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為淵驅魚(上)



孟夏四月,主火,主兵伐.

這個月,晉國太行內外春耕已畢,夏收也在陸續完成,天氣還沒熱到人受不了的程度,恰是適合用兵的好時節.

晉國河內地已被戰爭陰云所籠罩,各方勢力在這里交鋒對峙.

河內因位于黃河凹處北岸以東,且位于昔日殷商王畿內,故稱河內.它與河南,河東相對,並稱為"三河".昔虞夏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三河"分別為虞夏商周王朝腹地,亦是"中原"的代名詞.

"三河在天下之中,就像大鼎的三足一般,尤其是河內,南控大河之險,北倚太行之固,東臨朝歌,衛地.沁河東流,少水西帶,表里山河,雄跨晉,衛.昔東周之衰也,晉得南陽而霸業成,乃必爭之地也……"

縱馬于廣闊的河內平原上,一身戎裝的趙鞅帶領家臣們來到了沁水邊,駐馬回望趙氏大軍.

趙氏軍容甚壯,午後的陽光下,但見河流如帶,波光粼粼,翹足回首,趙兵長戟如林,戰鼓聲聲,近千匹駟馬,戰馬的馬嘶之聲直沖云霄,數千徒卒腳步揚起的塵土,在數里之外都能見到.

不少趙氏食客看得意氣風發,異口同聲地贊道:"趙師軍容雄壯,主君此次東進,必能平定邯鄲,盡滅不服者!"

從不逢迎,只規勸進諫的周舍歎了口氣,在旁道:"可惜對岸的膏腴之地卻是范氏領地,那里的民眾視趙氏如仇寇,若不交戰,則無法通過,若交戰,則少不了一番血雨腥風."

周舍的話一向不中聽,趙鞅也習慣了,他操縱著坐騎涉水,馬蹄在沁水邊踏了又踏,望著對岸嚴陣以待的范氏之師.皺起了眉.

不錯,他討伐宗族叛臣的正義之師,在此處遇阻了!

……

"趙氏此番出兵征伐宣布脫離大宗獨立的邯鄲,有兩條道路可以選."

"一是從溫縣發兵.渡沁水北上,再經過密集的范氏城邑,直達邯鄲.二是從上黨盆地的長子發兵,在山路里跋涉百余里,經太行陘叩范氏控制的孟門關!"

家臣們的建議很全面.趙鞅也選擇了兵分兩路,因為去長子調兵的郵無正再繞道溫縣的話,得先過軹道,再越太行,會耽誤不少時間.

但無論哪一條,都得經過河內.

河內地區主要被范,韓兩家瓜分,趙氏僅有一個溫縣,還有新獲得的渡口棘津.


范,韓兩家的領地分界線為沁水,韓氏在沁水以南有州,懷兩縣,沁水以北則有范氏的前沿雍縣.後面還有凡,共等數座城池.

"韓氏雖然信誓旦旦說願意與趙氏休戚與共,但韓伯此番卻借口討伐邯鄲是趙氏內務,遲遲不肯出兵……"在沁水邊一處干燥的空地安營紮寨後,陽虎看著帳外那些韓氏提供的勞役挑夫,輕聲說道.

韓氏是趙氏的盟友,他們願意借道,願意為趙氏提供糧秣輜重和駐營地,甚至願意讓韓氏的斥候為趙氏服務.但卻不願意發兵相隨,陽虎知道他們的心思,除非對頭中行氏正式卷入戰爭.否則韓不信是不願意輕啟刀兵的.

這些晉國六卿啊,個個都是人精!不愧是斗爭了兩百年剩下的精英,智謀和實力,都比魯國三桓強許多倍.

趙鞅頗有些無奈地說道:"韓氏家主是個老成謀國之人.他有老人家的行事謹慎,更不缺精打細算……"他那在州縣駐守的兒子韓申則唯其父之命是從,對趙氏的援助程度拿捏得很精准,不多,也不少,讓你既希望得到更多幫助.卻又挑不出什麼錯來,讓趙鞅恨得牙癢.

要是韓虎在州縣主持就好了,他與兒子無恤約為兄弟,行事也更加主動些.

幾代人的聯姻,蒞盟,依然無法保證卿族間能相互掏心掏肺,他們更多是利益的合作關系.

好在韓氏也保證,若范氏敢先渡河來攻,他們一定會助趙攻范.

陽虎又道:"倒是魏氏的世子駒走之前拍著胸脯說一定會勸服其父參戰,這卻是君子與魏韓二子結義的功勞了,否則趙氏得到的幫助和承諾,或許還要少上幾分.魏氏與范氏有仇,他們很有興趣加入對范氏的攻擊中,但魏氏在太行以東連一座百戶小邑都沒有,又不願意將主力調離安邑,恐怕只能指望他們在太行以西牽制范氏其余領地."

趙鞅扶著案幾,看上面的六卿形勢地圖,西趙的領地被塗成了亮白色,"也就是說,太行以東的戰事,只能靠趙氏自己!"

如今晉國戰局一觸即發,但趙氏和范氏也沒立刻打起來,他們隔著沁水對峙兩日了,雙方兵力相當,誰也不敢輕動.

針對雙方優劣,陽虎分析道:"趙氏的領地分散,新田左近有下宮和耿縣兩處.經營重心則集中在晉國西北,那里有晉陽,狼孟,盂,馬首,霍人等,地廣人稀,民風彪悍,可征兵萬五千人,是趙氏的主要戰力.可惜離這邊太過遙遠,光來回調兵就要一個月,遠水恐不能解近渴."

"至于在太行兩側,則是長子和溫了.主君從晉陽帶了五千人來,又從溫征發了一師之眾,加上從長子出發,威脅孟門的郵無正師,共計萬人,光這沁水邊就有七千余人……但對岸的范氏之兵也有這個數,甚至還更多點."

先前已經說過了,河內是夏商周三代王者更居之地,被一代代先民開發近千年.所以民口稠密,地方富庶,舟車都會,號稱"陸海",是晉國最精華的地區之一.

范氏占了河內的三分之二,又有殷衛舊地朝歌,這片區域合六縣十邑,有人口四十萬,可出兵賦近兩萬,是范氏的核心.得知晉侯宣布邯鄲為趙氏叛臣,趙氏可自討之,范氏卻做出了一副阻攔的模樣,發兵一萬在沁水北岸和孟門關堵截.

趙鞅頗有些惱怒地說道:"我已將范氏抗命阻攔之事回報國君,但指望虒祁宮和知伯勒令范氏讓道是靠不住的.時間拖得越久,對趙氏就越不利.對岸是范吉射親來,他在這里多攔我一天,邯鄲氏就能更容易集結軍隊.更別說還有中行氏的強兵,我雖然看不起中行寅,但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東陽勁旅才是趙氏最可怕的敵人……"

雖然這幾年趙氏改革了軍事,趙鞅也因為大敗齊人.得到了極高榮譽,可晉人素來輕齊,那支中行氏的徒卒方陣,絕不容小覷……中行氏的核心區域在柏人,在邯鄲之北,集結兵力再到這里的時間會稍晚,但至遲不會超過四月底……


時間緊迫啊!

謀臣楊因皺眉許久,說道:"看來不打是不行了,但匆匆渡河則容易被范氏半渡而擊,要是子良司馬能取下孟門關.從背後攻擊范氏之師就好了……"

陽虎搖頭道:"這可不容易,當年齊莊公乘著欒氏之亂破朝歌,登太行,卻在孟門關栽了跟頭,只能鎩羽而歸.孟門一帶孔道如絲,蜿蜒盤繞,周圍峰巒疊嶂,溝壑縱橫,古隘叢峙,素稱天險.人馬除非長出翅膀來.否則難以逾越,更別說那里還有半師范氏守軍……如今既韓氏不願輕涉戰局,若想破解此僵局,就只能靠東邊了……"

隨著陽虎的指點.趙鞅和帳內家臣謀士們的目光投向了河內的東部.趙氏在那里也有一塊小小飛地,河對岸的地圖,更是一片醒目的黑色:那是"東趙"的標志,廩延,濮南,那些本是衛國土地,如今卻是趙氏的占領區.

"先生說的不錯."

趙鞅撫著須.頗有些擔憂地說道.

"我若是范吉射,趙稷,既然從正面擋住了我的主力,就一定會派偏師去襲擊棘津!"

……

"只要攻陷棘津,所謂的東西二趙便如同一條被斬為兩截的蟒蛇,首尾不能呼應了!"

"是嗎?"邯鄲稷反問道,雖然驚聞父親死後他一怒之下興兵叛趙,可一旦宗族存亡的責任上肩,人就變得謹慎起來了.

此時時辰尚早,他們從朝歌出發,邯鄲稷的車駕在隊伍前方,與范氏的世子范禾同行.范氏的兩百輛戎車,千余兵卒和邯鄲氏的五千哀兵散開跟在他們身後,猶如一座由矛戟,旗幟和長戈組成的森林,緩緩移動.

"我家君子說的不錯."范氏的朝歌司馬劉香在旁言道."趙氏的一半主力尚在晉陽,千山萬水阻隔,少了一個月絕對無法過來,只需截斷棘津渡口,便能讓大河東岸的趙無恤無法支援趙鞅.屆時中行氏的勁旅殺到,配合范,邯鄲渡沁水,出孟門,則南陽之地的趙軍可以全殲矣!若能生擒或擊殺趙鞅,便能抵定大局,逼國君改變對邯鄲的不公判決,以趙氏為首禍者."

"這樣太便宜趙氏了,若是先前能將趙無恤成功刺殺就好了,一旦失了首腦,所謂的東趙一定會崩潰."范禾也恨恨地說道,那些范氏死士就是他這幾年來一手訓練的.

"我只求為父親找回公道,攻下溫縣,能為他發喪,哭之三日,再將他的尸身迎回,葬于邯鄲高崗……"

范禾見邯鄲稷一直陰著臉,知道他還沉浸在父喪之中,便故作同情地說道:"可惜我父贈予邯鄲悼子的衛士被趙氏調離了,誰能想到,他們竟下此毒手……"

邯鄲稷卻不想再提這事,他撫了撫綁在額頭的黑布,又回首看了看以複仇之名糾合起來的邯鄲之師,有些憂心忡忡地說道:"但,吾等能順利攻下棘津麼?"

"趙氏在棘津只駐留了千余人,還分別留在兩岸,若敢抵抗,那是自尋死路."范禾以他一貫的自信口吻說,"吾等兵力足足是他棘津六倍,可以輕易拿下此地,讓趙無恤望河興歎!"


說著說著他又開始咬牙切齒了,五年前,他的孿生兄長范嘉就是在棘津被趙無恤溺死在冰冷的大河中,殺兄之仇,切膚之痛,范禾一天也沒有忘記.

所以他這次要和父親一起大敗趙氏,讓趙無恤在河對岸看著自己的父兄姐妹一個接一個被虐殺,方能消心頭之恨!

"趙無恤到哪了?"邯鄲稷雖然對趙鞅沒有多少畏懼之心,與趙無恤的交手也僅是年輕時在泮宮的小打小鬧.但邯鄲離魯國近,這些年他的威名沒少傳過來,他縱然和范禾一樣滿腔怒火,卻不得不多問幾句,因為他這次奇襲棘津帶著的,可是邯鄲氏的一半家底啊!

"聽說他半月前從溫縣乘船回魯國去調兵,千里迢迢,算上征兵的時間,來回起碼要一個月.要知道,就連晉侯從新田召集諸卿發兵河內,也得花費月余時間!"

雖然范禾信誓旦旦,邯鄲稷望著漸漸變亮的天空,感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戰栗,他說道:"我還是有些不安……"

范禾卻不以為然:"據齊,衛的消息,趙氏子的武卒精銳拖帶著不少魯兵,才離開魯國不久.就算趙氏車騎徹夜皆行,也不會這麼快就渡河,相信我,絕不會有意外."

"除非,他趙無恤有飛回魯國報信征兵的手段!"

……

是夜,棘津北岸,一位青年貴族站在渡口的碼頭上,面色有些疲憊,更多的是期待.他未披甲,但身後的虎賁將領皆披掛整齊,護在左右的黑衣親衛亦是甲衣按劍,于猶尚暗淡的星光下昂首站立.

在他們身後,在更廣闊的區域里,數不清的披甲士卒正在岸上集結,人人閉口不言,馬兒銜枚,按照師,旅,卒,什,伍有序排列.結陣完畢後顯得肅殺無比,一股森嚴之氣如針銳雪寒逼人皮膚.

不多時,一位騎士縱馬馳來,滾鞍下馬道:"大將軍,據斥候報,有一支敵軍出朝歌,往棘津而來了!人數約六七千."

"好!"

趙無恤立在深深的涼夜下,負手眺望大河以北的河內地,安靜的外表下,掩不住心中的起伏洶湧.

終于要開始了!

"總算是沒有耽擱,陽虎這招'為淵驅魚’之計不錯,如今,就只等魚兒入淵了!"

PS:@血的香味,龍套收好,最近有萬惡的學位英語考試,很忙,今天先這樣了,明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