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前後

真的決定離婚,是一個月前。

“真是中了婦解的毒。”姐姐說。“仿佛女人不離一次婚,就不似個女人似的,還有一些好事之徒,把離婚婦人宣染得好不美麗,似一種時髦新裝,于是你相信了。”

其實也不是這樣,但景伯近日來在見別的女人,這件事我怎麼忍下去。

“總可以達成和解協議,動不動離婚,你以為離婚後真的條條大路通羅馬?”

我說:“如今幾個出鋒頭的女人,都是離過婚的。”

“出鋒頭,抑或是出風疹塊?”姐姐一張咀很厲害,“一個個還不是六國販駱駝似的,瞎七搭的推銷自己,皮都打摺了,還穿粉紅色迷你紹,到處急急忙忙亂晃,跟一些二流子姘在一起,你真以為她們風流?她們的苦水不見得噴得到你身上,你這個人好不幼稚,人給個棒錘,你就以為是針,你幾時見過幸福怏樂的女人到處拼老命爭那一點點光的,做得再努力也不過是她們那個樣子,何況你根本不是那塊料子。”

“一離了婚,我再也不想男女的事。”

“趕明見你還做姑子去呢。”

“我們有代溝,”我說:“不用多說了。”

“鬼才同你有代溝。”大姐啐我,“你廿七,我三十四,我有風度才說聲自己老,你不見那些中年少婦聞老色變,至少我有資格優雅地認老。”

我呵呵的笑了,摟住大姐,到底姐妹倆,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她自己嫁得好,一頭家管得頭頭是道,結婚六年來,與姐夫相敬如賓,對婚姻自然有信心。

姐夫的事業很成功,並且是世家,一向低調,並不愛出風疹,姐姐染上那種斯文氣派,便順理成章的對一些拋頭露臉的新女性表示詫異。

我明白她。但我的情況又不一樣。

我與景伯,我黯然的想,恐怕是沒有希望的了。

人同人有個緣份,到那一月那一日,走至盡頭,留都留不住。

局外人會以為我們年輕不懂,事事兒戲,當事人卻有第六感。

如今景伯已搬回他父母家去。

半夜夢回,我夢得很壞,總忍不住偷偷哭泣。

沒有景伯,我就賤了。

我們要好的時候,也常戲言:“景伯,沒有我服侍你,你就賤了。”

他會看我一眼說:“彼此彼此。”

我立刻說是。

真的,女人過了三十還沒有個主兒,任憑你胳臂上走得馬,也奇怪相。

盡管有人請客吃飯看戲,那作不得准,這年頭貪小便宜的男人比女人多,閣下願意穿戴整齊了而去做人家花瓶,自然有人歡迎,但有什麼好處?愛玲女士早四十年都說過了,男朋友多有什慶用?

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那個女人沒男人追?也看看是什麼貨色的。

牡丹雖好,尚需綠葉扶持,這些道理我也懂得。

只是景伯與我都覺得有離婚的必要。

不能拖下去了。

既然覺得外頭的女人好,何必留住他。

他應有他的自由。

他不是為我而生,亦不是為我而活,我是個精神經濟皆獨立的人,所以我可以爭這一口氣。

聽到他與別人在一起的謠言已經很久,據說那是一個大學二年生,長得很清秀,最主要是溫柔。

景伯老說我欠一份柔馴。

人都是這樣的,得隴望蜀。當初他要個能幫他的妻子,得到了,又嫌她不夠溫柔。

也有人要個相夫教子的賢內助,得到了,又覺得她不夠時髦能干。這年頭做人是難的。

很多男女有種怪脾氣,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我與景伯都還能心平氣和,也不張揚這件事。

我如常地生活,人瘦了許多,但並沒有為此而荒廢日常工夫。

妾心如鐵,不然也不行。才廿七歲,以後一大段日子,難道還拖著一顆破碎的心過日子不行。現在都不在興這樣。

最可惜是沒有孩子。我此刻有足夠能力與魄力只手帶大一個孩子,如果這孩子,如果這孩子不象景伯,那也是很優秀的。

我甚至不介意孩子蠢。笨人有笨人的神氣,自然會有聰明人來替他服務,再也不怕的。

孩子。下了班可以看他撲上來叫媽媽,輕呼呼白雪雪的面孔,再笨也是自己的孩子,愛他至死的那日。

如今落了空了。

不知恁地一直沒有懷孕。

看過醫生,都說情緒緊張雖然有些微的影晌,但也不致于不孕。

如果要徹底檢查;那也是可以的,只是誰抽得出空去做這個呢。星期一至六上班,加上一周兩次在港大上課爭取碩士銜頭,星期日去做健身操,有時又兼職做即時傳譯,時間排得密密麻麻。

我們曾有很多幻想。

其中一項是希望生很多孩子,多得像小白兔似,成日在家跳來跳去。

都准備好了!空房間,小床,還到處去打聽有什麼可靠的褓姆。

最令我傷心的是這一項。

一向不那麼愛美,自問不怕辛苦生孩子,又看破做人的道理:縱然沒趣,也得看看有什產作為。

正准備大旅拳腳,都落空了。

約了景伯出來談細節。

“房子一向是你的,”他說:“你大半生的節蓄與心血都在這房子里。”

“你也有出力。”

“是你的。”

“好。謝謝。”

“車子呢?”景伯問。

“車子自然歸你,”我說:“我一直沒考到車牌,要來也沒用。”

景怕用手托著頭,“我們是怎麼會離婚的?”

“呵,是你呀,你與不同的女人在外約會,拆穿了,那我說:不如離婚吧,你也沒反對。”

“現在我都改過了。”

“也不算是過,人各有志。”我說,“有些人就是喜歡這樣,各人生活方式是不同的,我特別愛靜,可是沒有權利逼你也陪我悶在家中。”

“你太文明了,為什麼不野蠻一點呢?同我吵呀。”

“沒有那個精力了,以前小時候也同男朋友吵,現在想起來,既丑陋又無聊,唉,為了那種男人……”

景伯不由得生起氣來,“你同我吵又不同,我不是那種男人,我是你丈夫。”


我笑了。

有許多朋友,離了婚後根本不明白當初是怎麼同那個男人結的婚,想起來毛骨聳然。

但景伯是個出色的男人,我再惱恨他也不能不承認他不會使我羞愧。

“銀行有十萬美金存款,你都拿去吧,防防身是不錯的,真的花起來可不經用。”

我微笑,“可以買只鑽表,或是兩件狄奧皮大衣,或是一部跑車。”

他也微笑,“不是想存錢,而是什麼都買不起,只好不花,反而存起來。”

我也笑。怎麼花呢,東西這麼貴,我們又不是愛充闊的人。

“沒有你,真寂寞。”

“我也是。”我坦白。

“想去看電影都沒人陪。”

“你那女朋友呢?”

“根本不是女朋友。”

“否認又是何苦來?”

“真的,不是女朋友。”

“明明一起出入不止三五個月了。”

“那時……”他住了咀,不解釋了,一解釋當然是別人的錯,“不是就不是。”

我又笑,有點心酸。

他想起來,“什麼都辦好了,我已約了周律師。”

我點點頭。

景伯忽然感動起來,“必人,你是最正直的一個女人。”

“不敢當,因此沒女人味道。”

“必人,或許我們可以出來看看電影。”

“有空的話。”

“我們會成為好朋友嗎?”景伯盼望的說。

我搖搖頭。何必文過飾非,故作大方,我沒有這個本事。

這樣清醒的離婚。

姐姐說:“將來你就知道!他不是沒有悔意的,原諒他不就算了?俗云柴米夫妻!大家都是凡人,眼睛里揉不下一粒砂,你真當自已是神仙中人?”

我說:“我有一個女朋友,她說只要丈夫高聲些同她說話,她就離婚。”

“你相信她?”

“相信,她早已離婚了。”

“活該,誰配得起神仙妃子。”姐姐說:“她現在好了,可以獨個兒斯斯文文的過一輩子。”

我沉默一回兒,“聽說在追求一個比她小的男人,追得很苦,被那男人另一個女友笑話。”

“活該,人各有志。”

我不出聲。

“你明知道後果,怎麼不原諒景伯呢?”

“原諒一次又一次,很累的。”

“人與人之間應該有這個量度,”姐姐說:“他是你的丈夫,你不為他累一點,又為誰去?”

我不出聲。

“你想想去。做母親的若怕累,遲早與兒女脫離關系。”

我想了很久。

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時上來看我。

在我們以前的沙發上坐長久,什麼也不說,忽然哭起來。

我別轉面孔。淚流滿面。

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後悔了。

但這一切都幫不上什麼忙。

我現在有兩個選擇:一、讓這段婚姻維系下去,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瘡百孔的,眼開眼閉,圖個太平。二、離婚,然後用我的下半生來懷念這段婚姻。

都不是好的選擇。

其實我們做人,幾時有過好的選擇。

我耿耿于懷景伯對我不忠,女人現在有資格要求男人對我們忠心。大躍進。

可是幾時開始,男人才會覺得有必要對女人忠心呢。

哭完之後,景伯同我說:“天氣熱,你要當心身體。”

“知道。”

“別又冰淇淋當飯吃。”

我笑起來,順勢擦干眼淚。

“又給我說中是不是?”他問:“一到夏季,就不高興吃飯!把冬季好不容易長的肉付之流水,

一天到晚,糖果餅干冰淇淋。”

我不出聲。

以前一到夏天,他便押我吃飯,現在搬出去,當然不可以再做這種事。

“必人──”他戀戀不舍。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靜靜答。

“讓我搬回來吧。”

我低下頭歎口氣。

“如果你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我們搬一個家。”

我微笑,“孩子氣,自欺欺人。”

“不,真的,搬一個家,氣氛完全改變,我們名正言順的從頭開始。”

“這一段日子,你以為我要懲罰你?”

“不是嗎?”他充滿了疑惑。


連他都不明白,我又歡一口氣。

“不是嗎,以前你生氣,也叫我離家住一兩日,一會兒下了氣,又叫我回來,不是嗎?”

真是天真。

忘記誰說的,男人永遠帶著孩子氣,到三四十歲,也還一樣。景伯在這種要緊關頭,忽然之間充滿孩子氣的幻想。

我很不忍,他們闖了禍,又希望事情沒有發生過。

我可不可以把事情當作沒發生過?

照說不是太難的事,成年人都有這個本領。

在公司里,明知誰對牢老板說我的壞話,或在背後放冷箭射我,我都可以裝作不知,第二天見到那個人,照樣的和顏悅色,若無其事。

為什麼在家里不能?

在外頭,誰把我罵得臭死都不要緊,看見他仍然打招呼,講哈羅,我做這些,都不費吹灰之力,但為什麼對景伯就不能夠?

現代人的悲哀,在任何場合,為了生活,為了表示量度氣派,都不能把臉皮撕破,況且與不相干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麼計較?

但是在家中,對牢伴侶也這麼虛偽!我會瘋掉。

我不能學一些職業妻子,對牢丈夫猶如對牢老板,虛與蛇委,唯唯諾諾,但求飯碗不破。

我實在做不到。

啊,景伯,你必需要原諒我。

“我一定不會再惹你生氣了。”他說下去。

我倒並不是生氣,我只是悲哀。

如果連他都不能信任,我只好相信自己。連丈夫都不能崇敬,只好崇拜自己,多麼悲哀。

誠然,我們女人是抬頭了,隨之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寂寞。

我要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故此不能答應他的要求。

“讓我想一想。”其實是很敷衍的。

與他都要用這種手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淪落至底。

“必人,這次你真的動了真氣。”

我不說什麼。

他走了,臨走放下戲票,叫我去看電影。

我沒有去。

姐姐說景伯在她家里哭得昏死過去,後來無法定動,睡在他們家。

真誇張。我皺皺眉,如果他稍有知名度,怕不就此招待記者呢。

為什麼要鬧出去給第三者知道?縱使是姐姐,也不能如此放肆。

我微笑,“有沒有說我壞話?”

“當然沒有,他知道你成日忙,也是為著家庭。”

“是,我預備儲蓄一默錢,過一兩年退休生孩子。”

“是呀,而他趁你忙就去找旁女約會,他自然是不對的。”

“算了。”

“他要是身邊有個錢,你不但不必如此辛苦,夫妻的感情也不會生疏。”

“別怪他。不然他會說,住徙置區也可以生七八個孩子,何需勞碌。”

“那不公平,有什麼理由叫你淪落到徙置區去?”

“就是呀,一講道理就會吵架,”我微笑,“最討厭兩夫妻分手在外人前互訴不是,羞不羞,丑不丑。我有一個女朋友,前夫與她分手後即時再婚,第二個老婆生的孩子也超過十歲,忽然失意,又在人前訴說第一任妻子的不是,你說這麼長情的男人誰有福消受?”

“大概他前妻最近景況不壞,他就心生妒忌了。”姐姐也微笑,“是有這種男人的!她沒有讓他糟塌一輩子,他十五年後仍不甘心,而又有一幫閑人,因沒有機會看到她被他折磨一輩子,失去一傷好戲,故此在旁呐喊,幫助弱者,而那種男人,做成弱者,沾沾自喜,忙著掀十五年前的底子。什麼樣的人都有的。”

所以無論生在二十世紀抑或二十五世紀,女人選擇對象,也還得當心。

有什麼能力都沒有用,沒有能力堵住這些人的咀。

姐姐說:“仿佛是給景伯一個機會,但何嘗不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話還沒說完,景伯忽然病了。

我的公婆趕緊把他送醫院。老人家急電召我去,見到我,眼睛紅紅,什麼都不說。

我心難過得半死,看他們白發蕭蕭,心事全在兒媳身上,而我們又令他們失望。

我看到景伯,暗暗埋怨,“你怎麼了?有事沒事嚇唬老人家,一點兒頭暈身熱,就跑到醫院來。”

他說:“發燒到一0三度。”

我歡口氣,“由我來照顧你,讓老人家回家去。”

景伯閉上眼睛,又擠出一滴眼淚。

我心如刀割,在那一刹那原諒了他。他一直哭,男人的眼淚有時候最見效。

我同他父母說清楚,老人家似乎放下心中大石,歡歡喜喜的去了。

景伯的病卻比想像中複雜,他在醫院裹住足一個星期,公司那里告了假,不成問題,我日日夜夜的看護他,有一兩日形況惡化,醫生怕他有並發症,我更加寸步不離,婆婆提了湯來侍候我吃,我則侍候景伯,姊姊趁我午睡,也來幫忙,弄得一家人仰馬翻。

偉大的景伯昏昏沉沉的睡,偶爾睜開眼,只是叫我的名字,我們雖焦急,護士卻知道這病不妨,打趣說:“這麼情深的丈夫,幾生修到的福氣。”他們哪里知道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一星期後退了熱度,景伯鬧著要出院回家,醫生說回家休養亦可,所謂家,是我同他的家。

我累得什麼似的,意旨力都崩潰,所以也不與他們爭執。

公公同我說:“必人,你看,景伯沒有你是不行的,原諒他吧。年輕人大把前途,給我面子,不要同他計較。”他苦苦的說。

我疲倦得兩個黑眼圈。

回到家,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足足睡了十多小時。

醒來時聽見姐姐的聲音。

她與景伯在說話:“必人愛吃雞,熬些雞粥。我真怕她倒下來,那麼瘦。”

“為什麼不請特別看護?”景伯埋怨,“累得她雙眼都窩下去。”

“少爺,護士多少錢一更?”姐姐笑道:“她多省的一個人。”

“都是我不好!說真的她嫁我,這五年都沒享受過。”

“算了,以後對她好一點是正經。”

“我真是豬油蒙心……”景伯的聲音低下去。

“你這個人,病一場,靈魂蘇醒了吧,平時那些女朋友呢?人影都不見。”

“姐姐,別再說了。”


“你要是再對必人不好,你當心,我再不幫你的。”

景伯不響。

我撐著起來,姐姐聽到聲音出來。

“怎麼,口渴嗎?”

“給我一杯葡萄糖水。”

景伯立刻遞給我。

我詫異的說:“究竟誰是病人呢,是你還是我?”

他紅了瞼,立刻放下杯子回房去。

姐姐說:“必人,如果留他,就不要再提往事。”

這個道理我懂,我點頭。

有恩于人,切忌提著提著,標榜自己,遲早對方會受不住,再一次離去。

“知道。”我說。

“你看你。”姐姐說,“累成那樣。叫人痛心。”

我在書房里擱張小床,自己就睡那里。

景伯很虛弱,開頭一兩日半夜還要喂藥,隨後就好了。前後大概有三個星期光景我們天天對牢在一起。

婚後這麼多年,我們兩個人都忙于工作,早上起床打個招呼,立刻出門,中飯又不一起吃,晚上回來,已累得半死,不到兩三個小時,已經要休息,難得像今次這樣,兩個人有機會相處,宛如二度蜜月。

我們之間並不多話,氣氛倒還融洽,兩個人一起去吃小館子、郊游,聽音樂。

我忽然發覺世上有許多事是比賺錢升職更重要的。

早上八點多才起來,伸個懶腰,做兩客豐富的早餐,一起吃,邊聽無線電新聞。

隨後為盆栽淋水,修補衣服上的紐扣之類,也不覺得時間被浪費,反而覺得享受。

最好笑的是,我們第一次看清楚鍾點女傭的面孔,以往我們都不在家。

傭人來的時候我與景伯便避出去散步,走到碼頭邊看放暑假的學生釣魚。

我與景伯的心情異常平靜,仿佛當年戀愛般,一切金光閃閃,眼前迷迷茫茫,不想做正經事。

我說:“假滿後不知如何收拾舊山河。”

“你沒有放假已經很久了。”

“蜜月後沒有放過假。”我說。

“為什麼不放?你看現在多輕松。”

“為著升職。”我答得很簡單。

“野心?”

“不,為看做事方便,升一級便少受數十人的氣,不得不升,除非我不打算再做。”

“現在不是已經達到目的?”

“所以毫不猶疑;放假一個月。”

“必人──”

我看著他,他像是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我按看他的手,表示盡在不言中。

“幾時胖回來就好了。”我顧左右而言他。

“記得嗎,那是我們初相識,你叫我肥蛋。”他說,“你自己瘦,人塚略有幾磅肉,就是肥蛋了。”

我哈哈笑起來,肥蛋,多久沒聽過這樣的稱呼,連我自己都忘了。

“你不再愛我了。”景伯忽然說。

我不回答他。

他面色很慘痛惋惜,我也不想安慰他。

下午我倆午睡,至六點多起來,開車出去找各式新鮮食物補身。

我同他說,秋季將屆,有大閘蟹吃。

去年一年我們買了不少蟹來大嚼,味道之佳,無出其右,都是景伯弄的,拿我洗面孔的一只輕毛刷來洗蟹。

我們可以說是恩愛的夫妻,不知怎麼樣,感情一下子崩缺,變成現在這樣。

晚上我們看電影或是電視,我在編織一件線移,差一只袖子就好完工。

忽然我問自己,這樣的日子會不會過膩呢?

我並沒有想念辦公室。

節蓄的利息亦足夠請一個褓姆來照顧孩子,沒有什麼是絕對無伸縮性的,我仍然渴望有一個孩子。

孩子,蹣跚的跑來跑去,粗粗的短腿,狡猾的笑容……一切都不太遲。

我看景伯一眼,一切都不太遲,如果我可以忘記不愉快的事,我深深歎口氣。

景伯終于複原。

他自動再搬出去。

“沒有用,”他說:“必人不會原諒我,與其兩個人懷著瘡疤過一輩子,不如分手。”

他說得對。

姐姐知道已盡人事,搖頭說:“太固執了。”

我正式與景伯分手。

不為了更好的前途、或是自由,而是因為一默默自尊。

也許因此害死了我,但一個人的性格控制命運。

我們終于到律師處正式辦妥手續。

要分手了,我淒然想:要分手了。

景伯與我握手。“我們曾經是相愛的。”他的眼睛又紅起來。

“多多保重。”我說。

兩年後我們可以離婚。

在一些人眼中,我是很笨的吧。

每一個人總有他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