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譬如火宅



"旅帥,南風停了!"面孔稚嫩的年輕弓手驚喜地叫出聲來.

"白天風刮久了,夜晚自然就容易停,這是常識,無論在魯國還是晉國,都是這樣的."

顏高對此一笑而過,他眼睛盯著旗幟,手一直抬在半空,感受風從指尖吹過的力量.夫子教過他,要成為一個出色的弓手,不能不熟悉風向.

風帶來的不僅有觸覺,還有聽覺,隔著范氏大營,顏高能聽到沁水邊的喊殺聲,戰鼓聲越來越大,甚至連兵器撞擊聲夜清晰入耳,繼而遙遙可聞慘呼.慘呼之聲此起彼伏,被夜風吹亂,也不知是出自敵人抑或己方.

這意味著沁水西岸的趙兵開始渡河作戰,趙無恤也讓手下兵卒們從後方進攻外營,牽制范氏兵力.

而其中的主力,自然就是以顏高為首的弓弩手了.

"前進到百步之外!"他大聲發布了命令,然後帶著弓手們向前邁步,順帶還瞥了眼身側數百步外的弩兵們,那個一直與顏高較勁的弩兵旅帥也在看他.

與弩兵以晉,宋募兵居多不同,顏高手下的五百弓手都是魯國人,在作戰時,他們不屬于武卒系統,而屬于魯國右軍編制.所以平日里,兩個兵種頗有些相互較勁的心思.

在魯國軍中隱隱有這樣一種說法,弩兵就是主君的嫡系,他們手里的弩是工匠坊重點研發的對象,弓材被優先用于制弩.次于制弓.所以顏高一直想讓弓兵證明自己優于弩兵,改變軍中的偏見.

牧野一戰他射死了邯鄲稷,被趙無恤大加褒獎,火線提拔為弓兵旅的旅帥,魯人弓兵們也能在弩兵面前自豪地抬起胸膛了,今夜,也不能落了下風!

其實除了步弓手和弩手外.東趙還有另一支遠程火力部隊,那就是輕騎.他們馬鞍上掛著角弓,腰間別著環首刀,既能扮演弓騎,又能充當突騎,此刻在弓弩手從兩翼逼近敵營的同時,除了盾牌手在前保護外,騎兵們也利用速度優勢,在范氏營前掠過.開弓朝營中射箭,壓制范氏的射手.

因為陽虎的佯攻潛渡之計,范氏的兵卒被極大牽制在沁水邊,尤其是射手都調過去了,外營只有一師之眾守備,倉促間無法組織起有效反擊.所以冒著零星的箭矢.專攻鋪橋填路的工兵很快填平了幾道溝壑.讓弓弩手們順利進入射程.

他們今夜的武器,是"熛矢",亦稱"煙矢",是塗了動物膏油的特制箭矢,以火把點燃,射入敵營中,有火相助,便能在夜戰中事半功倍.

顏高特地用了和屬下們一樣的弓,先試射一次,准確落入敵營.

他自得地笑了一下.下令道:"止,點火,九十步內仰射,齊射一次,隨後自由射擊!"

隨即,顏高將熛矢迅速在後排人舉著的火炬上點燃,隨後跨步坐馬,做出了仰頭射月的姿勢.其余弓手有樣樣,四百把弓齊齊張開,緊繃的弓身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點火的箭矢則斜斜地對准了夜空.


片刻之後.利嘯聲響起,數百支裹膏油點燃的火箭劃破天際,它們燃燒著,發光著,在飛到了最高處後,又斜斜地朝范氏外營搖迅速墜落下去.

就像一場劃破夜空的流星雨!

……

火箭落下,范氏外營頓時混亂起來.

營寨是砍伐河邊樹木,再以河泥塗抹所建,不過這些天太陽暴曬,已變得干燥不已.遭遇火攻後最初還能撲滅,但營外火矢連續不斷,沒多久,幾處木牆和哨塔都起了火,冒著煙.

不過,敵營中肯定有經驗老道的人指揮,那人將營內的范兵一一組織起來,取水的取水,鏟土的鏟土,撲火的撲火,還拉了一批射手上了哨樓,開始向營外發起反擊,兩邊箭矢你來我往,因為位于易受攻擊的低處,趙氏弓手開始出現傷亡.

但顏高不急,甚至沒讓手下撤退,而是咬牙頂著零星的敵矢,繼續拋射煙矢.

因為他們不能丟人,競爭對手弩兵們還在前進,他們是迎著敵人箭矢而去,冒著隨時會被射殺的危險.

雖然每一步都會留下幾具尸體,但只要多前進幾步,便能進入弩的最佳射程!

顏高也研習過弩的射法,他知道,弩將射箭分解為裝箭上弦和射擊兩個獨立動作,弩手可以集中精力發射,不必向弓手那樣張弓的同時瞄准,並因為有用于瞄准的望山,因此弩的射擊精度比弓高.

但弩只能平射,在這種仰攻敵營的戰斗中就不如弓了.

所以今夜,弩兵們另有使命.

等前進到七八十步開外時,弩兵們將單臂弩斜抬,也沒有用特制的煙矢,而是以數百重箭集中轟擊那幾座高出營牆,對弓兵威脅最大的哨樓!

以三石弩之力,百發而不瑕止,將整個范氏營牆和哨樓之大半籠罩在射程之內,它們甚至能擊穿哨塔木牆,將里面的范兵活活射死.

籠罩在弓兵們頭頂的威脅消失了,他們心無旁騖,紛紛加快了射速.以顏高的經驗來看,這種攻營作戰,營內的人雖然居高臨下,但他們要攻擊的是深夜中散于四面八方的敵人,營外的人雖是仰攻,但手里有火矢,整座營寨都是可以攻擊的目標.

人數相當的情況下孰難孰易,不言自明.

隨著時間推移,范氏外營的門前,木牆上,已經燃起了一片火海,甚至殃及到了帳篷.范氏的射手被弩兵壓得抬不起頭來,無法組織反擊,連騎兵都可以紛紛上前朝營中投拋火炬.


隨後趙無恤令旗揮動下,徒卒們大喊著沖鋒.他們扛著趕制出來的木梯沖殺上前.騎兵甚至以鐵鉤勾住營門,十余匹駿馬猛地一拉,繩索緊繃,被火焰燒得千瘡百孔的營門轟然倒塌!

"營門破了!營門破了!"外面的人在歡呼,里面的人卻在哀嚎.

顏高已經越過袍澤們的尸首,慢慢挪到營門前,在大門倒塌後的一瞬間和眾人齊齊拉弓射箭.他連發三矢.把渾身是火,沖出來拼命的范兵接連射死三人.再摸箭時,卻發現自己箭囊空了,他戰前一共帶了三個箭囊,兩囊煙矢,一囊普通箭矢,此戰過半,三個箭囊全空.

他回頭補充箭矢時,再度與弩兵的旅帥目光相對.兩人相互點了點頭.今夜破營,若無弩兵冒死掩護,弓手們便無法順利將范營點成一片火宅.如今看來,兩個兵種各有優勢,都出了大力,這場暗中的較量看來暫時分不出結果了.

趙兵破開營門後紛紛湧入.弩兵旅帥經過顏高身邊時.輕聲說道:"等破朝歌之日,你我再一較高下!"

……

兵法有云,凡用火攻,必須根據火攻所引起的不同變化,靈活部署兵力策應.從上風放火時,不可從下風進攻.火已燒起而敵軍依然保持鎮靜,就應等待,不可立即發起進攻.待火勢旺盛後,再根據情況作出決定,可以進攻就進攻.不可進攻就停止.

乘著今夜南風剛停,范氏外營已經被燒成一片火場,趙無恤便揮兵攻入其中,又讓人四處點火.

范氏營寨都是由木柵所築成,其周圍又全是樹林,蘆葦,一旦起火,就會燒成一片.加上趙兵各持茅草火把,范氏外營數十座小營,隔營點火,所以防守的那師范兵只見左邊火起,方欲救時,右屯又冒煙起火,撲滅不瑕.

一時間外營火光連天而起,營內喊聲大震,趙氏兵馬齊入,分兩路往里猛攻,范兵又不知究竟來了多少軍馬,抵抗不了,連過來穩定局面的王生也駕輕車逃離,范兵失去了首腦,膽氣喪盡,四處亂竄自相踐踏,死者不知其數.

趙無恤用兵如疾風烈火,亥時三刻,范氏外營告破,子時,內營亦破,他將范氏大營徑直打穿,突入到河岸上,和西趙的渡河部隊在沁水邊成功會師.

半數西趙兵卒已經登岸,在河岸上站得密密麻麻,正在收割殘局.營寨內,火光映天,照耀如同白日,連月亮和群星也為止失色.今夜西趙兵員死傷不少,但范兵傷亡更眾,陣亡于岸邊的,焚于營中的,或者窩囊地死在同伴踐踏下的不知凡幾,不過到處都有零星的戰斗在繼續,想要將數千殘敵全部掃清,恐怕得到幾個時辰後了.

等趙無恤來到河岸上時,趙鞅的白纛大旗也剛好渡河過來,父子二人一見面,便同時脫口問道:"范吉射何在?"

隨即趙無恤便皺起眉來.

"父親,范吉射沒在岸上被擒獲?"

趙鞅黑著臉搖了搖頭,陽虎對答道:"先前禦龍旗尚在,在發覺外營火起後,范吉射的旗幟和親兵便一分為三,一支往下游,一支往營中,一支往上游去了……君子破營時沒遇見他?"

趙無恤搖了搖頭:"未曾見到,看來范伯不是往南,就是往北逃了."


不一會,有兵卒來報,說果然有不少范兵聚在一起,沿著河岸北上,接著又往東北方向去了,那里是屬于范氏的雍邑.

趙無恤不由歎了口氣,感到十分惋惜,此戰若能擒獲或者殺死范吉射,范氏便和邯鄲一樣完蛋一半了,但今夜的鏖戰尚未結束,范氏數千殘敵或分散在河岸上,或雜處于未著火的營中,雍邑距此不過數個時辰的距離,等到明早,范吉射,恐怕已經入城……

趙鞅很是不甘心:"這范氏老賊畏懼潛逃,還用上了疑兵之計,可不能讓他跑了,無恤,你速速派輕騎和腳程快的徒卒去追擊!"他看向了趙無恤,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趙無恤卻心中一陣火氣冒了出來,難道西趙沒有兵卒?沒有騎兵?為何非要我派人去!他疲憊地看了自己父親一眼,說道:"恕小子不能從命."

趙鞅壓低聲音吼道:"什麼!?"

無恤道:"不是小子不願追,而是兵卒們實在撐不住了.我率七千眾趨行數百里,渡大河後在牧野鏖戰,方下牧邑,尚未休整,即又西進與父親彙合,在方才的攻營里耗盡了最後一分氣力,人馬俱疲,騎兵已很難跑動,這數百人摸著黑追過去,恐怕很難留住范兵,搞不好還會折損."

周圍的趙氏家臣頓時靜了下來,他們面面相覷,眼觀鼻鼻觀心,西趙是趙鞅的一言堂,平日里他說一不二,除了善于強諫的周舍外,很少有人敢當眾反對.

但趙無恤卻拒絕了父命,雖然說的有理有據,雖然他身後的東趙臣僚兵卒的確一臉疲態,一坐下都要睡過去的模樣,的確很難再急行軍去追擊范吉射.

但主君會不會因此不滿?

趙鞅的確有些不高興,他定定地看著兒子,趙無恤雖然垂目,卻也不卑不亢.而他身後那些披甲的軍吏家臣們,都以無恤為中心抱團,只聽他的命令,與趙鞅這邊涇渭分明.

沉默片刻後,趙鞅重重地點了點頭:"也罷,吾子辛苦了,下去休憩罷,掃清殘敵和追擊的任務,我另擇他人就是."

無恤行禮退下,當他與趙鞅擦肩而過時,儼然發現自家兒子已經比自己還高的趙鞅,心中五味雜陳.

沒錯,東趙與西趙,儼然是兩個各為其主的集團,而非父子,臣屬的關系.

既感到欣慰,又感到一絲不習慣,不高興.

不過更多的,還是在這場晉卿大戰的盛會里,決不能輸給兒子的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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