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平淡是真】(下)



老洪頭對孫女的以偏概全表示很大的不滿,歎了口氣道:"這世道,好人難當,他也有他的難處,和現在的這幫官僚軍閥相比,他還算是一個好官."

羅獵默默吃著饅頭,如果不是英子堅持他也不會過來吃飯,來到這里已經有不短的時間了,他陪老洪頭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

老洪頭望著羅獵,臉上又浮現出憐惜的表情:"小子,這胡子也該剃剃了."

羅獵將最後一口饅頭塞到嘴里,然後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這麼久沒有理發剃須,並不是因為他懶,而是他想過一種和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想和過去告別,想要麻醉自己,可偏偏無時無刻都處于清醒之中,有個秘密他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失眠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了,自從失去顏天心之後,他幾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英子有些不滿地在羅獵肩頭拍了一下:"小獵犬,啞巴了?爺爺跟你說話呢."

羅獵嗯了一聲,方才道:"明兒我就去剃."

老洪頭嘿嘿笑了起來:"不必那麼麻煩,明兒一早我幫你剃."

"您?"英子一雙杏眼又瞪圓了.

老洪頭嚷嚷道:"咋地?還信不過我咋地?"

光可鑒人的剃刀在羅獵的臉上飛速滑動,近三個月滋生出來的胡須簌簌而落,羅獵躺在陽光下,靜靜體會著刀鋒拂面的感覺,昔日的刀光劍影似乎已經離他遠去,這段時間他時常陷入迷惘之中,自己曾經經曆過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英子上完課特地搬了個小馬紮,坐在他們的對面,坐在秋日金色的陽光里看著他們,原本老洪頭打算連頭發一起幫羅獵剪了,可英子非得堅持要等自己回來,老洪頭一邊幫羅獵刮著胡子一邊道:"這丫頭長大了,出息了,都忘了當年她的頭全都是我給剃的."

英子笑道:"我十二歲之前沒人把我當女孩子."

羅獵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剃刀在他腮邊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老洪頭慌忙道:"別笑,別笑……哎呦,你看我這老眼昏花的……"

英子走過來道:"不妨事,淺淺一道口子又不會留下疤痕."她伸手找爺爺要過剃刀.

老洪頭愣了一下道:"你也會?"

英子接過剃刀,熟練地為羅獵淨面,輕聲道:"董治軍的腦袋那麼難剃還不得乖乖聽話."

老洪頭笑了笑,來到英子剛才坐得小馬紮前坐下,望著孫女兒熟練的手法,心中又欣慰也有酸楚,英子長大了,在她的婚姻中,她並非沒有付出,這孩子太倔強,就算是受了委屈也不會將那些委屈告訴自己,她是害怕自己擔心,羅獵也是一樣,這些昔日在自己膝下奔跑歡鬧的孩童們不知不覺就已經長大,自己已經老了.

英子手中的剪刀在羅獵頭頂飛舞著,沒多久就為羅獵理好了發,平頭短發,並沒有征求羅獵的意見,就為他將頭發剪得很短,不足半寸,看起來顯得格外精神.

塞外烈日為羅獵鍍上的那層古銅色仍未褪去,津門的太陽雖然沒有塞外那般火辣和炙熱,可是長時間的戶外工作讓羅獵的膚色反而加深了一些,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只不過雙目深處多了幾分顯而易見的憂郁.

英子圍著羅獵轉了一圈,對自己的作品表示滿意,向羅獵道:"你們爺倆兒先聊著,我去給你打盆熱水洗頭."


羅獵道:"不用,冷水沖沖就行."

英子道:"秋天了,別逞能."她拍了拍身上的碎發,風風火火地去了.

羅獵望著英子的背影臉上帶著感激,老洪頭將卷好的一支煙卷兒遞給了羅獵,羅獵也不挑剔,摸出一盒洋火,先幫老爺子點讓,然後自己也點燃那支煙卷兒,用力抽了口煙,將煙草的清香和辛辣一股腦地抽到自己的肺里.

老洪頭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口子."

羅獵安慰他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事兒還真輪不到您老操心."

老洪頭歎了口氣:"也是,我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操心也沒用."

羅獵笑道:"洪爺爺,您老可得長命百歲,您私藏的美酒我還沒喝夠呢."

老洪頭哈哈笑道:"那是,我得看到你娶媳婦兒才……安心."話說了半截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可能無意中又戳到了這孩子的痛處.

羅獵的內心一緊,臉上的表情卻仍然風輕云淡:"我可能……"若非老爺子無意中提及這個問題,羅獵還不知道自己在內心深處對婚姻對感情產生了一種畏懼,深深的畏懼,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感情背負上了詛咒,每一個和自己相愛的女人都會不得善終.

老洪頭卻在此時驚喜地站起身來:"治軍?"

"爺爺!"董治軍洪亮的聲音從院門處響起.

羅獵唇角露出一絲苦笑,不僅僅是因為剛才老爺子的問題讓他分神,在天廟和雄獅王的那場殊死一戰讓他身受重傷,他的體力感知力都出現了很大程度的下降,羅獵甚至懷疑慧心石的能量也在那場戰斗中損失殆盡,失去超人感知能力的他,和一個平常人幾乎沒有什麼分別.

羅獵甯願成為一個普通人,這是他回到這里的原因之一,他在悄悄尋找著過去,平凡即幸福,然而在這段日子里,他開始漸漸意識到有些事永遠也回不去了,留在他腦海中的記憶,不分晝夜的折磨著他.

董治軍今天並未像過去那樣身穿警服,西裝革履,三七分的頭發梳理得油光可鑒,看起來就像個富家公子哥兒,雙手提著禮物,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

英子端著熱水從房間里出來,看都不看董治軍,將熱水放在羅獵面前,一把將羅獵的腦袋摁到了水盆里去,羅獵慘叫道:"燙,姐……燙啊!"

英子哼了一聲,總算看了一眼董治軍:"娘兒們似的,你是個男人啊!"

董治軍聽出她在指桑罵槐,訕訕將手中的禮物放下,賠著笑道:"英子,我從黃浦給你買了香粉和胭脂……"

英子道:"你很了解我啊?我平時用過那些東西嗎?"

羅獵掙紮道:"姐,我自己來……"

"別動!"英子用力搓洗著羅獵的腦袋,連老洪頭都開始擔心,這究竟是洗頭還是褪毛?


董治軍笑道:"是我不對,這次去了那麼久,可是我也沒想到,本來說是一個月,誰曾想中途發生了……"

英子道:"行李呢?"

董治軍道:"放回家里了."

英子呵呵笑了一聲.

董治軍顯得越發窘迫了:"我帶著行李過來總不是那麼回事兒,所以將行李放下就過來了,我在家連口熱茶都沒顧得上喝."他一邊說話一邊向羅獵望去,希望他能夠幫自己說話,可羅獵的腦袋被英子摁在水盆里根本沒機會幫腔.

英子放開羅獵的腦袋,扔給他一條毛巾,然後端起那盆水向董治軍腳下潑去,董治軍沒想到她會來這招,一雙油光锃亮的皮鞋躲閃不及,被濺得滿是泥點子.

英子看到他狼狽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董治軍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老婆的脾氣向來如此,來得快去得快,如果自己不讓著點兒,兩人只怕根本走不到今天.

老洪頭故意板起面孔,斥道:"英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治軍這麼久沒回來,剛一回來你就這樣對待人家."表面上是呵斥自己孫女,可仔細一琢磨,話里滿是責怪董治軍去了這麼久的緣故,到底是向著自家孫女.

董治軍笑道:"怪我,全都怪我."

擦好頭臉的羅獵樂呵呵走了過來,叫了聲姐夫,跟董治軍打了個招呼.董治軍倒是不知道羅獵也在,笑道:"有日子沒見了,小獵犬,這段日子哪兒發財去了?"

英子呸了一聲道:"小獵犬也是你叫的?"

羅獵幫著打圓場道:"都是一家人,姐夫當然不用跟我客氣."

董治軍向羅獵遞過一個感激的眼神,他笑道:"眼看中午了,不如這樣,咱們去平津樓吃飯."

老洪頭道:"別介啊,花那冤枉錢干啥?讓英子去買菜,在家吃."

英子一聲不吭地去推自行車,董治軍倒是會瞅機會,趕緊跟了上去:"英子,我跟你一起去."

英子搖了搖頭道:"你歇著吧,大老遠來的."說不心疼還是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雖然兩口子婚後過得並不如意,可董治軍對她的好她是看得清清楚楚,如若不然,早就跟董治軍離婚了.

英子離去之後,羅獵去屋子里搬了張小矮桌,三人拿了馬紮圍著矮桌坐著,喝起了大碗茶.

董治軍將自己去黃浦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原來他這次去黃浦是公派,董治軍是德租界的華探,前往黃浦是為了調查德國領事被殺一案,白云飛潛入德國領事府邸,槍殺領事一案在津門鬧得沸沸揚揚,雖然過去了那麼久,可此案一直懸而未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