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為何笑?”

“在大學里,我讀一系列的袋裝書,叫什麼什麼簡化,像法律簡化,會計簡化……朱爾旦,你所著巨著叫人生簡化。”

小朱也笑了,“做人本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甚為歡喜。”

小朱問:“歡迎你做我的讀者。”

志佳聽懂了,但笑不語。

朱爾旦自己卻覺得有點難為情,“我要走了。”

她送他到門口,忽然叫住他:

“我得對你老老實實,朱爾旦,我不能暖暖昧昧,與你打情罵俏誤導你直到海枯石爛,那樣做太不公平了,我有我的宗旨,朱爾旦,我還沒准備好,我想我不會那麼快進入另一段感情。”

朱爾旦先是沉默,然後笑了,“我知道,你不愛我。”

實在不愧是個化繁為簡的高手。

他揚揚手去了。

志佳歎口氣,傷口又隱隱作痛。

第二天,她帶著纏繃帶的手去上班。

年輕的同事們紛紛前來在繃帶上寫祝福語及簽名。

始料未及,這反而成為一宗喜事。

志佳對小郭先生說:“我走運了,運氣一來,什麼都會變好事,一蹴即成,不費吹灰之力。”

小郭含笑,“那多好!”

志佳手上繃帶已經解開,手背舊皮褪掉,露出嫩紅的新肉,看上去頗為突兀,朱爾旦醫生著她戴上白色綿紗手套保護皮膚。

到了室內,志佳總忍不住脫下,手套擱一邊,像只小白兔。

“小郭先生,我們對夢境了解究竟有多少?”

小郭回答:“不比我們對記憶知道得更多。”

志佳失望,“我們好像對自己的五髒六腑一無所知。”

小郭先生說:“這樣講是比較苛刻了一點,近年來外科醫術進步迅速,已可替胚胎做手術,可惜腦部活動與內分泌仍然是二大盲點。”

“夢境究竟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有人相信它存在另一個空間——喂,無故又鑽什麼牛角尖,下次上來,你恐怕會問我前生之事。”

“真的,華自芳前生是誰,奈何今生老是破壞我的婚事?”

“佟志佳,我看你是大好了,再也不需要在下的協助,我倆會晤到此為止,我會把帳單寄到你處。”

唷,下令逐客。

佟志佳笑嘻嘻地站起來告辭。

可是小郭忽然之間叫住她,“對,差點忘了這件事。”

志佳訝異,“有何吩咐?樂于效勞。”

“這是一個通訊號碼,有人想和你做朋友。”

志佳接過一張卡片,只見上面印著YZX三個英文字母,以及一個十個字電話號碼。

“這是誰?”志佳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見過你一次,印象深刻。”

呵,但丁也只見過比亞翠斯一次。

“誰,到底是誰?”

“記得嗎?一天你不請自來,打斷了我與一位原醫生的會晤。”

“呵是,”志佳以手覆額,“想起來了,我無禮地叫他滾蛋,怎麼,他不生氣嗎?”

小郭不出聲,男人統統有點蠟燭脾氣。

他記得原醫生對他說:“從未見過那樣絕望的眼睛,真想知道是什麼原因。”

小郭立刻說:“老原,你知道我從來不做中間人。”

“看得出她精神極度困惑,或許,我可以幫她的忙,這是我的卡片。”

小郭知道卡片上鬼頭鬼腦,只印著他姓名英文字母的簡寫,于是回答:“我只負責將之交到她手上。”

“謝謝你。”

“老原,你也該憩會了,也是個中年人了,猶自孜孜不倦尋找愛情,你這嗜好,會否太過虛無飄渺?”

原醫生悲涼地笑笑離去。

當下佟志佳接過卡片收好。

“他是個非常特別的男人,”小郭忽然為老朋友說話,“只喜歡特別的女子。”

“可是,”志佳攤攤手,“我這人並無不平凡之處。”

小郭說:“或許,你和醫生有緣。”

志佳苦笑,小郭先生從來不忘打趣她。

“寂寞之際,不妨與他通個電話。”

“說不定。”

志佳離去。

她有點舍不得小郭偵探社。

假使能把雜志社做得那樣親切,真算一項成就,讓失意的人,有煩惱的朋友上來喝杯咖啡,訴訴苦,解解悶,功德無量,古時的沙龍,不也就是這樣?

可惜要龐大人力物力支持。

三天後,秘書對志佳說:“一位郭先生寄來張怪帳單。”

志佳馬上說:“拿來我看。”沒想到這麼快來追債。秘書遞上單子。

只見上面寫著:“你欠我五十四個工作小時,以下乃是償還條款:第一,請捐五位數字到下列慈善機構——”

志佳笑了。小郭先生真是妙人。

只見最後一項是:“撥三個電話給原醫生,他人在不在,都以三次為限。”

志佳用手托著頭。

什麼年紀了,居然還有人為她拉攏男朋友。

那位原醫生也是怪人,姓名縮寫是二十六個方塊字母最後三個:YZX。

打三次為限。

佟志佳側著頭狡黠地想,什麼時候撥電話最適合。

午膳時分打過去,每次響一下即時掛斷,三次之後履行諾言,沒拖沒欠,多好。

想到這個取巧的辦法,志佳笑了。

不過,且不忙做這件事。

此刻佟志佳要做的事可多著呢:應彤六歲生日,要好好同她准備一下!選一件別出心裁,有紀念性的禮物,補足母親以往不在場的遺憾。

她什麼都同朱爾旦商量。

“送一具天文望遠鏡。”

“好主意,”志佳馬上記下來,“值得考慮。”

“倉-有沒有再來找你?”

志佳抬起頭,“這也是一份禮物?”

“不,這是另外一個話題。”

“啊,我沒見他已經很久了。”

“他此刻與行政科一個女孩子走。”

“那多好!”

那是志佳新發掘的口頭禪,一切事不關己的新聞,全部加以那多好來形容,你發了財嗎,那多好!你得了獎嗎,那多好!你結了婚嗎,那多好!

“聽說那女孩長得很像佟志佳。”

志佳不能再維持沉默,“不要開玩笑了,真的佟志佳尚且配不上他,他怎麼會去找假的佟志佳,他早忘了我,我也不再記得他,還有,小朱,我嚴禁你把我倆的名字相提並論,因為由你口中說出來,人們容易相信,大家都知道你我親厚。”

“是。”

沒想到她對倉-完全不屑。

只聽得佟志佳說:“小醫生耳,要多少有多少。”話一出口,己覺得罪人,連忙補一句,“小朱,你不同,你是國手。”

小朱瞪她一眼,志佳歎口氣,“越描越黑。”她已經那麼小心,還是不自覺地得罪人,做人恁地難。“我了解你,我不會怪你。”

那個XYZ也是位醫生。

倉-與佟志佳,總算完結了。

因公司開會,志佳說:“八月份我打算告三個星期假。”“這麼久?”

“工作時工作,游戲時游戲。”

志佳有一個計劃。

她對應彤說:“問准了你父親,我倆乘郵輪到北歐去看冰川,運氣好,還可觀賞極光。”

應彤說:“那太好了,不過——”

志佳知道這個孩子心事比大人還要縝密,因笑道:“嗯,你有條件?”

“這可是我六歲生日禮物?”

“這的確是。”


“假如父親能夠與我們一起我才真正高興。”

志佳沉默半刻,“他不一定有空。”

“我去問他。”

“也許他對航海沒有興趣。”

“媽媽,讓我問問他。”孩子央求。

志佳十分為難,她不願意與他共處,但是,一個孩子只得一次六歲生日。

應彤說:“我知道你倆合不來,可是你們卻同時對我那麼好。”話說得再明白沒有,她希望得到的生日禮物是父母與她同在。

志佳萬分不願意,“你盡管去問他吧。”

佟志佳現在可聰明了,要有一定的智慧,才會抹著汗知道自己從前有多笨。

志佳此刻幾乎料事如神:應佳均會跟著來。為什麼不,此刻的佟志佳又不失禮于他,這種人最現實不過,哪里有好處便走到哪里,誰有面子誰就是他的朋友,啥人手頭疏爽些啥人便是他的主子。

這種人好應付,是朱爾旦那樣的好人才叫佟志佳牽腸掛肚,十分內疚。

應佳均一口答應下來。

志佳握著拳頭說: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接著,她忙碌地籌備假期。

朱爾旦十分羨慕,“你不會邀請我共游吧?”

志佳溫柔地說:“小朱,和我們母女泡久了,外人會怎麼說?你的名譽受損,將來怕找不到好伴侶。”

小朱很苦惱,“不和我玩,還口口聲聲為我好。”

志佳但求問心無愧,她只能做到那樣。

到了船上,看見應彤的小面孔如花一般地綻開,志佳就知道一切退讓都值得。

當夜,志佳與女兒二人在甲板上逗留到深夜,觀看北斗星。

都會夜空受煙霞汙染,哪里還看得到星,再說,霓虹光管也太亮太霸道,天都成了不夜天。

應彤忽然看到滿天向她眨眼的燦爛星光,興奮得發呆。

那夜志佳回到艙房躺下,已經混身肌肉發痛。

她做了一個怪夢。

夢見自己穿著別致的小禮服和高跟鞋去結婚,新郎是誰?不知道,他也沒有來接她,她一個人擠各式各樣的公共交通工具前往教堂。

夢中,方小姐趕來陪她,送她一只碎鑽戒指做禮物,可是天忽然下雨了,佟志佳狼狽不堪,鞋脫襪甩那樣趕去結婚。

一覺醒來,志佳失笑,見鬼,這種婚,不結也罷。

看看鍾,才七點,正想翻個身再睡,忽然想到應彤也許已經醒來,連忙撥電話到他們父女的房間,志佳做對了,孩子六時正就准備妥當待母親來接。

志佳連忙更衣沐浴。

百忙中再重溫昨夜的事,覺得它的意義非同小可,那是一個有關將來的事,啊,佟志佳的靈魂不再徘徊在過去的歲月,它終于邁開腳步,走向將來。

志佳的精神大振,推開艙門,吸一口新鮮空氣,與應彤去尋歡作樂。

應佳均冷眼旁觀。

他此行當然有目的,三個禮拜的假期對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種奢侈,他怎麼會無端將之浪費在一只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佟志佳。

他也不是沒有收獲的。

才兩天一夜,他已經發覺佟志佳的本質其實沒有變,仍然那麼天真,興趣照舊與一個中童沒有什麼兩樣:愛好大自然,喜歡吃,老睡不夠,說起故事來沒完沒了,難怪應彤與她相處得那麼好。

從前只覺她不願長大,放肆怪誕,此刻的佟志佳已賺得名利,一切舊習性變得別致可愛,人的眼光,就是那麼勢利。

晚飯時他閃她:“聽說貴雜志要大展鴻圖?”

佟志佳一怔,消息倒是靈通,銀河剛想改半月刊。她沒有回答,有什麼必要向他坦白。

“沒想到你在這方面有天分。”

呵,原來他剛發現佟志佳並非一無是處。

志佳還是不作聲,照樣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燈光一暗,女歌手出來,唱一首幽怨動人的情歌。“記得這首歌嗎?”他忽然問。

志佳訕笑,搖搖頭,她是真的不記得了,這種瑣事,在千頭萬緒成年人的世界里,不用患失憶也會忘得一干二淨,虧他為了一點點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陳皮往事都拿出來講一番。

“是什麼歌?是初中時流行的曲子?”

應佳均見話不投機,適可而止。

那夜,待應彤睡後,他邀請志佳談話。

志佳說:“我已經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處理。

他也索性長話短說:“為著孩子,我倆有沒有希望補行一次婚禮?”

這絕對是佟志佳一生所聽過最荒謬的建議,她臉上一點聲色也沒有,只是答:“孩子並不見得需要我們為她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應佳均說下去:“你的病已經大好——”

志佳溫和截斷他:“我從來沒有病過,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應君一怔。

“我眼皮無法撐開,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來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瀏覽了那麼久,發覺曆年所見的,原來還不及當初舍棄的好,于是想再來一次。

志佳回到艙房,對牢鏡子說:“我根本不認識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應佳均計劃有變。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飛機回去。

志佳莞爾,連忙裝一個遺憾的樣子,“哦,這麼忙。”

真正失望的是應彤。

他走了以後,應彤搬來與母親同睡。

半夜,孩子醒來,“媽媽,媽媽。”

“媽媽,喝牛奶。”

“什麼,這麼大還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時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麼,六年來從未間斷?”志佳意外了。

“他說夜間喝奶會長肉,身體比較好。”

真偉大,佟志佳忽然原諒了他。

佟志佳決定原諒每一個人,倒沒抱著每個人也會原諒她的奢望。

“你得把這個習慣戒掉。”志佳對女兒說。

應彤唯唯諾諾。

結果母女倆閑聊到天亮。

累了轉個身再睡。

這個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松了下來。

她擔心它們以後再也走不到一塊兒:回到雜志社去上班的時候,會發覺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干勁呢?原來統統在假期中遺失。

不過也真失不足惜。

應佳均上了岸之後,仍然每晚打電話到船上來與女兒聊幾句。

應彤次次都問:“媽媽你要不要說兩句?”每晚志佳都有藉口:“我們約好了船長參觀電腦室,快些”,“我這就沐浴”,“我累了”,“電視節目好看之極”……有什麼好說的?

佟志佳見過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張臉,以後再細細描繪修整也于事無補。

志佳已盡量壓抑她對他的厭惡。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聲音:“你們母女倆到達了什麼埠了?千萬不要樂不思蜀,一回來就要陪我吃飯,一個人寂寞死了。”

志佳莞爾,應彤在身邊,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為命的溫馨。

船泊赫爾辛基的時候,她們就得上岸轉乘飛機了。

正在收拾行李,志佳聽到一個電話。

“小郭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應我一件事還沒做,我來追人情債。”

“什麼事?”志佳莫名其妙嚇一跳,“我是那樣的人嗎?小郭先生,您有什麼吩咐盡管說。”

小郭沒好氣,“叫你打電話你打了沒有?”

電話,什麼電話?

“佟志佳,我以為你的失憶症已經痊愈了!”

啊對,佟志佳如大夢初醒,“抱歉,小郭先生,我馬上做。”可是,那個電話號碼有沒有帶在身邊呢?

“你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小郭斥責她。

志佳沒聲價道歉,叩頭如搗蒜,“是我不好,您把號碼再說一遍,我馬上打過去。”

“你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心上。”小郭終于把那重要的電話重複一次。

志佳急急用筆紙記下。

忽然之間,她聽得小郭在那一頭歎一口氣,他跟著說了句難以理解的話:“做人,是該這樣。”

“什麼,”志佳問,“您說什麼?”

他語氣感慨,“我說做人是該像你這樣,你現在也學會了,糊里糊塗,該忘的全部忘記,記得也全部忘記,樂得輕松。”

“是是是。”志佳唯唯諾諾。


他說下去:“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們,我們再賣命也是枉然,不如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地過日子。”

志佳訝然,這位聰明的小郭先生,受了什麼新的刺激,牢騷滿籮。

“祝你快樂,佟志佳。”

“小郭先生,你也是。”

他總算掛了線。

志佳看了看手中十個號碼的電話,鼓起勇氣撥過去,電話才響一下就有人來接。

志佳立刻自報姓名:“我是佟志佳,你是哪一位?”

她根本不記得這個號碼屬于誰,又不敢問小郭,只得用這個辦法。

對方一聽,立刻輕笑:“你不知我是誰?”聲音甚具男性魅力。

志佳直截了當地搶白:“這是什麼,猜謎游戲?”

對方說:“我是YZX。”

“原來是你!”志佳終于想起來,悻悻地說,“你害我讓小郭先生罵一頓。”他是那個怪醫。

“每天等電話的滋味不好受。”

志佳質問:“為什麼要等?”

誰知對方說:“問得好,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希望聽到你的聲音。”

志佳已有許久許久沒聽到這樣原始的贊美,不禁語塞。

“更也許,是因為你根本不記得我是誰。”

志佳正打算與他聊下去,應彤的小臉探進來,她立刻說:“我此刻不能詳談,待我回來再說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明天就可以見面。”

“我們母女會在赫爾辛基逗留兩天,這是旅途最後一站,閣下在哪里?”

“多巧,”他笑,“我正在附近,你們的船叫北國公主是不是?我未接你們。”

志佳發呆,此人神通恁地廣大。

“我猜想我是受歡迎的。”

“當然,”志佳連忙說,“他鄉遇故知,至開心不過。”

“明天見。”

志佳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她已與一個陌生人訂下約會。

不理它了,有什麼不妥,才找小郭這個中間人來理論。

接著,是方小姐的電話來了,“志佳,你可是後天回來?”

“是,為何語氣嚴重?”

“黃珍過檔後立意與我們打對台,處處模仿抄襲我們的風格,更前來挖角,你得快回來商議對策。”

黃珍,黃珍是誰?

啊,是華自芳的化名。

華自芳又是誰?

志佳笑,“嘿,他們算老幾,我們什麼人都不怕,抄人怎麼勝人,不礙事,至要緊我們一口真氣足,待我回來慢慢談。”

“得令。”方女士已經大感安慰。

那一晚,佟志佳睡得並不比平日差,凌晨聽見汽笛聲,醒了。

看到應彤小小熟睡的臉,凝視了一會兒,還來不及感動落淚,已經覺得眼澀,倒頭再睡。

早上船泊岸,志佳把行李堆在艙門處,帶著應彤准備下船,有人敲門。

“誰?”

“我來取行李。”

志佳前去打開門,“一共三件。”

進來的那位先生卻沒有穿制服,一抬頭,劍眉星目的一張臉,志佳怔住。

“佟小姐,我們有約。”他挽起行李,“我說好來接你。”

原醫生!

志佳意外不已,連忙介紹他給應彤認識。

應彤後來對她父親說:“原醫生長得很高,天氣那麼冷,他才穿一件薄襯衫。”

應彤到底小,沒向她父親形容,那位原先生臉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滄桑。

當下佟志佳問:“你打算把我們接往何處?”

原轉過頭來,“赫爾辛基是看不到極光的,我們將乘內陸飛機到北端的因那利城去,佟小姐,應小姐,同意嗎?”

應彤立刻對他有說不出的好感,他是第一個叫她應小姐的人。

佟志佳獨自帶著幼兒上路,本應萬分小心謹慎才是,但眼前這位先生有令人不可抗拒之魅力,使她說:“還等什麼,立刻出發!”

也可能是心底埋藏了長遠的野性種子萌芽,她竟帶著孩子,跟一個陌生人上路。

應彤很詳盡地向父親描述:“我們乘搭一架很小很小,只可載九個人的飛機,朝北飛去,飛機由原先生親自駕駛,他讓我坐在他旁邊,看他操作,真沒想到媽媽會認得那樣有趣的人。”

飛機飛了三小時。

“我們抵達了午夜太陽之地,在那里,有整整半年,太陽不會下山,天不會黑,原先生畫了圖解,告訴我,那是因為地球軸心的斜度,兩極的位置,以及太陽光線照射角度的緣故……媽媽,她一直微笑,像很高興的樣子。”

佟志佳的確開心得不得了。

那個夏夜,他們並沒有看到極光,但是不相干,母女二人已經夠樂。

這是應彤第一次看到雪——“爸爸,北國的夏季比我們的冬季還要寒冷,原來世界有那麼大,奇景那麼多,我巴不得可以馬上長大,到各處遙遠的地方去探險。”

應佳均一邊聆聽一邊默不作聲。

佟志佳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象,如果不是由小女兒親口敘述,他簡直不會相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佟志佳掙脫了枷鎖,去到那麼高那麼遠?

如果他問佟志佳,志佳倒是有一個現成的答案,她會說:“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他已經得不到她。

那一夜,小小的應彤興奮地說:“原先生,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結束。”

原先生看了佟志佳一眼,但笑不語。

志佳駭笑,對女兒說:“那多累!你看原先生,浪跡天涯,無家無室,每天無固定作息時間,去到哪里是哪里,他可不能帶著心愛的玩偶上路,也不能時常與親友見面聊天,你可不要學原先生。”

聽了這番話,最激蕩的是原君。

他沒想到他那被眾人譽為多姿多采的一生,竟被一名女子三言兩語道破真相,偏偏她所說的,又句句屬實。

他呆了在那里,一臉落寞。

佟志佳母女可沒發覺,尤其是小應彤,她說:“那麼,我在暑假才學原先生。”

佟志佳抬起頭大笑。

記憶中她好象從未如此開懷過。

待應彤睡了,志佳站在雪地觀賞午夜太陽。

原君站在她身後不語。

志佳轉過頭來,“多謝你!”

原君牽牽嘴角。

“多謝你給我們母女難忘的一天!”

原君欠欠身。

志佳忽然獨白起來:“我只是一個普通平凡的女子,渴望有體貼的伴侶,聽話的孩子,如不,有自己的事業,也是好的補償,不幸我的道路比人略為迂回,頗吃了一點苦,但,我也終于抵達了目的地,我不會再冒險了,外邊的世界有多麼瑰麗,與我無關,我只望每天下班洗個熱水浴,躺在熟悉的床上,還有,我希望可以看到女兒結婚生子。”

原君仍然一言不發,他眼內滄桑味道更濃。

“我知道你怎麼想,你原先想,兩個寂寞的人,也許有很多話說。”

原君輕輕說:“我錯了。”

“不不不,你沒錯,應彤與我一生都會記得這個假期,不過假期結束,她還是得回學校去應付功課考試。”

“你不願意與眾不同的生活?”

“與眾不同,是注定要吃苦的。”志佳說得非常溫和。

她急著要回家。

回到那平凡得發悶的家去,安頓下來,應付日常帳單、瑣事、煩惱。

“你終于找到了自己。”原君點頭。

志佳抬起頭來,“你說得對,我的記憶全回來了。”

“可是,”原君忽然說,“你從來未曾失憶過。”

志佳一怔,笑了。

“只是,”原君說下去,“在記得無益的時候,不如忘記。”

“原先生,你的理論是這樣特別。”

“有人把記憶匿藏起來,直到一天,有力量改變現況的時候,才重新取出記憶運用。”

“那真是聰明的做法,但那不是我,我是真的把所有一切都忘記得一干二淨了。”

原君微笑。

至此志佳不禁好奇:“原先生,你還會繼續尋找嗎?”

原君點點頭。


“可是你並不是真的想找到,是嗎?”

原君笑了,“你知道我在找什麼?”

志佳也笑,她當然知道,原君在找的,是那著名的得不到的愛。

志佳會記得這次邂逅。

在飛機場話別的時候,應彤對原君說:“原先生,我長大後一定再來找你。”

志佳嚇一跳,隨即笑。

原君倒是很認真,“你可別爽約。”

“不,我不會,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們再見。”

志佳笑著對女兒說:“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將來。”

原君說:“很快就到了,比我們想象中要快得多。”

志佳不語,是,他說得完全正確。

“這是我的通訊號碼,你好好收著。”

應彤很堅決地說:“我會,屆時,你要開飛機來接我。”

“得令。”

應彤非常滿意。

她沒有把這一節告訴父親,小小的她也猜想父親大概會不高興。

原君笑問志佳:“有個人在等你回家吧?”

志佳毫不諱言:“是,一個與我一般平凡普邂不起眼的人。”

“佟志佳,你會幸福的。”

志佳微笑。

她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日子在後頭。

每到一個站,都有不同的優質男士來接。

歡迎她回家的,是朱爾旦先生。

志佳見到他的時候,心頭一陣熱,迎上去:“老朱,”她那樣叫他。

朱爾旦一怔,她改了稱呼,這表示什麼?

志佳跟著伸出手,緊緊地握了他的手一下。

朱爾旦只是忠厚,他並不笨,他當然發覺這次旅程回來,佟志佳的態度有強烈改變,而且是對他有益的改變,不禁心頭一喜。

那邊廂應彤亦看到來接她的父親,她一邊叫一邊撲過去。

母女各有人接了回去。

朱爾旦看著志佳喜孜孜地說:“你胖了黑了。”

“——快成豬八戒了。”志佳給他接上去。

“志佳,我投降。”

卻不料說下去:“而且發覺最好的地方是家,最好的人近在咫尺。”

朱爾旦呆住,一股暖意漸往心頭升上去。

他忽然發覺自己雙眼潤濕。

他咳嗽一聲,“志佳,你是大好了。”

“是,任何醫生都會說我是完全痊愈了。”

“你並沒有病。”

志佳笑,“連著名的朱醫生都這麼說,我是大大地放心了。”

小朱忽然說:“聽說倉-此刻的女伴是一位女明星。”

“倉-,誰是倉-?你瞧我真是歡喜得太早了,才說已經痊愈,原來病入膏育。”

小朱凝視她,這個聰明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腸,此刻練得真糊塗了,更上一層樓。

佟志佳也看著朱爾旦,只是笑:“老朱呵老朱,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我不喜歡那人,自然針鋒以對,情場上講什麼修養,萬一輸了,可要終身遺憾,誰會拿一生的幸福來換一時的風度,對不起,志佳,我是個普通人,你要是離開我,我立刻眼淚鼻涕跪地苦苦哀求,在這方面,我才不敢玩帥。”

志佳不響。

過許久,她說:“過去總有種壓力。”

朱爾旦知道她有話要說,洗耳恭聽。

“壓力來自社會,也來自家庭:一個好女人,必定要有一個好家庭做陪襯,名正言順的夫妻關系,加上一子一女,湊成個好字,才會受到親友歡迎及尊重,于是匆匆找異性朋友,又急急想抓緊他,根本不理會兩人是否合得來,前途又是否光明。”

朱爾旦莞爾,這是在說倉-了。

“想通之後,這層壓力忽然消失,理想的伴侶,和幸福的家庭,原來與成功的事業、長壽健康,全部可遇不可求。”

小朱見話題漸漸嚴肅,不禁扮一個鬼臉。

“我知道父親母親繼母均對我不滿,可是生活那麼艱難,我已盡力做到最好,如果仍不夠好,那麼,我只得說一句,我生活之目的,不是為滿足他人的標准,乃是視乎當時自己的需要。”

“嘩,我是否得站立鼓掌?”

志佳沒好氣,“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會將之蝕刻在銅版上。”

佟志佳抵達家門。

故事說到此地為止了。

有沒有要補充的?

佟志佳接著的生活十分正常,乏善足陳。

不,她沒有再見原醫生,與原君有約會的不是她,是她的女兒應彤,記得嗎?

她也沒有與倉-碰頭,她不再在乎這個人。

在一些出版社的酒會上,她見過華自芳,她有與她招呼,並且閑談數句。

華自芳仍然晶光燦爛,穿戴得無懈可擊,可是志佳覺得她始終有點咄咄逼人,未算一流。

華自芳酒會同伴多數是洋人,志佳相信他們不會是在政府機構辦事的那一等級,志佳猜想他們都屬大班級。

終于,佟志佳與華自芳不再有共同點,她們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她們所談內容,都是工作上的。

“上一期銀河訪問著名超齡產婦真正精彩。”

“那期銷路還不錯,托賴。”

“我們時尚每期也有專題。”

“但你們以翻譯為重,不一定合本地讀者口味。”

“本地讀者也很西化了。”

多好,都是不著邊際,不傷脾胃的外交口腔。

寒暄數句,也就話別。

華自芳見過朱爾旦,志佳知道她一定在想,噫,外型那麼普通的一個人,佟志佳怎麼搞的?

但是此刻的佟志佳已經明白到天長地久,生活屬于自己,毋須理會旁人怎麼想,最要緊是滿足自己實際需要。

而志佳也聽見洋人們管華自芳叫珍,她此刻到底在用哪一個名字?

志佳想,誰管得了那麼多。

在這個擁逼的都會里,每一個人都得學習與他的友人與敵人共處,還有,舊歡新愛時時共聚一堂,臉皮不厚簡直不是辦法。

志佳的至愛是應彤。

一天,小女孩忽然問:“媽媽生我的時候可辛苦?”

“沒有不辛苦的產婦。”

小女孩震驚,“將來我也會做媽媽?”

“一定會。”

“你會幫我忙照顧嬰兒?”

“當然盡力而為。”佟志佳笑容滿面。

應彤似較為放心,“媽媽,你怎麼樣生下我?”

“你是剖腹兒。”

“痛吧?”應彤一臉關注。

“唔,就像昨天,曆曆在目,麻醉手術後,生下你這個小家伙,才兩公斤多一點點。”

應彤啊地一聲表示激動。

話甫出口,佟志佳吃一驚,咦,怎麼記憶清晰?真正宛如昨天,她躺在病床上,看護抱來嬰兒,她一眼看去,見五官齊全,才放下一顆心,沒想到這名嬰兒會這麼精乖伶俐。

有些事,是一個人永遠不會忘記的。

不過當記得無益的時候,不得不忘記。

“媽媽,我想知道更多。”

佟志佳和顏悅色地說:“等你七歲的時候,我們再繼續討論這個題目,一年談一點。”

到底佟志佳有沒有真的忘記過?

佟志佳已經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