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0節:章師面折劉半農(1)

第四章章師面折劉半農

師徒默契笑論性史

我在上海章太炎老師家中,向來是早晨六時或六時半必定到他家。他早已起身,我為他打理一切雜務之外,常立在他旁邊聽訓。他喜歡問長問短,讀些什麼書?寫些什麼稿?接著便問外面有什麼新聞,要我講給他聽。因為他只看幾種報紙,其他書刊概不過目,因此我常常講些時事或文藝界消息給他聽,他聽後覺得津津有味。

我常到四馬路一帶去買些書籍,此外還靠著書櫃把不買的書免費翻閱一過,雖不能說一目十行,但是記憶力甚強,看過總能記得,所以我對文壇軼事,常能認得曆曆如繪,章師很是愛聽。那時候,五四風潮已過,文藝界掀起了一陣"科學與玄學"之戰,各種書刊,各方面的學者都參加,章師聽到這個消息,只笑而並不發表意見,我原想游說他也參加,可是他不為所動。我又對章師說起現在白話文運動中,忽然來了一股妖風,有一位法國留學生名叫張競生,在北京《京報》上征求性史,就是要各人寫出對性欲的經驗之談,並且出版了一本《性史》。這本性史原先是在北方印的,寄到上海數量甚少,上海書商立刻翻印,每天可銷一兩萬本(張競生自述所說的翻印數目尚屬不符,因為代我印書的一家印刷所,拒絕一切生意,連日連夜專印《性史》,所以我估計的數目,超過張競生所知的數目遠甚),弄到上海的青年男女,幾乎人手一冊,男性公開討論,女性在深夜偷偷地看,其中內容最好的一段,是署名"小江平"寫的一篇《初次的性交》,寫得淋漓盡致。(按:小江平正式的名字叫做金滿成,是法國留學生,在里昂曾與陳毅同居一小室。)章師聽了我這段話,為之大悅,要我也買一本給他看看;後來章師把這小冊子看了一陣說:"現代白話文的描寫技術,遠不如文言文,要是改用文言文來寫,要超過金瓶梅,這本性史瞠乎後矣。"接著他又說:"這個白話文的妖風一起,勢必會弄到白話文宣告變質。"

劉複何人貿然來訪

北京大學的白話文運動之中,還有一位教授,也是此中健將,名劉複,字半農,他發出一種論調說:"文言文是死的文字,什麼人再寫文言文,就是死人;白話文是活的文字,凡是寫白話文的,就是活人。"這幾句話,簡單明白,竟然流傳全國,認為是劉半農的名言,劉半農的名氣也從此舉世皆知。

其實我看這種書,也曆有年數,而且喜歡搜購舊書,找到早年劉半農舊作,原來他也是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家。那時署名"劉半儂",這個"儂"字,一望而知是有濃厚的鴛鴦蝴蝶派的氣息,不過,此人留學法國回來之後,進了北京大學,竟然舉起白話文運動的大旗,算是此一運動中的急先鋒了。

我就把劉半農的情況告訴章師。章師聽了連說:"你講下去,講下去,這個劉半農是什麼出身?"我答說:"那倒不知其詳,不過在一些鴛鴦蝴蝶派刊物中看到的,他的見解也未見突出。"章師說:"啊,那麼他的國學根蒂也有限得很,比了我的門生周樹人(即魯迅)、周作人(即知堂)差得遠了,他們兩人早年譯《域外小說集》,雖是白話,但是一望而知對文言文是有相當根基的,劉半農有什麼出版的著作物,你找些來給我看看。"我說:"要知道劉半農,他只是在北方報紙上寫些短評,濫罵文言文是有的,正式的著作物,只有一本《賽金花本事》,還沒有出版(按:此書在劉半農逝世後,始由其弟子商鴻逵出版),報上有些零星的記載,我曾剪存下來,可以請老師過目。"隔了三天,老師看了這些剪報,對我哈哈大笑說:"賽金花說的話,許多都是胡說,全是編造出來的,不能稱為第一手資料,不過劉半農他想利用賽金花的名字,來炫耀自己而已。"

隔了不多時,劉半農到上海,報紙上的新聞說他要訪問章太炎。這個消息,我看到了之後,正想到劉半農又想借重訪問國學大師來出風頭。過去他罵過文言文是死的文字,誰寫文言文即是死人;他居然以活人代表自命,到上海來訪問若干寫文言文的名士。據報紙消息傳出,他的最大目的是要訪問專寫文言文的名人章太炎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