勝之不武:敗者一直強調他是戰敗者,絕對是敗得很服氣。好像是,一個覺得取勝是一種屈辱,一個認為失敗是很光榮的事似的。





——可謂:決戰驚心,結果好玩。





更好玩的是戚少商還今仍不認為自己已取得勝利——至少,贏得並不光明正大。





“我是從師師的棋藝中,知道你出陣對招,必定犀利,但一旦遇上勁敵,就會先潛而後蟄,再應機一翔直入九天之上!我見你在戰斗中,忽止攻勢,改作甩手澡,知道你是必伏乃翔的能退為進之法,更可怕的功擊力必接踵而來,是以,我才養精蓄銳,似殘肢擋你一擊,趁機操進,乘隙偷襲。你的戰略先要露了才致落下風,我不算憑實力贏你。”





孫青霞的頭立時搖得拔浪鼓似的,哈哈笑道:“誰說陣法韜略,不可取?誰言取敵奪城,不能攻心?要這樣也不算贏得漂亮,那麼孫子孫臏諸葛孔明的種種威武事跡,卻成了笑話了。





然後他也正色道:我的幾手動作,俗稱“甩手操”實誤,因這動作不僅包含初學者為了甩操之形式而已。同時還是心、肝、脾、肺、胃,連同腳、頭、頸、肩、腰一齊並甩,精、氣、不偷外遠要附近周圍的空氣之神精柳一齊發出。說來還是應稱之為華佗所創造的五禽戲中的入門動作、皮毛招式較為妥當。但你對應我這幾下舒身甯神定氣化精的粗疏動作以佛家今念力氣功。已到了凡屬有指,皆是虛妄。大家無形。大道至簡。隨意呼息,皆成大法,已臻佛道兩家要修精華,境地,不必意守丹田,不用修大小周天,這非人人均可修得,我這種意馬心猿的人,更修不得,所以只有佩服二字說得。





雖然守護皇帝的高手已退走,但仍有一人在聽。





偷聽的人絕對是高手。





他早已聽得汗涔涔下。





冷汗。





——他竟連汗水也是黑色的。





他一流汗,誰都可以看得出他曾淌過汗來。





因為汗水必在他身上創出黑洞。





不止流汗,淚也一樣。





——卻不知道血又如何?難道他流的也是“黑血”麼?





不過流汗總比流淚好,流淚也遠比流血好。





可不是嗎?





只聽孫青霞傲然道:“我不是因為要你不殺我才說這種話。我絕少跟人說‘佩服’兩個字。——對上一次,是跟八無先生說的。”





戚少商眼中已隱有笑意:“溫八無?”





孫青霞說起聽到這名字,眼里也升起了暖意,“不是他還有誰!”





戚少商倏然收了劍。





一收劍,劍已回到鞘中。





——不是像沒出過劍,而是他收了劍之後,劍仿佛仍在月下、簷上、孫青霞的眉心前,青澄澄、綠慘慘、亮瑩瑩的橫在那兒,從不可一世一直到不可七世似的,要存在的,要亙古的。要不朽了的。





劍收了,劍意還在。





好一把劍。





——好一名劍手!





孫青霞哭了。





一哭,他就不傲了。





而且,也許在這樣詭異的月色下和古老的高簷上之故了,他跟戚少商相似之處,像似是愈來愈多,也愈來愈像了。





尤其是當孫青霞冷酷的臉容開始有了些微笑意的時候。





同樣,在戚少商寂寞的眼色里升起了一股小火般的暖意之際,這感覺就更強烈了、濃郁了。





“你認識他?”





“八無先生?”戚少商眼里的暖意可更甚了,“我當然認得他,他是個好人。”





“他也是個好人。”





孫青霞臉上的笑意也更盛了。





“他更是個好的好人;”戚少商補充道,“一個在險惡江湖上厮混,要是只人好而不夠好,那是件壞事。”





“至少,對自己而言,不是件好事。”孫青霞常也同意,“當不了一個好的好人,最少也得做一個忠的壞人。”





“都一樣,”戚少商說,”我覺得你就是一個忠的壞人。”





孫青霞道:“而你就是一個好的好人。”





戚少商道:“你要是不夠忠,就不會因為我一只手拈著花便相信了那是一只真的手。”





孫青霞道:“你如果夠好,就不會收回你這一劍——你本就沒意思要殺我吧?”





戚少商道:“我為什麼要殺你?所有有關你奸殺女子的案件,我研究過,只怕不見得是你所為!但你所有刺殺貪官汙吏、土豪劣紳的案子,他們的確都惡貫滿盈。——我為什麼要殺你?”





孫青霞嘖嘖地道:“那你還是太忠了,不夠好,難怪在你最孤絕的時候:就是要出劍殺人之際,也好像拈著花就要微笑的樣子。”





戚少商高聲笑道:“我拈花微笑?孫先生可是惹草也微笑哪





——好殺案等與閣下不一定有關,但閣下風流快活事倒也不少,





當真是無論拈花惹草都微笑!以閣下武藝超群,傲骨英風,又





何必與俗世糾紛厮混度日,消磨壯志!?”





孫青霞笑道:“好說好說。一我亦英雄。我可不想犧牲小我,我是大我,天大地大我最大:因為若是沒有了我,什麼天和地全都沒了,所以有我無他,舍我其誰也!二我不想當英雄。當英雄太辛苦,我這人孤傲、好色、不容多友,更懶得成群結伙,又不得人緣,故不想也不能當英雄,三我不相信英雄。說英雄、誰是英雄?諸葛亮太文,張翼德太武,曹阿瞞太奸,楚霸主太莽,韓信太囂,劉邦太流氓氣,李世民求好心切,趙匡胤太好運氣——我算個啥?誰都不是英雄,我也不是,況且,要出英雄的地方,就是亂世,我只要適世而獨立,獨好女色。趁自己精力過剩之際,跟世間美麗漂亮的女子玩玩多好,樂樂多有意思!既不傷人,又能娛己,何樂而不為之哉!”





戚少商冷笑道,“孫兄風流,早有聞名。所謂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也。只是風流歸風流,孫兄大好身手,大好前程,大好抱負,就如此為沉迷世間女子而盡付流水,豈不憾哉!”





孫青霞赫赫笑道:“你不殺我,大概是要勸我這些話吧?你的好意,我是心領了。我生平抱負,就是好好抱一抱我心愛的女子,多親近親近認為美麗的女人。吾願足矣,你別笑我沒志氣,我跟你不一樣。戚兄,但白說,我認為你老是家事國事天下事,全背上肩;風聲雨聲讀書聲,全肩上身,那也只是苦了自己。人生在世,百年荏苒,彈指即過,瞬息便逝,又何必這般營營役役、淒淒惶惶?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咸陽是洛陽,何必自苦若此!不如收拾心情,好享受人生,快活過一生,自在一輩子!”





戚少商笑道:“你這是:成敗起落不關心,悲歡離合好心情!我羨慕你。但我認為人出來走這一遭,總得有些責任要負,有些事要作出交待,有些貢獻要留下來。我是敢為天下先,不怕徘名後!”





孫青霞也笑了:“好,你辛苦你的,我自在我的。我也佩服你。這是我今晚第二次說佩服的話兒。我的管叫做:隨緣即興:你呢?也望尊駕能量才適性的好了!”





戚少商呵呵笑道:“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孫青霞也大笑道:“劍試天下,何懼成敗起伏!”





兩人擊掌而笑,笑聲里,就像那笑意和眼色一樣,同樣透露著一個愈來愈明顯、濃烈的訊息:





——那是什麼?





兩人相視而笑,戚少商忽把笑容一斂,莊重地道:“我不殺你,是因為我覺得你今晚也無意要殺我。”





孫青霞道:“若我不想殺你,又何必動用那麼重的武器?”





戚少商道:“我有一個看法,你若不便,可以不必回答。”





孫青霞只閑笑道:“你說,我聽。”





戚少商道:“你給神槍會大口孫家逐出山東,甚至遭受追殺,便是因為你不肯跟孫家主流派系的人物利用秘密武器,搞獨霸天下、統管武林的把式。然而,你原在‘神槍會’里是極重要也相當傑出的人物,所以,你一定也掌握了相當重大的機密,他們才會派人追殺你于江湖,並且到處傳達流言,毀壞你的名譽。”





孫青霞有點笑不出了。





戚少商道:“以你為人、也不能做任何出賣‘神槍會’的機密,但叉不忍見武林同道,在毫無防范之下給大口孫家的人打得抬不起頭、回不了氣、還不了手,所以,你今晚就利用我這一決戰,趁此公布這種秘密武器,讓我傳出去,讓世人知曉,以作防患。”





孫青霞簡直笑不出了。





戚少商用手指了指在炸毀掉的半截衫抽近肩臂處,那是一道斜斜的劍口子,割開了布絮,道:“你在動手第三招時,已用‘飛縱劍氣’悄悄割破了我的袖子,從你那兒,一定已發現我這手是假的,但你仍使出重武器作攻擊,顯然是故意的:明知傷不了我,還要發動,必有所圖——所以,你今晚旨不在殺我,而是要我以金風細雨樓樓主之便,把這‘神槍會’的機密迅速傳達開去。”





孫青霞完全笑不出了。





戚少商道,“不過,你也不可太憂慮。據我所知,‘自在門’的諸葛先生已研創出一種兵器,盡管人力沒那麼猛烈,但施用則更快捷方便,一旦能夠廣為推動、妥為使用,說不定早已能克制住孫家這要命武器、殺傷力奇巨的絕活兒!”





孫青霞不笑了。





戚少商衷誠地道:“無論如何,我都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這事,和使我親曆了這武器的威力。你不是來殺我的,所以我才不會要你的命。”





孫青霞道:“我現在也明白了。”





戚少商道:“明白什麼?”





孫青霞道:“你也不是要來教訓我和捉拿我的,你是來勸我莫要為女色誤了一世。”





戚少商道:“不過,現在我才較了解你:原來你並非像傳說中那般好色,而是太重視兒女之情,精力又太充沛了,而自負又過高,所以才會受俗世群小圍剿,成了自絕于江湖是非的奇俠。”





孫青霞倒是詫異,“你怎會了解我這些?說到頭來,我確好女色,我的確是個色魔!”





戚少商道:“僅僅是好女色的人絕使不出如此出塵的劍法。”





孫青霞默然。





好半晌,他才說,”我現在也漸漸明白你了。”





戚少商道:“哦?”





孫青霞道:“我初以為你好權重虛榮,現在才曉得,你只重名譽、有責任感,所以才會每自灰燼中重建華廈,在挫折中建立大信。”





戚少商笑道,“你從何而知?我們交往何太淺也!”





孫青霞也以戚少商剛才的聲調,道:“因為重權欲的人絕對使不出如此孤高的劍法。”





戚少商也沉默了下來,





孫青霞眯著眼問:“你很有名,也是紅人,明知很多人都關心你,為什麼你不讓人分享你的孤獨和寂寞?”





戚少商慧黠的反問:“你呢?”





孫青霞豁然的笑了笑:“因為真正孤獨和寂寞的人,怕給人當作一種熱鬧,熱鬧一番之後,又把他們給遺忘了。”





“對,”戚少商說,“到底,留下來的只是孤獨和寂寞——而熱鬧過後的孤獨與寂寞,更加寂寞孤獨。”





孫青霞哈哈大笑:“所以我好色。人生玩玩就算了吧,一時快活便神仙。”






戚少商也呵呵笑道:“因此我重權。大權在握,大有可為,若無可為,要放便放又如何!”





孫青霞嘻嘻笑道:“要放便放?那豈不是跟放屁一樣?”





戚少商道:“權是虛,名是幻,我是實,跟放屁本就沒兩樣!”





孫青霞拊掌大笑:“只不過,就算是屁,說放就放,也不易辦到!”





戚少商道:“自尋快活,不尋煩惱:好聚好散,自由自在。”





孫青霞呼應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不改,善就是惡!”





戚少商拊掌道:“甯作不通,勿作庸庸;甯可不屑,不作愚忠。”





這句話甚對孫青霞心脾,于是他也長吟道:





“甯試刀鋒,不屑跟風;甯可裝瘋,不為不公。”





他們在明月下這樣對答。





他們于飛簷上如此吟哦。





——還在劍影刀光、舍死忘生中決戰。





而今?





平常是道,手揮目送;





平安是福,請放輕松。





可是,有一人來得決不輕松。





但他還是上來?





走在古老的飛簷之上,他們顯得衷衷誠誠,也戰戰兢兢。





月亮當頭照,卻照不出他的影子。





——因為他比他的影子更黑。





仿佛,他就是一個“與影子搏斗”,“比夜色淡臉”的妖魅,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他一步一步的走上來,既不蹣跚,也不吃力,但也非健步如飛、身輕似燕。





他完全不施展輕功,但走在這古舊殘破的瓦簷上,亦如履平地。





他走得步步為營。





他並不氣勢雄,也非一步一驚心,他是潛藏不露,不炫不斂。





他雙手棒著一物:





暗青。





暗青是顏色:是在今晚已漸偏西的月華下所照出來的色澤,而不是“暗青子”。





——“暗青子”在武林中,卻是“暗器”的意思。





他畢恭畢敬棒在雙手小臂上的,當然不是“暗青子”,而是一把暗青色的劍:





那是原來孫青霞的劍,因給戚少商一劍格飛,直釘入他眼前窗欞木條子里的那把青芒侵其眉睫、浸其心脈的劍!





——一把白道上斥之為“淫魔劍”,黑道上謔之為“淫情劍”,劍主號之為“朝天劍”,然實則只有一字之名:“錯”——這樣的一把劍。





本來劍已脫手。





而今有人把它拾回,而且捧了上來。





持劍上來的人,當然就是自觀這一戰的黑光上人:





詹別野!





——他不是曾受這一劍之驚麼!





他還上來這古飛簷上作什麼?





“我是上來還劍的。”





詹別野走到二人身前,看看戚少商(和他手上亮如雪玉的劍),然後向孫青霞奉上了他的劍。





劍一遇上了他的主人,好像給激發了靈力,發出了“挫挫”的微響,還微微嗡動著暗青的殺芒,又似一只活著的野獸什麼的在他手里咻咻喘息。





“黑光上人,素仰大名,”戚少商抱拳笑道,“幸好你上來還這把劍,要不然,我這位朋友可要見怪了,我可賠不起他的劍。”





黑光上人道:“這話說謙了。你既把這一劍飛了給我,就一下怕我奪得了走,二不怕劍收不回來。”





孫青霞接過了劍,而且還愛惜地審視他的劍,眼里精芒大露。





那把劍也愈爾青芒大顯:傷佛它也是在看著他的主人——至少它知曉它的主人正在看著它,愛惜著它。





它和它的主人一樣的驕做。





一般的鋒芒畢露。





鋒,旦銳。





黑光上人看著孫青霞手上的劍,他當然也看出來:這劍在他手上跟在孫青霞手里光芒大不一樣。





所以他很有點羨慕的說:“這是把好劍。”





孫青霞冷峻的盯著他,道:“既是好劍,為問不索性要了它。”





黑光上人道:“就是因為是好劍,我才不配擁有它。”





孫青霞看著自己的劍,感喟的道:“這把劍,原名‘錯’





忽爾,手腕一掣,精光一閃,劍尖已向著黑光上人咽喉不到一尺之遙,冷冷地道:“你不該再讓我拿住這把劍……從我執此劍的第一夭起,我就准備錯到底了。”





黑光上人居然不閃、不躲、不避、而且連眼也不眨,只看著敵手的劍尖、劍鋒和劍,一字一句的道:





“你要殺我?”





他說話像是在叫,在吼,在咆哮——盡管在他的語調並無敵意、甚至十分禮貌的時候都依樣的在嘶聲呐喊似的。





孫青霞的眼神像一口冰鏽的寒釘,要集中一道,隨劍光釘人黑光上人的咽喉里一般:





“你說吧?我這把劍已錯了很多次,我也做錯過很多事——我不在乎再錯一次。”





黑光上人苦笑道:“也許,我把劍端上來是做錯了,也走錯在先了。”





孫青霞冷然道:“你是蔡京一伙的人。”





黑光上人道:“我不能不承認。”





孫青霞冷酷地道:“我曾兩次行刺過蔡京。”





黑光上人道:“但你功敗垂成。”





孫青霞道,“其中一次,是因為你阻撓。”





黑光上人:“我身在蔡府,食君之祿,不得不分君之憂。”





孫青霞:“可是助紂為虐,比親手害人更卑劣。”





黑光上人:“我只是個道人,能作什麼?難免身不由己。”





孫青霞:“虧你還是個修道之士,不作半個神仙,不養性修心,卻對世間諸般欲求,無一能舍一一你這算什麼道!?”





黑光上人:“我的道就是享盡人間福。有錢有權有女人,這就是人間最好的享受,我的道行達不到更高的境地,但我的道德卻可以換取這些。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誰不喜歡?”





孫青霞:“你回答得倒爽快。”





黑光:“真人面前,不說誑語。”





青霞:“你就不可少貪欲一些?讓良心好過一些?”





黑光:“我已盡量減少直接害人,要真的難免損人利己之時,我已盡可能少損一些人——偶然也會在明在暗的幫上一些人的忙。”





青霞:“真的?”





戚少商道:“他說的是真話——我打聽過他的事:他跟蔡京、朱勵等人,確有虛與委蛇、靈活周旋處,不似林靈素、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煩惱大師等囂張放肆、了無忌憚!”





黑光:“謝謝,我只是膽小,不是積德:我所作所為,已無德可積,死有余辜。”





青霞:“所以你才敢送劍上來給我?”





黑光,“劍本來就是你的,”





少商:“你難道不知道:只要殺了你,我們就可以在今晚除去一名大敵麼!”





黑光:“我是來送劍的,不是來送死的——”





然後,他傲然道:“何況,以一敵一,我還未必一定會輸。”





少商,“你豈知我們一定會以一敵一?”





黑光:“你們是英雄——英雄不作卑鄙事。”





戚少商森然道:“那你就錯了。”





孫青霞冷笑道:“他充其量是個梟雄,梟雄會不擇手段,先把敵人打垮了再說。”





黑光上人長吸了一口氣:“那我倒看走眼了。”





孫青霞突然把劍一收。





“唆”的一聲,劍就不見了。





青光頓滅。





他將劍收回那“重武器”內。





——那“重武器”又迅速折合重整,還原成一口琴:





焦尾赤殼黛衣古琴。





他道:“你沒看走眼,我不會在今晚動手殺你的。”





戚少商也道:“你也沒走錯了路,你既把劍送回來,他便不會用這把劍來殺你。”





黑光上人這才籲了一口氣。





——孫青霞顯然已收了劍,但他喉頭仍有“長了青苔”的陰寒感覺。





然後,他道:“我一來這兒,就有一忡奇怪的感覺。”





戚少商問,“什麼感覺?”





黑光上人忽爾吟道:“醉里挑燈看劍,路遙幽夢難禁,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一下子,人往這兒一站,才說幾句話,許是月亮特別亮,還是這幾特別高,或是這夜里有些什麼蹊蹺——我總覺深心里怦怦的跳,連心神都鎮定不來,但什麼感觸都齊全了。”





孫青霞斜睨著他,“但你仍十分鎮定。”





戚少商卻道:“說實在的,我也有跟上人相近的感覺。”





孫青霞忽道:“是不是覺得怔忡不安?”





“是。”戚少商聽孫青霞這一問,才知道他也感受到了,“同時也是一種危機迫近、某樣可恨的事物正要裂土而出似的古怪或應……”





孫青霞沉重地道,“我有。”





然後他問:“有沒有注意到屋下那挑糞夫?”





戚少商道:“他也是武林人物,以前曾在六分半堂里咤叱一時過,姓雷,原名念滾,成名後去掉‘念’字,成了‘雷滾’——他本來是個人物,但近日潦倒詛喪,說不定他日還會再起風云。”





他停了停,接道,“不過,現在已迫近眼前,仿佛把我們從現在一腳踢到過去,而又一掌打倒了未來的危機,絕對不可能是由他引發的,而是一一”





他先望天。





望月。





然後低頭。





看腳下屋瓦。





然後,臉色倏然煞青。





——不止是他變了臉色。





黑光上人隨他看去,也臉色煞白;孫青霞一看,也臉上頓時失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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