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明的窗欞 第20節:沈從文-一個人的北京城(1)

1966年,"文革"風暴席卷全國。在全國人民四部樣板戲的時代背景下,田漢正在用他的生命編寫著他人生的最後一部悲劇。

1966年12月一個晚上,田漢被人從家里抓走,從此他再也沒能回到細管胡同這個家。

二十二年前,因為寫劇本,他被投進了國民黨的大牢。現在,還是因為寫劇本,被"四人幫"關進了監獄,田漢那時的所思所想已經無人知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年逾九旬的母親。老人一輩子經曆了太多的磨難,小兒子田沅犧牲在淮海戰場,她實在太需要田漢這個大兒子的照料和陪伴。可是這位苦命的老人非但沒等來兒子,緊接著兒媳婦、孫輩們也被從家中隔離審查,空蕩蕩的院子,只住著這位九十多歲的老人,與前來照顧她的湘劇老藝人陳紹益的夫人張菊貞老人。1971年12月一個寒風大作的晚上,老人在對兒子和親人的掛念中熬到了燈枯油盡。

可是,這位善良、堅強的母親一定不會想到,她的大兒子已于1968年12月10日先他三年含冤離世。死前他的化名叫"李伍"。死後,等到田漢平反昭雪,八寶山革命公墓中,沒有他的骨灰和衣冠,只有他使用過的一支鋼筆。

1975年10月,"中央專案組"召集田漢的子女到細管胡同9號,做了對田漢定性為"叛徒",永遠開除出黨的結論,並當場宣布沒收田漢收藏的一切圖書和文物,罪名源于他1935年到1937年在南京組織一個舞台協會的經曆。

田漢走了,給這個宅院丟下一頂沉甸甸的"叛徒"大帽子。整整沉寂了九年的大院子,因為"中央專案組"的到來,突然沸騰起來。田漢的手稿、書信、照片和名人字畫,以及十多萬冊圖書,被一車車拖走,樹砍了,花拔了,葡萄架砸了,房子也被一些人爭相入住。整座宅院像被耍了個拙劣的戲法,變出一片無法複原的狼藉。恐怕連田漢也未必能夠構思出一部這麼瘋癲的情景劇。

北京的天在1975年還是那麼陰沉,僅僅過了一年,田漢故居的上空便天朗氣清,政治氣候轉換之快,如同戲子在演出途中換身衣裳。如果"四人幫"早一年垮台,細管胡同9號就不會遭此橫禍。現在,國歌得以重唱,田漢也早已被平反,但那段醒著的曆史,如今卻已沉沉地背過身去,睡著了。

沈從文-一個人的北京城

沈從文果然被"城市"徹底地分離了出去,在一座人口一兩千萬的皇城里,這個小鄉下人,生前短暫停留過的房子,是理所當然留不下的。東堂子胡同51號的水泥磚頭圍牆上,刷著一個白色的"拆"字,字的外頭還鄭重地包了一個粗細不勻的圓圈。

把頭探進院子里,感到一片灰撲撲、夾著點綠的景象糊到了臉上。里面的幾座平房,都已經騰空了,沒有門,有的窗戶上,還隔空掛著幾塊不死心的玻璃。整個院子里,到處攤著碎瓦片,破磚頭,殘手缺腿的一些建築部件。偶爾從幾處牆角的縫隙里爆發出來的草叢,顫巍巍地哼著奇怪而悲慟的音調,想著某天開進來推土機,不大甘于就這樣的趨于熄滅。



1923年,18歲的沈從文來到北京,住進了位于前門外楊梅竹斜街61號的酉西會館。他從這時開始講故事,給這個城市,這個沒有神話作為敏感神經的、沒有潮濕的山水蠱惑人心的城市講故事。故事的發生,情節的展開,人物的宿命,都被設置在湘西。這個地方,和普魯斯特的貢布雷一樣,可以在地圖上找到,卻也和陶淵明的桃花源一樣,即便是和它再熟悉再親近的人,也不能進入。

翻開他的書,等于捅開了一道洞口,沉睡的無數風景從嗆人的黴味中睜開了眼,醉人的泥土氣正從昏沉沉的空氣中顯露出滋味來,沈從文穿著長袍,執著毛筆,趕著一群在夜里漫游的思緒,浩浩蕩蕩地壓進了人的幻覺和夢境。每個人物都推來了磚塊,每個生靈都拾來了瓦片,他們要在北京城里蓋起一座城中之城。

從北京大學的一名旁聽生,到後來的北大教授,不知道這個14歲就從軍,從地獄般的辛酸和艱難里爬出來的人,這個一直到死都操著一口湖南話,見了生人多的場合就靦腆的人,到底踩中了皇城的哪個風水脈穴。北京沒有在這個無名小卒面前吝嗇,大方地稱了幾斤尊重和愛護送他人生路上用,而且始終沒有再將他拋入孤單的噩夢里。沈從文在這座城市里,仿佛待在一個老而暖和的泡影里,不慌不忙地,開始著手在文章里一一鋪展開他眼里美的圖景,為人的性靈做一幅"可游可居"的山水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