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出如是感慨的老者就蓋葉爾,在成為奴隸之前,他是個牧師,還有一重身份,他曾經是農民起義的領袖之一,失敗之後,化妝逃跑,結果被俘虜.
只不過俘虜他的人沒有弄清楚他的身份,就把他當成了普通人充作奴隸,再後來奧斯曼入侵,他和許多人被征調前線,然後又被奧斯曼俘虜,繼續充當奴仆.
算起來,已經差不多快二十年了.
"我,我很想拜見你們的大人物,我不奢望得到赦免,我可以為了這座了不起的學堂,流干血汗,我心甘情願,沒有任何抱怨,我只想了解,了解大明是怎麼治理的,了解我們為什麼會失敗!"
蓋葉爾每天收工,都回去監工那里跪拜,有時會挨罵,有時會挨打,有時也會被無視……可他風雨無阻,一直堅持了半個月.
"去吧,天子和太師想見見你!"
蓋葉爾先是一愣,隨後激動渾身發抖,忍不住手舞足蹈.果然大明的官員皇帝平易近人,只要跪這麼點時間,就能見到,真是太幸運了!
只不過接下來的事情讓他有點不情願,居然是沐浴,洗澡也就罷了,水里還倒了不少花瓣,又加了半瓶子香水.
最後把一個半大老頭洗白白擦香香,帶到了朱厚熜和王岳的面前.
"坐吧!"
王岳指了指座位,弄得蓋葉爾有點迷糊……對面可是大明皇帝啊,據說比教皇還要尊貴,難道不需要跪在地上,親吻靴子嗎?
怎麼可以坐下?
這也太反常了吧?
"大明的禮節你也不懂,讓你跪著說,我們看著你也累,坐下吧.這又不是奉天殿,過去私訪的時候,也是隨便聊的."
經過了解釋,蓋葉爾終于顫顫哆嗦,坐了下來.
很有意思,下面人還給了他一杯熱乎乎的奶茶.
"我們接觸過一些西方的學者,商人,當然也包括海盜.但是對于西方的起義領袖,我們卻是沒有什麼印象,我想了解一下,你為什麼會走上起義的道路,還有你們在起義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問題,暢所欲言,隨便談談!"
王岳笑容可掬,在聽到通譯翻譯之後,蓋葉爾很驚訝,他想請教,可對方卻是向他請教,這就是東方人的謙虛嗎?
蓋葉爾頓了頓,向王岳和朱厚熜講述起他們起義的經過……一切的開始還是從宗教改革,馬丁路德向教廷發起了挑戰,生活悲慘的農民很快出現了起義的苗頭.
蓋葉爾是個薩克森的本土牧師,他立刻投身起義,並且成為了當地農民的領袖,可很快他就遇到了麻煩.
起義不是隨隨便便的,而是要有目標對象.
"馬丁路德希望我們只反對教廷,不要反對地方貴族.他跟我們吵架,爭執,還辱罵我們,說我們是一群莽夫."
王岳笑道:"那你怎麼看馬丁路德呢?"
"他才是個懦夫!"蓋葉爾毫不客氣道:"他把自己變成了貴族的馬前卒,急先鋒.他反對我們針對貴族領主,是想利用我們,去趕走教廷的力量,然後把土地財產,送給那些貴族老爺……馬丁才是可恥的騙子!"
王岳看了眼朱厚熜,兩個人瞬間心領神會,針對歐洲的問題,他們討論不少了,可事實卻遠比他們想的還要複雜.
就拿最簡單的起義目標來說,在大明,只要舉起義旗,稍微有點志向的,那都是要推翻狗皇帝,自己坐龍椅.哪怕是個猴兒,都知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道理.
可是到了西方事情就麻煩了,是反對貴族領主,還是反對教廷,從一開始,就是矛盾的.
"我們很多人都拒絕了馬丁路德的建議,我們不光要反對教廷,還要反對貴族.我們帶領著農民,驅逐教廷,攻克城堡,我們勇敢地戰斗,在田野山間沖鋒,追著貴族的人馬跑,狠狠揍他們的屁股!"
盡管過去了二十年,可提起來,蓋葉爾還是興奮不已,那是他人生當中,最痛快的日子……黑林,巴登,弗蘭肯,符騰堡,圖林根,薩克森,阿爾薩斯和奧地利,全都出現了農民起義.
最巔峰的時候,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德國農民投身其中,如火如荼,教廷的勢力被掃蕩,各地的貴族也受到了強烈沖擊,可很快,他們的起義就遇到了麻煩.
"按照你的說法,有這麼多農民加入其中,應該具備了推翻一切舊勢力的基礎,只要通力合作,力氣用在一起,就不愁不成功."
蓋葉爾哭了,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啊!
事實上各地的農民根本沒有團結起來過.
他們基本上都在各地的領地之內,長久的分封,讓底層百姓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結果就是偌大的起義軍,受地域限制,被分割成萬人左右的隊伍.
力量分散也就罷了,各地農民起義還出現了指揮不靈的問題.
"我們讓各地農民和騎士推選領袖,然後由推選出來的人員,一起商議行動計劃……結果就是,一事無成."
蓋葉爾不自覺低下了頭,其實這些年他無時不刻,不在反思,尤其是到了奧斯曼之後,他也通過觀察,進行了反思.
農民起義軍力量分散,各自為戰.所有的士兵,包括領袖們在內,都只想自己的家鄉,沒有聯合作戰,也沒有主動出擊,只是被動防禦.
結果就是所有的貴族,他們集結優勢兵力,分化瓦解起義軍.
他們會向一些領袖許諾誘人的條件,暫時安撫住他們.
然後集中兵力,打擊那些堅決主戰的力量.
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城市淪陷,一支接著一支的起義軍失敗,前後近三年的時間,聲勢浩大的起義徹底失敗了.
有多達十萬起義農民失去了生命,另外還有幾倍的農民和俘虜被當做奴隸販賣各處.
農民起義的最終結果,教廷的勢力被大大削弱,地方貴族獲得了更大的權力,至于發起起義的農民.
損失慘重不說,身上的負擔一點都沒有減輕!
王岳輕歎口氣,這場農民起義,完美詮釋了歐洲為什麼沒有改朝換代了.
農民起義綱領不清,目的不明確,組織混亂,缺少配合……面對敵人的分化瓦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這要是能成功才怪呢!
王岳正想說什麼,朱厚熜一擺手,把他推到了一邊去.
"讓朕跟他聊聊."
朱厚熜沉聲道:"你們一開始還是對的,教廷和貴族,從根本上講,都是一丘之貉.教廷霸占土地,領主不見得就不要土地.教廷收什一稅,貴族就不要嗎?你們把他們當做敵人,這是很好的."
"可接下來呢?你們提出了什麼口號?"
"我們主張在上帝之下,建立平等的社會."蓋葉爾老老實實道.
朱厚熜搖頭,"這就不好了,你們不願意拋棄上帝,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應該有更明確的綱領,比如說均田免賦啊,比如耕者有其田啊!你們既然是依靠農民起義,就要回應農民最主要的土地要求啊!"
朱厚熜侃侃而談,蓋葉爾瞪大眼睛,耐心聽著,王岳在一片看著……這絕對是有史以來,最詭異的畫面了.
一個堂堂皇帝,居然去教一個起義軍首領,如何造反!
朱厚熜絲毫沒有覺得詫異,反而越來越有興致.
"除了根本的問題之外,你們的戰術也不對.在起義初期,你們是弱小的,這時候苦守一地,就只會面臨圍剿.你們必須行動起來,揚長避短,去攻擊貴族軍隊的薄弱處."
"你們要明白一件事,起義軍是為了爭取土地,而發動起義,你們的動員成本非常低.相反,貴族的軍隊必須要有充足的糧餉武器."
"只要不斷打擊他們,破壞後方,讓他們得不到足夠的補給,就可以扭轉局勢.你們的戰術必須靈活……你們還要清楚,那些貴族都是陰謀詭計的高手,絕對不能相信他們的鬼話……起義不是請客吃飯,是生死之爭,只有徹底消滅一方,才能結束!不要奢望敵人的仁慈,不要心存僥幸."
蓋葉爾聽得目瞪口呆,繼而老淚橫流,他們要是早知道這些,怎麼會輸得那麼慘啊!
只不過一切都晚了,他也老了……
"這樣吧,朕願意幫助你們,你還有信心,戰斗下去嗎?"朱厚熜笑眯眯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