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夜雨

吃過飯上官真真就想連夜去找狄遠山,莫天悚自然是說什麼也不同意,讓紅葉陪著她早早地去睡覺了,明天才好起早。剛剛把上官真真和紅葉安頓好,谷正中端著一碗藥過來,問:“少爺,莊主的藥煎好了,你看是不是現在就拿給他喝?” 莫天悚接過藥碗道:“我去拿給他,你幫我去把給他准備的雞湯和晚飯也端過來,叫醒他後讓他順便吃些東西再睡。” 谷正中點頭答應著去了廚房,莫天悚端著藥碗來到莫桃的房間中,愕然看見莫桃自己已經醒了,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看著房頂發呆。 莫天悚走過去,輕聲道:“莊主,你醒了?坐起來把藥喝了。” 莫桃沒有一點反應。莫天悚暗歎一口氣,在床頭坐下,一手端著藥碗,一手自然而然地去扶莫桃坐起來。誰知道莫桃只看一眼藥碗中黑紅色的液體,立刻一拳頭就朝藥碗打過來,大吼:“‘小妖精’,你又來騙我!我不喝蝙蝠血!” 好在莫天悚的反應極為敏捷,身手也非常靈活,在莫桃拳頭掠過來的時候,已經飛身後退,閃在一旁,藥碗中的藥汁一滴也沒有灑出來,一愣叫道:“莊主,你看清楚,我是天悚啊!” 莫桃依然非常虛弱,趴在床頭直喘氣,指著莫天悚直搖頭,淚光瀅瀅地喃喃道:“你騙我!少爺才沒有那麼好心拿東西給我吃呢!他跟著曹橫那麼多年,早被曹橫害得變成魔鬼了。我現在才知道,少爺為什麼會越變越壞。不怪少爺,真的不怪少爺。” 莫天悚又是一愣,心里發酸,過去扶起莫桃,輕聲道:“莊主,你看清楚一點,我真是天悚啊。我把你救出來了。你快點把藥喝了,告訴我素秋在哪里,我好去把素秋也救回來。” 莫桃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忽然一把搶過碗,大口大口地喝完藥,點頭道:“對,我不能死,我還要去救素秋,救少爺,我不能讓少爺再繼續壞下去。‘小妖精’,你變成少爺的樣子也騙不了我,我知道少爺沒有這麼好心。你把我變成惡魔我也不能讓少爺變成惡魔,快去拿吃的來,我要吃東西。” 莫天悚雖然並沒有完全明白莫桃的話,聽後依然是更為心酸,放下藥碗,回頭看見谷正中正好端著莫桃的晚飯走進來,示意他把東西拿過來,笑一笑,像從前那樣稱呼道:“桃子,你放心,沒人要能把你變成惡魔,曹橫也無法把我變成惡魔。我真的把你救出來了,沒有‘小妖精’來騙你。” 莫桃安靜不少,狐疑地看一眼莫天悚,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道:“那你說,那天中午,少爺教我背誦的文章是哪一篇?”谷正中將食物放在一張凳子上,端去莫桃的床邊。莫桃卻沒有看食物一眼,只是緊張地盯著莫天悚。 莫天悚愕然道:“哪天中午?我沒有教過你背書啊!” 莫桃頓時就急了,用力推開莫天悚,吼道:“你騙我,你就是‘小妖精’!”低頭看見飯碗中有不少紅棗。那原本不過是莫天悚特意吩咐,加在飯中給他補血用的,他卻看成是蝙蝠,抓起碗就摔在地上,“你看,這些不是蝙蝠是什麼?”掙紮著還想爬起來去打莫天悚。 谷正中和莫天悚都有些發懵。谷正中急忙抱住莫桃,順著他的口氣賠笑道:“莊主,你看清楚,我這麼大的歲數了,總不可能是‘小妖精’吧!”誰知道莫桃咬牙切齒地道:“不要碰我!你是曹橫那個老妖怪!”還掙紮得更用力了,連身上的被子也滑落到一邊。谷正中用力抱住莫桃,回頭急道:“少爺,你快想辦法啊,他這樣怎麼行?” 莫天悚也很著急,靈光一閃,想起那個改變他們命運天翻地覆的中午,一疊聲地快速背誦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莫桃松一口長氣,終于不再掙紮,安靜下來,低聲道:“少爺,你一定要記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以後千萬不可聽曹橫的話隨便就殺人了!人是不殺人的,只有魔才隨便殺人!曹橫那個老妖怪想把我們都變成妖怪,我們不能聽他的擺布。” 莫天悚震驚異常,迷迷糊糊的莫桃竟然將這件往事記得如此清楚,念念不忘的居然是這樣一句囑咐,心中掀起大片的波瀾,來到床邊,示意谷正中讓開位置,自己坐下,端起雞湯遞給莫桃道:“桃子,我聽你的,日後絕對不會輕易傷人性命。來,把這碗湯喝了。告訴我這些日子都發生了什麼事情。” 莫桃的眼淚驀然流下來,哽咽道:“他們逼我!少爺,我知道他們一直都在逼你,你放心,我以後不讓他們再逼你。” 谷正中萬分不解地喃喃道:“少爺,以前外面怎麼會傳言你和莊主不和?你在這里陪著莊主,我再去盛一碗飯過來。” 莫桃在夜晚的精神顯然比白天要好很多,吃過飯以後沒有再睡覺。就是神智始終不是很清醒,絮絮叨叨地反複說著這兩天的遭遇。他的遭遇其實很簡單,雖然他說得沒有一點條理,莫天悚還是很快就全明白了,又驚又怒,看莫桃的情緒激動得很,找出一顆平時為自己配制的安神藥丸給莫桃吃下,又哄又騙終于讓莫桃再次進入夢鄉。 谷正中累了一天,看莫桃總算是安靜地睡下,自己也去睡覺了。莫天悚的睡眠一向就少,今夜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在莫桃的房間中坐一會兒,總覺得心神不甯,隨便披上一件衣服來到院子中。 夜深了,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細碎的雨絲從漆黑的天空灑落下來,輕輕拍打著屋頂,也拍打著站在院子中央的莫天悚,很快浸濕他的衣服。 雨絲滴落在樹葉上,發出輕輕的滴答聲,猶如一聲聲接連不斷的歎息,在淒迷而黑暗的夜色中彌漫著,呻吟著。雨絲落在小草上,發出暗啞的沙沙聲,帶著絲絲溫情,親吻著這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生命,讓千絲萬縷的柔情在神秘而甯靜夜色中擴散開來。 小雨帶著輕微的寒意,一點一滴地滴落,點點滴滴都滴在莫天悚的心頭,如同一張大網,把無奈和掙紮,冷漠和溫情全部網在里面,使人無處躲無處藏。 莫天悚輕輕一歎,揚起頭來,讓雨絲落在自己的臉上,不自覺地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雪夜,想起在雪夜中翩翩飛舞的淡綠色精靈,忍不住要想莫桃本身乃是人和妖的後代,卻對于妖精是如此抗拒,可自己明明知道梅翩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妖精,怎麼還是一點也不討厭她,還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思念她?這是不是說明自己的魔性比莫桃大?所以出手向來狠辣?喇嘛說他們追丟了梅翩然,那現在梅翩然又是去了什麼地方呢?什麼時候才會沏上一杯清茶再來看自己?按照狄遠山的說法,只有蛾子才會結繭,那她也應該是蛾子成精了?那她是不是和“小妖精”一樣,也是飛翼宮中的人呢?飛翼宮的人對他們到底是怎樣的態度呢?為什麼從前莫少疏和曹橫會那麼恐懼飛翼宮?蝙蝠洞的出口是封著的,“小妖精”又是如何隨意進出的呢?“小妖精”在自己被莫桃紮一刀以後,還會忍著疼在為莫桃細心包紮傷口以後才離開,看起來似乎是對莫桃很好,但她為什麼不帶莫桃一起離開呢?今天要不是自己去了,莫桃沒有吃的,也沒有人照顧,獨自待在黑暗的洞穴中只有死路一條啊!“小妖精”的傷顯然比莫桃還要嚴重,不知道她目前情況怎樣?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小妖精”和飛翼宮與疊絲峒又有什麼關系? 莫天悚正想得出神,忽然聽見夜雨聲中夾雜著暗器的破空聲,扭頭便看見一件黑色的劍形暗器迅速飛來,伸手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暗器。要是在以往,他必定會反手就把暗器打回去,但今夜他只是爆喝道:“什麼人?” 一身夜行衣的黑鴉和赤鳳跳進院子,一起向莫天悚行禮。赤鳳道:“少爺,南無請你立刻去大研鎮相會。這枚簪子是他讓我帶給你的。”黑鴉嘻嘻一笑,道:“少爺的身手真是好,我看你想事情想得那麼出神,還以為這次可以打到你呢!” 借著微弱的夜光,莫天悚低頭一看,手中的暗器乃是一支寶劍形的黑色玉簪,簪子上有兩道粘合起來的裂紋,說明這根簪子曾經斷成三截,赫然是從前莫少疏留給莫天悚,隱藏過九幽劍,已經失蹤有九年時間的那支簪子。 狄遠山醒來後,感覺頭昏沉沉的有點疼,身子也在不斷的搖晃,抬頭四下一看,愕然發現自己是躺在一輛正在行進的馬車中。馬車的車廂相當寬敞,布置得也很華麗,一半空間都被他身子下的床占據了,另一半是兩排凳子,凳子上坐著一個在打瞌睡的丫鬟。馬車的車窗上的窗幔是拉上的,所以馬車內的光線並不好,但這並不影響狄遠山清楚丫鬟的容貌。丫鬟不過十四五歲,長得很是清秀,但他詫異地發現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丫鬟。他沒敢驚動丫鬟,自己想了半天,就只想起他原本是莫天悚、谷正中一起進山去找莫桃的,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怎麼會在一輛馬車中。 狄遠山再仔細看看丫鬟,確定自己的確是不認識她,心頭實在是莫名其妙,翻身坐起來,這才看見自己身上只穿著小衣,且全部是被人換成過的新衣服,心頭還更是疑惑,搖搖緩緩地躬身站起來,想看看外面的風景,那丫鬟就被拖驚醒了,扶著狄遠山道:“少爺,你終于醒了?你想要什麼,我拿給你。” 狄遠山一愣,坐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叫我?” 丫鬟拿過放在旁邊的一件新衣服給狄遠山披上,笑道:“當然是叫你了,少爺,你回家了!我叫小妖,‘妖精’的‘妖’,是奉老夫人的命令來伺候少爺的丫頭。” 狄遠山更是發懵,愕然問:“老夫人是誰?”問完以後才突然間想起什麼,指著丫鬟失聲道,“你是說我落在我阿媽手里了?” 小妖掩口笑道:“瞧少爺說的,是老夫人把少爺請回來了,怎麼是少爺落在老夫人手里呢!” 狄遠山搖頭,伸手穿上外衣,拍著車廂大聲道:“停車,停車!我要下車!”只拍了兩下,車廂的門簾就被人掀開,一個騎馬的滿頭銀發的老人出現在車廂外,不悅地道:“遠山,你老實一點!現在不許下車!” 狄遠山一呆,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似乎是熟悉的容貌,半天之後才道:“阿媽,你的頭發怎麼全部都白了?” 老人正是狄遠山的親娘文玉卿。她顯然是很生氣,怒道:“怎麼白了,還不是被你氣的!你還知道我是你阿媽?你一去十年不算,回到云南也不說立刻回家來看看!” 狄遠山雙膝一軟,跪下來,低頭囁嚅道:“阿媽,我們這是去哪里?你看見少爺沒有?” 文玉卿很激動,干脆讓丫鬟小妖下車去騎馬,自己則下馬上了馬車,坐在狄遠山的對面,指著他氣哼哼道:“你是說莫天悚吧?我沒有見著他,我要是見著他,還能把你帶走嗎?遠山,你的心里是怎麼想的?莫天悚不過是你阿爸隨便撿來的一個野孩子,你才是正經的少爺!你怎麼會去伺候他?這不是完全顛倒了嗎?” 狄遠山不敢起來,也不敢分辨,低頭一聲不吭。文玉卿還不罷休,繼續數落道:“最可氣的是,我讓真真去找你,你居然還是不肯回來,還要把真真給趕走。真真受傷了,你不知道嗎?弄得她現在都不知道流落在什麼地方!你不在家,是她幫你奉養了十年的老娘,你自己說說,你對得起她嗎?” 狄遠山一愣,小聲道:“真真就和少爺在一起啊,阿媽沒見著真真嗎?” 文玉卿大怒,瞪眼大吼道:“什麼?你自己去給莫天悚當下人不說,還讓真真也去伺候他?” 狄遠山又是一愣,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車廂的門簾又被一個少女給掀開。莫素秋騎馬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笑嘻嘻一連串地道:“遠山哥,你可算是睡醒了!阿媽,反正遠山哥是回來了,你也別生氣了。你也不用擔心真娘,以後你見著少爺就知道了,少爺對人其實是最好的,他從來都是當遠山哥是大哥的,也絕對不會為難真娘,還會好好的照顧她的。是不是啊,遠山哥?”她的樣子和以前一樣,但和上官真真一樣,胸前帶著一個大大的銀項圈。 狄遠山長大嘴巴合不上來,看看莫素秋,又看看文玉卿,好半天才問出來:“小姐,你叫我阿媽什麼?” 莫素秋得意洋洋地道:“阿媽啊!現在阿媽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她也是我的阿媽呢。”狄遠山還在迷糊的時候,莫素秋轉頭對文玉卿撒嬌道:“阿媽,遠山哥在車子上也坐得悶了,你就讓他下來騎一會兒馬嘛。有我幫你看著他,保證他跑不掉。” 文玉卿搖頭斷然道:“不行,他腿上的傷還沒有好,騎馬太累,要在馬車上養傷。” 莫素秋叫道:“阿媽,可是遠山哥還沒有吃早飯,還是跪著的誒!下跪可是對腿傷更不好!你都不心疼遠山哥了?” 文玉卿終于露出一絲笑容,嗔道:“小妮子,原來在這里等著我呢!好,我先下車,你讓小妖給遠山拿吃的過來。” 文玉卿下車後,小妖立刻給狄遠山拿來很多吃的。狄遠山心中裝著一大堆的問題,問小妖卻是一問三不知。他剛剛吃完,小妖就又拿來一個藥丸給他,說是給他治傷的。狄遠山不疑有他,接過藥丸正要吃,莫素秋忽然又掀開門簾,探頭進來笑著問:“遠山哥,你吃完飯了?家里的飯是不是特別香啊?” 狄遠山一愣,他吃的都是些買來的干糧,和家里飯基本上不搭界,忽然看見莫素秋對著車廂上的床鋪直擠眼,便明白了什麼,也笑著道:“就是,好長時間沒吃家里的飯了,我多吃了不少呢。你要不要上來陪我說說話?”拿著藥丸放進嘴里,接過小妖遞來的水喝一大口,其實卻是在暗中讓藥丸滑進自己的袖子中,根本就沒有吃。 莫素秋笑道:“現在時間還早,等一會兒我騎馬騎累了,你不要我上車,我也要上車呢!到時候你不要又睡得跟個死豬似的,不陪我。”說完放下門簾又消失了。 狄遠山忍不住想掀開車窗的窗簾看看外面,手剛剛碰上窗簾,小妖就道:“少爺,外面的風大的很,小心著涼。” 狄遠山立刻明白小妖是母親派來監視自己的人,頹然放下窗簾,問道:“我們是不是在回家的路上?” 小妖搖搖頭道:“我們不回家。老夫人說我們反正是出來了,要四處看看才回去。” 狄遠山一愣,愕然問:“那我們現在要去哪里?” 小妖抿嘴笑道:“等到了少爺不就知道了。少爺身體不好,現在別操那麼多心,反正老夫人也不會對少爺不利的。” 狄遠山十分疑惑,卻也知道從小妖嘴巴中是問不出什麼的,打一個哈欠道:“我怎麼又困了?” 小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還過來幫他脫去外衣,道:“反正這車子上有床,少爺困了就睡一會兒吧。” 狄遠山這還不明白剛才小妖給他的乃是迷藥,暗自慶幸沒有吃,聽小妖一口一個反正的,舒舒服服地躺下,自己拉上被子蓋好,莞爾道:“反正我都要睡覺了,你也可以下車去透透氣。” 小妖一聽就知道自己露餡了,卻也不覺得窘迫,嫣然一笑道:“少爺,你好厲害,比老夫人說的還要聰明。反正你也知道老夫人是絕對不會害你的,就放心地睡吧。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不等狄遠山答應,她已經輕輕哼唱起來,“天上有雨喲又不落,情妹有話喲又不說。你是好是歹耶說一句喲,讓我回家心里落喲,嬌阿依……”乃是苗人愛唱的小調,狄遠山不聽已有十年,聽著很是親切。 狄遠山失笑,到也相信母親絕對不會害自己,但也想她肯定不會輕易放自己離開,閉上眼睛。他這一段時間一直頗為勞累,雖然才剛剛睡醒,在小妖輕柔的歌聲和馬車有規律的搖晃中還是覺得昏昏欲睡的。 正迷迷糊糊的,忽然聽見莫素秋的聲音道:“小妖,我來陪一會兒遠山哥,你去陪阿媽。”狄遠山精神一振,睡意全消,眼睛偷偷睜開一條縫,正好看見小妖下車,莫素秋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