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並沒有即刻開燈,呆著臉沉默著,暗地里只聞到頭發受汗濕透後的酸餿氣,我歎口氣,又決定面對現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媽媽。”

陶陶的影子在門邊出現。她走近我,坐在我床邊。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點?阿一送了豆瓣醬來,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餓。”

“同你切點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過一兩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來的。”

“我沒事,只想洗個頭。”

“我幫你吹風。”

“一生病就想剪頭發。”

“媽媽的頭發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經平靜下來,對于剛才失態,甚懷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亂講。”

“人總要死的。”

年輕人一顆心很狠。

“其實我們一年也見不到外公三次。”

我歎口氣,改變話題,“你拍完戲沒有?”

“拍完了。不過現在幫忙做場記。”

我忍不住問:“你把喬其奧全給忘了?”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

“你沒有回答我問題。”

“忘了。”

“很好,能夠忘記真是福氣。”

陶陶拉開床頭燈,看見我嚇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頭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頭、幫我吹干,編成辮子。我覺得太陽穴上松了一點。

我縮縮鼻子:“什麼東西燒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藥。”

一小壺神曲茶燒成焦炭。

我瞪著陶陶,忍不住笑起來。

死不去就得活下來。

還不是用最好的浴鹽洗泡泡浴。

父親自醫院回家,繼續接受電療,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並不那麼壞,只是支出龐大。

一連好幾天都沒見世球在華之傑出現。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寫字樓,看見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裝襟上,別著塊黑紗。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險些兒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眼神很哀傷。

“世球。”我無限同情。

“我只覺得體內一部分經已死亡。”

“什麼時候的事?”我拉張椅子坐到他身邊。

“前夜。”

“你父親如何?”

“自那時開始不食不眠。”

“我沒看見訃聞,自己也病了數天。”

“我母親是一個值得敬愛的女人。”

“一定。”

“我是這樣傷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淚,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親並不愛她,而我又那樣不羈。”

“我認為你父親是愛她的。”我說。

“你也該知道,愛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熱舞。”我說。

“但是他們甚少說話。”

“愛情亦不是發表演說。”

“他亦不稱贊她。”

“愛情不是街頭賣藝,敲響銅鑼。”

“他愛她?”世球微弱地問。

“當然。他更溺愛你。”

“我一直認為他愛的是你母親。”

“世球,在他的感情世界里,總容得下一個老朋友吧。”

他釋然,呼出一口氣。

“世球,你爹沒事?”

“你們真的像對父女。”他說,“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愛誰?你生父還是他?”

“不選可不可以?”

“不行。”

我說:“其實我與父親沒有溝通,我認為他性格上充滿弱點,但不知恁地,有事發生,我自然會撲過去,看他吃苦,恍若身受。”

“那麼同樣的事發生在葉成秋身上呢?”

“他那麼強壯,誰理他,”我忍不住說真話,“我們生瘡,去找他,他長疱疱,他自己打理,誰管他?”

“這太不公允了。”

“什麼人同你說過這是個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結的世球也被引笑。

過一會兒他說:“我父親是個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說:“HE’SLEADEROFTHEBAND.HE’SALONELYMAN.”

“你也聽過這首歌?”

我點點頭。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來。

“你總是踩我。”

“因為你從不介意。”我稱贊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不會答應?”


“與我結婚的人,要愛我,愛我母親,兼加愛我女兒。”我說。

“這太難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複先頭那種哀傷,即使是葉世球,也有他沉著的一面。

我沖兩杯咖啡,給他一杯,滿以為他已經忘卻適才的話題,誰知他又說:“只愛你一個人,可以嗎?”

“那樣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頭。“我們幾時再上去開會?”

“你向往?”

“嗯,”我說,“我喜歡與華之傑這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選的精英。”

我很慚愧,我不夠資格。

“下個月吧,一個月一切准備妥當再上去。”

我說:“世球,我要開工了,不能陪你。”

“聽聽這是什麼話?”他悻悻說。

“這才是好伙計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母親。

她不在,老規矩,去打橋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頓好豐富的家常菜。她年紀大了,有點混亂,大熱天竟煮了火腿豬腳湯,被母親抱怨,正在煩惱,碰見我來,把湯推銷掉,樂得她什麼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傭人也有煩惱。

飯後她捧滿滿一碟子白蘭花出來,幽香撲鼻。

我躲在沙發上看報紙。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剝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時間過得真快。”她感歎。

“誰說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說。

自小我不是個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雕蟲小技,初步功夫學得很快,鋼琴、芭蕾、法語……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練八小時的關頭,就立刻放棄。

少壯不努力,老大自然徒傷悲。

阿一又說:“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張多。”

是的,這一代是不一樣的。

“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車上不來,不能蓋大廈。”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云紗唐裝衫褲已有二十年曆史,早洗成茶葉色,領口都毛了,但還是她心愛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親做給她嘩嘰衫褲,同時也接收我與陶陶過時不用的手袋皮鞋,母親很反對她身上弄得似雜架攤子,母親說:“之俊,你亂穿是有型夠格,她一亂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說,她那串項鏈是你帶來給她的?”

“噯。”

“上頭還好嗎?”

“你怎麼不去看看?”

“我都沒有親人,我是孤鬼。”

門一響,母親回來了。

阿一捧著毛豆回廚房。

母親換上拖鞋,坐在我身邊。

我說:“葉太太去世了。”

“是。”

我們並沒有見過葉太太。而世球長得似他父親,無從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們婦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膽子離婚,處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點點頭。

母親隨即訕笑,“你看我多麼慷慨激昂。”

我問:“你會去看我父親嗎?”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勞我。”

“到底夫妻一場。”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親叫回來,讓你們重話家常,可不可以?”

我馬上噤聲。

“最恨人家說這種虛偽的、不負責任的濫溫情話:到底是孩子的父親,畢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連你都這個樣子,之俊,你才三十多歲就糊塗了。”

母親直到現在,還是火爆的脾氣,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現代,也難怪陶陶與她談得攏。

她今日一肚子的氣。自然,葉成秋家中出了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見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覺得,過年過節,甚至周末,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她便得看開點,自己打發時間。

我勸慰她,“過幾日葉伯伯就空閑了。”

“我同他不過是老朋友,你跟你父親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我曆年來生活並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條在我手上。”

我不敢說什麼,大半是不忍,讓她掙回一點自尊吧!很多人以為四十而不惑,五十歲應該幻為化石,四大皆空,萬念俱灰,但這不是真的,至少母親的性格一直沒有改變。

過一日我代母親去鞠躬。

殯儀館黑壓壓都是人,前頭跪著的都有三四十個。母親說過,做廣東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親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諾,聲勢浩大。

世球百忙中還來招呼我,我自己識相,揀一個偏位,坐下來抹汗。

他與他父親都穿黑西裝,看上去似兩兄弟。靈堂上拜祭的不乏達官貴人,兩父子沉著地應付,雖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體。

葉太太的照片掛在花環當中,鵝蛋臉,細眉毛,菱角嘴,雖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覺十分嬌俏,這幀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還梳著疏落的前劉海。

可以想象年輕的葉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無靠,遇上了她,從她那里學會說粵語,從她父親處學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沒有這位廣東女子,就沒有葉成秋。

離開殯儀館時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濺,打傘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滿身濕。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個大雨天,帶著牆紙及瓷磚樣板,希望某建築師幫個忙,賞口飯吃。那位先生叫我說一說計劃,我努力講了十分鍾,他已經聽累了,打個呵欠。

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但是與切身利益有關的時候,絕不能聽天由命,總得盡量爭取,失敗也不打緊,有人笑我嗎,那不過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興再打扮,這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表明是賣藝不賣身。

我沒有開車子出來,站在路邊載計程車,一站半小時,也不覺累,一邊欣賞白花花的雨景。

“楊小姐。”

是葉家的司機,把黑色大車彎到我這一邊來,硬是要載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親,奈何身上穿著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換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來,我攤開圖表再度勾出細節,雨仍然沒有停,不住傾訴,好幾個鍾頭了,什麼話都應該說盡了,但也許她已經有大半生沒見到他,而她又確信他仍然愛她,所以還可以說至深夜。

而我沒有這種運道,我沒有話說,人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已經老了,且無話可說。

我扭開無線電。一次陶陶見我聽歌,像是遇著什麼千古奇聞似的:“媽媽,你也聽歌?”上了三十,除卻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輕人最殘忍,覺得聽歌的媽媽不像媽媽,虧欠他們。

至傍晚雨停止後,我終于買了溫室桃子去看父親。

這一陣子他變了,愛吃愛睡,脾氣倒不如從前壞。

他向我埋怨,說腰子痛。

我同他說,大抵是肌肉扭傷,不必擔心。

陪父親吃過飯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完全認了命,承認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發牢騷,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來陪我,之俊,說說話,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來喝杯龍井吧。”

他駕著開篷跑車來,也不怕陰晴不定的天氣。他們說這便是浪漫:永遠與你賭一記,流動,不可靠,沒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沒刻意與他交談。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里看柔軟體操比賽項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時候發表松散的意見,“還是美國選手正路,羅馬尼亞那幾個女孩子妖氣太重”等等,喪母之痛不得不過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誰?我問:“你真的忘了關太太?”

“什麼關太太?”他眼睛沒有離開電視機。

真的忘了。

“此刻同誰走?”我又問。

“誰有空就是誰,你又不肯出來。”

語氣像韋小寶。

“誰是誰?”我很有興趣。

他轉過頭來狡黠地笑,“就是誰誰誰。”他雙眼彎彎,濺出誘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喲,你去做做看。”

我驚覺地閉上嘴,陶陶現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麼,吃醋?”

“啐。”

“你的女兒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這樣古佛青燈過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擔心。”

“我們出去玩,之俊,結伴去跳舞。”

“世球,為什麼一定要燈紅酒綠?”

“我愛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關著?”

我笑。

他也笑,“兩個性格極端不同的人,竟會成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駕走開篷車。老天爺也幫他忙,並沒有再下雨。

要這樣的一個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電視,當然是暴殄天物,他當然還有下一檔節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個小時就足夠。

第二天早上他又來找我,帶來一只豬腰西瓜,足足十公斤重,另一瓶氈酒,把一只漏斗的尖端按進瓜肉,一瓶酒全倒進瓜里,說要浸八小時,把我冰箱里所有東西取出,將西瓜塞進去。“我晚上再來。”他說。

晚上他不是一個人來,帶著十多個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熟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過飯,便捧出那只精心炮制的西瓜,切開大嚼。

小小公寓坐了十多人,水泄不通,不知誰找到唱片放出輕音樂,氣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著襯衫運動褲,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們作樂,原來做一個派對的女主人也不是那麼困難。

世球過來說:“真拿你沒法了,還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說:“是金鍾罩。”

他笑,“你還少一件鐵布衫。”

我側耳仿佛聽到門鈴,是誰?我走到門邊,拉開查看,是陶陶。

“媽媽,你在屋內干什麼?”她睜大雙眼。

“這像什麼?”我笑問。

她似摸錯房子似的,“這像開派對。”

“是在開派對。”

陶陶笑著進來,她身後跟著那個當代年輕導演。

我向世球介紹,“這是我女兒陶陶,這是葉叔叔,葉公公是他父親。”

世球怔怔地望著陶陶,過半晌才說:“叫我羅倫斯好了。”

陶陶笑說:“別告訴我葉公公也在此地。”一邊拿起西瓜吃。

我連忙說:“陶陶,這西瓜會吃醉人,到處是少女陷阱。”

世球看看我,又看看陶陶,仿佛有說不出的話悶在心中。

電影小于緊釘在陶陶身後。

世球同我說:“奇景奇景,沒見她之前真不信你會有這麼大的女兒,是怎麼生下來的?同你似印胚,一模一樣。”

我微笑,“不敢當不敢當。”

他興奮,有點著魔,“你知道你們像什麼?兩朵花,兩朵碧青的梔子花。”

我聽過不少肉麻的話,但這兩句才是巔峰之作,我受不了,世球年紀不會大,但不知恁地,最愛戲劇化的台詞。

陶陶覺得熱,隨手脫下小外套,里面穿一件露背裙子,整塊背肉暴露在眼前,圓潤嫩滑,不見一塊骨,曬得奶油巧克力般顏色,連我做母親的都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肩膀。

世球看得呆了,我去碰碰他手臂,叫他表情含蓄點,狼尾巴也別露得太顯著了才好。

陶陶並非絕色,飛雁不一定會降落地面來欣賞她的容貌,再過二十年她也不過像我這樣,成為一個平庸的女人。但她現在有的是青春,像盆栽中剛剛抽芽的嫩枝:光潔、晶瑩,綠得透明,使人憐愛珍惜,即使最普通的品種也自有一種嬌態,這便是陶陶。

她臉上沒有一條表情紋,眼睛閃亮有神,黑白分明,嘴唇天然粉紅,繃緊的微微翹起,手肘指節處皮膚平滑,不見松折,換一句話說,她如新鮮的果子,怎麼會得不引人垂涎。

連每條頭發都發散著活力,有它自己的生命,她隨便晃晃腦袋,便是一種風景,額角的茸毛還沒褪掉哪,這樣年紀的女孩子連哭起來都不會難看,何況巧笑倩兮。

世球在說歐洲的旅游經曆給她聽。

她的導演男友鼓起腮幫子,因鏡頭被搶而鬧情緒,文藝青年哪是葉世球的手腳,門兒都沒有。

世球說:“駕車游歐洲是最好玩的,但危險程度高。”

“在法國尤其得當心,他們開車全無章法,速度快不去說他,又愛緊貼前車,在倒後鏡中,可以看到後面的司機的眼白。”世球說。

陶陶笑得前仰後合,一頭直發如黑色閃亮的瀑布般搖擺。

世球也怔住了,他沒想到他說的話有這麼好笑,這麼中聽。

這也是年輕的女孩子吸引男人的原因:每句話每件事對她們來說,都是新鮮的好玩的,會得引起她們激烈熱情的反應。而我們還有什麼是沒見過沒聽過的,只覺事事稀松平常,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暗暗感歎,老了老了,有這樣的女兒,怎能不老。

那文藝青年的面孔漸漸轉為淡綠,我有點同情他,給他一杯汽水。

陶陶笑問我:“媽媽,怎麼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羅倫斯?”

“機緣未來。”我說。

世球說:“葉楊兩家,是幾代的朋友呢。”

到了半夜,客人漸漸散去,陶陶也被她的男友帶走。

只余世球,他握著酒杯坐在沙發上,對著客人留下的戰跡,仿佛有無限的心事,不語。

過很久他問:“你幾歲生下陶陶?”

“十七八歲。”

“是怎麼生的?孩子生孩子,很痛苦吧?”

“如此良宵,世球,即使你還有精力,也不宜談這些事。”

“一切困苦艱難,你是如何克服的?”

“世球,我不欲說這些。”

“說出來會好過些。”

“我沒有不好過。”

“你太倔強,之俊。”

“世球,一切已成過去,往事灰飛煙滅,無痕無恨,不要多說了。”

他凝視我良久良久,然後說:“沒有烙印?”

我只是說:“沒有不愈合的傷口。”

“之俊。”

我打一個呵欠。


世球笑,“我這就走。”

“明天見。”

“工作順利嗎?”

“沒聽見我叫救命,就是順利。”

“很好。”

“世球,謝謝今天晚上。”

他做一個手勢,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陶陶第二天一早便來找我,做早餐給我吃。

她梳條馬尾巴,穿條工人褲,忙出忙入。咦,已把複古裝丟在腦後了?

她說:“羅倫斯真是一個好玩的人。”

好玩?這兩個字真是誤盡蒼生,這算是哪一國的優點?一個男人,啥貢獻也沒有,就是好玩?

“媽媽,其實他不錯,你有沒有考慮過他?”

“多大的頭,戴多大的帽子,我怎麼敢考慮他。”我笑。

“他有多大年紀,有沒有四十?”

“沒有沒有,他比我年輕,頂多三十三四。”

“人很成熟。”陶陶說。

“是的。”

我在想,我出世後葉伯伯才結的婚,世球應當比我小一兩歲。很多人在這種年紀還蹦蹦跳不懂事,我相信陶陶的許導演並不見得比世球小很多,但因環境影響薰陶,世球自小背著做繼承人的責任,因此成熟圓滑,與眾不同。

“我覺得他真有趣,而且他同葉公公一樣,沒有架子。”

這倒是真的,絕對是他家的優異傳統。

“聽說他女朋友很多。”

我詫異,“你都知道了?”

陶陶笑,“這麼小的一個城市,總有人認識一些人。”

“你對他的印象,好像好得不得了。”

陶陶直率地說:“是的,這是我的毛病,我覺得每個人都可愛,都有他們的優點。”

是的,直到你上他們的當,被他們陷害、利用、冤枉、欺侮的時候。

年輕人因在生活道路上還沒有失望,看法與我們自然兩樣。

“我要上班了。”

“我去看外婆。”

“你怎麼不上片場?”我奇問。

“許宗華生氣,臭罵我一頓,開除我,我失業了。”

這小子氣量奇狹。“就因為昨日你同葉世球多說了幾句話?”

“是的,他說他吃不消。”

我微笑,“不相干,這種男人車載斗量。”

陶陶有點惋惜。“不知道他會不會把我的演出全部剪掉?”

我心想那更好,謝天謝地。

“陶陶,你這樣吊兒郎當的膩不膩?暑假夠長了,馬上要放榜,要不你找份正經工作,要不去讀大學。”

陶陶沉默。

“你也知道這樣是過不了一輩子的。”

她聽不進去。

當然,她才十七,再嗟跎十年,也不過二十七,仍然年輕,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急什麼。

我幾乎在懇求了,“陶陶,你想想清楚吧。”

“別為我擔心,媽媽,暑假還沒有過去。”

我在上班途中放下她。

我們這個小組忙了一天。伏在桌子上死畫死畫,固定的姿勢使人全身發硬,起立的時候,發覺腰板挺不直。這樣就做老人了,真不甘心。

助手說,如果我肯去跳健康舞,情形會好一點。

會嗎?此刻我也在跳呀,做到跳,被老板呼喝著來跳:一二三、去開會,四五六、寫報告,左右左、快趕貨,撲向東,撲向西,還原步,少嘮叨。

還需要什麼運動?

她們都笑。

試都考完了,我與陶陶將同時拿到文憑,你說幽默不幽默,再艱苦的路也會走完的,此刻我只想努力工作,做出個名堂來,以彌補其他的不足。

下班時母親說我有封電報在她處。

我問:“什麼地方拍來的?”

“美國加州。”

我心中有數。

“誰十萬火急拍電報給你?”

“是我去應征工作。”

“那麼遠。”

“我下班馬上來拿。”

不知有多少時候未試過五點正下班,通常都做到六七點,累得不能動了,喝一瓶可樂提提神再來過,在要緊關頭,可樂可以救命。

到母親家是七點,阿一給我碗冰凍的綠豆湯,上海人從來不講“涼”與“熱”這一套,我呼嚕呼嚕豪爽地喝掉,從母親手中接過電報,不想她多問,立刻開門去,稱有要緊事。媽喃喃罵我學了陶陶那套。

一出門面孔便沉下來,我拆開電報。

“之俊,何必避而不見,一切可以商量,下月我會親自來見你。英念智。”

我將紙捏作一團,放進手袋。

我心中憤怒燃燒,我最恨這種鍥而不舍,同你沒完沒了的人。

我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人要殺人,實在非這樣不能擺脫他的歪纏,與其長期痛苦,不如同歸于盡。

回到家又把電報讀一次,才一把火燒掉。仍然決定不去理他,等他找上門來再說。

這一陣子陶陶也索性不再回來看我眉頭眼額,我倒是清靜,空白的時間也不知道做什麼才好,日日騰云駕霧似的。這樣算起來,有心事也是好的,煩這煩那,時間一下子過去:替孩子找名校,為自己創業、讀夜課……匆匆十余年。

如今我唯一的心事是父親的病,而母親那邊,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葉成秋有整整十天沒與她見面。

母親很生氣。“一輩子的朋友,落得這種下場,他老婆撒手西去,仿佛是我害的,內疚不來了,這倒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只得往葉公館跑一趟。

我一直沒上過葉家,如今葉太太過世,一切在陰暗面的人都可以見光,我想葉成秋亦不會介意。

葉公館坐落在本市最華貴的地段,雖說在山上,步行十分鍾也就到鬧市了。

我這個人最愛掃興。如果有顧客搬到人跡不到的幽靜地帶,我便悲觀兼現實地問:“誰買菜?”傭人才不肯去,女主人只得自己開車下山去買,如果是上班的太太,那更糟,簡直忙得不可開交。除非是葉公館這樣的人家。

葉府沒有裝修。寬大的客廳收拾得一塵不染,兩組沙發沒有朝代,永不落伍,套著漿熨得筆挺的捆藍邊白色布套子。

女傭人守規矩,放下茶杯立刻退出,不比咱家阿一,老愛同客人攀交情。

這些大概都是葉太太的功勞,女主人雖然不在了,仍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氣派。

葉成秋出來見我,他臉上露出渴望的神色,我放下心,我怕他討厭我。

“之俊,你怎麼來了?”

我笑著站起來。

“你坐你坐。”

“多日沒見你。”

“有多久?”他一怔。

“十多天。”

“這麼久了?”他愕然。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母親的憂慮被證實了,葉成秋的確有心與我們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