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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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做避難的計畫.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盡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勿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飛機蠅蠅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的螺旋電器,直挫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著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著,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唱,哄著拍著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簷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栗怪叫一聲,跳起身來,抱著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登不得了!我──我帶她到陰溝里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只這麼一個──死不得的……陰溝里躲一躲……"流蘇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箱子,拍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里面了.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道還活著.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紮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里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聽見外面喧嚷著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里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捶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沈.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像無線電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影響,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得聽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里的幾件餅干,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頭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的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里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沖沖奔了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里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得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流蘇哪里還定得下心來整理行裝,胡亂紮了個小包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里,上面蒙著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歎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里到了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著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里.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里儲藏雖富,都是留著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麩皮面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干,或是兩塊方糖,餓得大家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來到樓下,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里的軍艦摸准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撲打上面的灰塵,拍拍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創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邊,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彈子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干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里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布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流蘇道:"那堵牆……"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歎了口氣道:"算了罷."柳原走得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著."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竟交了給她.再走了一程子,山漸漸高了起來.不知道是風吹著樹呢,還是云影的飄移,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云,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里.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著──山陰的是白的,山陽的是黑──然而太陽只是悠悠地移過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