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于瑞中正在接受記者訪問。

光明日報記者李、水生這樣問:“于小姐,女性自零開始,做到今日在繁榮社會占一席位,你認為首決條件是什麼?”

于瑞中一怔,隨即微笑道:“我比較幸運,毋須掙紮良久,一切似按部就班。”

記者又問:“是因為家境富裕嗎?”

于瑞中笑,“自幼在倫敦讀書,隨後到瑞士專修設計,回來主持時裝公司,順理成章……”

記者不住頷首。

他再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就結束是次訪問。

于瑞中籲出一口氣。

看看表,已經接近下班時分,便匆匆忙忙取過手袋公文包回家。

晚上還有應酬呢。

等電梯之際,她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轉過頭去,電梯大堂空無一人,瑞中失笑,最近她有點精神緊張,工作與私生活都太忙,只怕會變成神經衰弱。

“于瑞中。”

“誰?”她急急轉身。

有幾個下屬結伴下班,與地招呼。

于瑞中定定神,沒人叫她,是她過敏。

她在停車場找到車子離去。

到了家,淋個浴,忽然累得不想出去見人,便打電話推卻約會,對方自然很失望,“都等你呢”,“實在不舒服,下次由我請客賠罪”,“唉,也只得放你一馬了。”

瑞中躺到床上,不覺入寐。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聽到有人叫她。

“誰?”

她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十三四歲少女站在床沿。

“你是誰?”瑞中大奇,“你怎麼進來的?”

少女長得相當高大,若不是面孔稚氣,簡直似大人一樣。

瑞中自床上坐起來,“說話呀。”

那少女冷靜地看看她,“你若打開心扉,我便能夠進來。”

瑞中心念一動,凝視她。

終于忍不住,“你不是人?”

少女不加以否認。

瑞中一凜。

糟糕,走了黴運!

少女坐下來,“我來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不知怎地,瑞中不是怎麼害怕,笑道:“你也來做訪問?”

少女笑笑,“是。”

少女皮膚白皙,五官清麗,有點眼熟,不知在何處見過。

瑞中與她講條件:“問完了你也該走了。”

少女笑笑,“你先回答我。”

“好,請問。”

少女看牢她:“你真的出身富裕家庭?”

瑞中一怔,“我──”

“你為什麼告訴所有記者你在英國及瑞士留學?”

“可是”

“于瑞中,為何說謊?謊言終有被拆穿的一天,這是何苦呢?”

于瑞中如被人在頭頂澆了一盤冰水,瞠目結舌。

那少女繼續說下去:“你讀到中四,便已輟學,記得嗎,中二那年,你十四歲,父母離異,母另結新歡,召男友入室,你憎恨他,無法與他相處,故設法搬了出去,這叫做出身富裕美滿家庭?”

于瑞中無言,忽然落下淚來。

“英雄莫論出身,為何故意掩飾?舍不想提,不說也罷,為何諸般歪曲事實?”

于瑞中指著少女,“你是誰?”

少女歎口氣,“年輕時所盼望的一切,如今你都幾乎得到了,房子車子,還有事業,伴侶,為什麼對出身耿耿于懷,為什麼解不開這個結?”

瑞中掩臉。

“記得嗎,中二那年,你認識了石文俊,由他支付你兩年寄宿學校費用,那是你最後接受正規教育的兩年,之後,你便開始在社會打滾。”

于瑞中面孔開始蒼白,“你為何來拆穿我?”

少女搖搖頭,“經過那麼多掙紮,何必再隱瞞事實?”

“你別理我!”

“由此可知,你忘不掉過去。”

“我──”

“你覺得你出身可恥。”

“不不不──”

少女用清脆的聲音斥責她:“你錯了,許多人出身貧苦,父母離異,自幼失學,流離失所,這並不妨礙他們成為成功的人,為什麼獨獨你要冒充呢,他們都有膽色直認不諱。”

于瑞中無言。

“你什麼時候到過英國念書?哪間學校,何種科目,念了多久?”

于瑞中閉上雙眼。

“你又幾時到瑞士攻讀設計?去了幾年在哪個城市落腳由何人支付學費?你上一次見親生父母是什麼時候?荒謬!”

“不要再說下去了。”瑞中哀求。

少女剩看她,“一個謊接著另一個謊,說多了,連你自己都開始相信是不是?”

“你是誰,你想揭發我?”

“誰做這種事,”少女輕蔑地搖頭,“我只是替你可惜,明明無事,偏偏生事,倘若現在你那出身富裕的秘密被拆穿,你男伴會怎麼想?”

“你走,你快走。”

“他會想,于瑞中怎麼會有這樣的心理病。”

瑞中掩住耳朵,尖叫起來。

再睜開雙眼之際,少女已經失蹤。

她顫抖著雙手撥電話給男友王維全。


“瑞中,現在是清晨四時,什麼事?”

她滿頭大汗,“我見鬼了。”

王維全一楞,立刻說:“我馬上來,你喝口酒壓驚。”

瑞中好不感激。

掛了電話,才發覺渾身汗出如漿,睡衣濕透,頭發貼在額角。

她手足都幾乎不聽使喚。

那少女,那少女知道她所有私事。

瑞中頹然坐下,不管她是何種精靈,她肯定是來同于瑞中算帳的。

王維全在二十分鍾後就趕到了。

揣中握住他的手,“維全,你是上帝賜給我的最佳禮物。”

王維全頗有點幽默感:“就輸在包裝略差。”

瑞中笑了。

“是你疑心生暗魅,快快休息,明日是周末,好好睡一覺,我就在客廳沙發上。”

“不,你聽我說。”

“瑞中,你生活太緊張了,應當減少無謂應酬,接受雜志訪問拍照這種事是極累的,心理壓力也相當重,可以不做就不必做了。”

瑞中不語。

“來,快睡。”

他給她喝一杯熱可可。

那少女,那少女到底是誰。

無怨無仇,為何偏偏纏上她。

在被窩里,瑞中仍然渾身顫抖。

她終于睡著。

接看一段日子,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可是那件事的陰影始終纏住她不去。

瑞中明顯消瘦。

訪問刊登,她不想閱讀,低調處理,一字不提。

下屬都說:“照片拍得好極了,精神奕奕,又相當嫵媚。”

她只是陪笑。

每天都覺得很疲倦,睡醒了仍然覺得累,除了冰淇淋,什麼都不想吃。

只希望與王維全閑話家常。

可惜兩個人都沒提到婚事。

自某個宴會回來,瑞中一身名貴衣著首飾,正小、心翼翼逐件除下,忽聞冷笑聲。

瑞中轉頭,看到那少女。

瑞中有點渴望見到她,她與她一定有密切的關系,她想知道究竟。

那少女說:“現在喜歡什麼衣服都可以添置了,可記得那時專門問石文俊妹妹拿衣服鞋襪穿嗎?”

瑞中已經不再憤怒,坐下來,斟杯酒,“少年時不得意也不是稀罕之事。”

少女看著她,“根本就是,你何故隱瞞?”

“你有為何一定要我披露真相?”瑞中比上次鎮定。

“你對我不公平。”

“你?你是誰?”瑞中大奇。

少女悲哀地說:“你忘了我了。”

瑞中實在不複記憶,“你到底是誰?”

“原來你真想將我一筆抹煞。”

瑞中凝視她,“我們見過嗎,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歎口氣,“我叫于瑞中。”

“什麼?”

“于瑞中。”少女重覆。

“你也叫于瑞中?”

少女搖搖頭,“我就是于瑞中。”

瑞中一震,“你是我?”

她點點頭,“不錯,所以才能知道得那麼多,”少女坐下來,“除了我,還有誰會知道母親從來沒有買過衣服給你,還有,家里回不去,宿舍不方便,你難得浸一次浴,到石文俊家洗澡,在人家浴缸留一條黑垢邊。”

瑞中淚盈于睫。

這的確是她的少年,太過清貧,太過卑賤,太過傷心,所以急急要忘記。

“石文俊也救不了你,他只是一個小小公務員,于是你去投考做模特兒,記得嗎,你就是穿這身衣服,是你自己縫制設計的,考取了,做過汽車雜志封面,賺到幾千塊,覺得有辦法,與石文俊分手。”

瑞中輕輕說:“不要說下去了。”

“承認我,你一天不承認我,我一日不得安樂。”

“你想我向全世界認錯?”

“不,于瑞中,世界與我們無關,我們不必理世人怎麼說,我要你承認我已經足夠。”

少女逼視瑞中,瑞中熱淚滿腮,真沒想到少女時期的自己會找上門來,一時精神恍惚,驚惶失措。

只聽得少女懇切地哀告:“不要拋棄我,我們在一起經過那麼多,熬過那麼長的一段日子,吃過何等樣的苦,你現在成功了,─卻丟下我不理,人前人後說不認得我,堅持出身富豪──”

少女痛哭。

瑞中再也忍不住,緊緊擁抱她,“對不起,對不起,我做錯了,是我不對。”

她一直以為,忘記過去,是勇敢的表現,此刻才知道,事實剛剛相反,承認事實,才需要至大勇氣。

瑞中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疲倦,倒在床上熟睡。

第二天醒來,一照鏡子,只見衣服稀皺,頭發凌亂,化妝糊塗,不用落難,已是如此不堪,她連忙收拾自己出門。

全身重頭洗刷妝扮,在穿襪子之時,忽然覺得落寞。

結婚吧,生一個孩子,把最好的給她,不不不,與物質無關,而是支持,無論發生什麼都支持她。

時間到了,不能想太多,得趕上班。

途中,車子停在一輛平治跑車旁,一位年輕貌美的太太身邊坐著一個六七歲穿校服小女孩,是送她去上學吧,真幸運,這才叫做出身富裕家庭。

于瑞中為自己過去的謊言嗤一聲笑出來。

坐在平治跑車里的小女孩將來事業未必有她那麼成功,上帝是公平的,你失去一些,也必定得到一些,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她的前途由她手創,還有什麼遺憾呢。

這樣一想,心頭頓時寬下來。


“謝謝你。”

少女的聲音又來了。

瑞中往後座著。

她在後座微微笑。

她倆已化敵為友。

瑞中說:“我想把你介紹給王維全認識。”

誰知少女擺手,“不不不,完全沒有必要,我挺怕難為情,我不想,與陌生人打交道。”

“他不是陌生人。”

少女笑,“只要你承認我,我已經心滿意足。”

于瑞中頷首,“我尊重你的選擇。”

少女籲出一口氣。

後邊的車子響號,瑞中連忙加快速度,少女也就消失。

瑞中至此,也很明白,世上大概只有她一個人可以看得到少女。

在心底最黑暗之處,瑞中知道她不該隱瞞事實,她的良知前來喚醒她。

瑞中歎口氣。

那天晚上,見到王維全,她問:“維全,你可想結婚?”

維全知道時機到了,他攤攤手,“可是沒人向我求婚。”

瑞中間:“維持一個家,是否需要很大精力?”

維全點點頭,“需要二人通力合作,全神貫注,全心全意。”

“很吃力?”

“那當然。”

“怪不得有那麼多失敗的家庭。”

維全笑,“家庭破裂通常因一方盡力另一人吊兒郎當,倘若二人均懶,至多爛塌塌,又如果二人均勤力,則志同道合。”

瑞中微笑,“你一向理論多多。”

維全拍拍她的手,“考慮清楚了,向我求婚未遲,我一定在此等你。”

“自小,我都希望有一個溫馨的家。”

“那嫁給我最好。”

可是瑞中說下去:“父親英俊年輕能干,母親漂亮有幽默感喜愛文學,我們住在光潔寬大的公寓中,天天由父親送我上學……”

維全這才知道,瑞中說的是她童時夢想。

“可惜事與願違。”

維全溫和地說:“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出身。”

瑞中低下頭,“我想是。”

“而且,一個人的出身也不重要。”

瑞中深深吸進一口氣,“我明白。”

“你愛做XX的女兒或是XX的夫人嗎?”

“愛呀。”

維全大大不以為然,“沒有自己的名字?”

瑞中笑,“看你,緊張得!”

“假如你只是人家的影子,我不會接受你求婚。”

“不不不,我是我自己,我是于瑞中。”

王維全滿意了,“別奢望寄生在我身上。”

“咄,那我嫁你有什麼好處。”

“我會在精神上支持你愛護你,並且尊重你。”

瑞中想想,“也罷。”

王維全說:“五月份結婚最理想。”

瑞中想把少年往事告訴他,可是一時間開不了口。

維全看出她的心思,“有話慢慢說,明年後年十年後,我總是在這里。”

“謝謝你,維全。”

瑞中心里好過多了。

過兩日,有一個會議,需要從早開到晚,見三個國家來的客人,瑞中將”番話重複又重複,還需扮風趣,到了下午,已經十分疲倦,散會後還得去應酬,她忽然覺得厭倦,身背後發出紅色疹粒。

她回家淋浴換衣服化妝,可是面孔有點腫,連忙服治敏感的藥,兼用冰水敷臉。

到了現場,實在悶不過,一連盡兩杯香檳,精神才松弛下來。

接著也就如常談笑風生,與客人度過愉快晚上。

深夜到家,忽然嘔吐大作。

這種情況,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也只得一個人捱過。

真的,什麼都靠自己雙手掙紮回來,何必再隱瞞什麼,無論是隱瞞身世、年齡,背境,都是對不起自己。

她就是她。

不夠好嘛,也沒有辦法,已經盡了力,她知道,那少女也知道。

她甚至毋須王維全知道。

她問上眼睛歎口氣。

“你總算明白了。”

瑞中睜開眼,發覺少女站在她面前。少女主動握住瑞中的手。

瑞中把少女的手按到臉頰旁邊。微微苦笑。

“你到過日內瓦,可不是讀書。”

“我,我不過是去旅游,那一年,我認識一位中年人張先生,他邀請我到歐洲,他談生意,我觀光,從他處,我學會很多做生意的技巧。”

少女點頭,“歐洲的風光真的啟發了我們。”

“是呀,我一路想,假如家境小康,便可以到歐洲留學,多好。”

少女說:“現在你也可以自費進修。”

“可是……”

“不舍得事業。”


“多少人搶這碗飯吃,”瑞中感喟,“都拿著缽排長龍輪候,你知道我去年的生意額占全行多少?百分之三十─.我一個人吃三分一,其余那幾百人搶剩下那些。”

少女不語。

“好不容易到今天,我舍不得走開,我干嗎要離開崗位?這是我個人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

少女點點頭。

“想到初入行時那些人的嘴臉:毫無相干,萍水相逢,可是有機會便踩上一腳,損人不利己,落井下石。”瑞中笑了。

“有無想到報複?”

“成功便是最好的報複,還真須動手不成?現在安居樂業,看到那些人團團鑽找生活,便知道自己努力沒有白費。”

少女說:“你做得實在不錯,可惜也累了。”

“是呀,要不比人落後,得全力而赴,要超越別人,得跑快三倍。”

少女說:“付出的永遠比得著的多。”

“所以內心深處肯定覺得苦楚。”

“你疲倦得很。”

瑞中摸摸面孔。

“我利用過異性。”她頹然說。

少女笑了。

瑞中喃喃自語:“一個女性,若一生之中都沒有機會利用異性,也著實太可憐了一點。”

她閉上雙目,向少女道晚安。

第二天,瑞中准時起床梳妝上班。

回到公司,秘書說:“大新日報記者打過電話來。”

瑞中想一想,“我不想再接受訪問。”

助手凌小怡進來聽見,“唏,大好的宣傳機會,怎麼可以放棄。”

瑞中抬起頭,“你代表公司,你去。”

“我是老幾?我沒有資格。”

“堂堂副總監,去,好好推廣公司形象。”

小怡大樂,“恭敬不如從命。”

瑞中笑了。

看,一渲不就輕松得多?

凌小怡相貌風度均可,有做明星的資格。

中午有空,她溜出去與王維全喝咖啡。

維全頷首贊賞,“終于學會權力下放了。”

瑞中笑,“我還在學習面對自己呢。”

“這是一門學問。”

瑞中長歎,“是呀,你會奇怪有多少人在逃避自己,有些人打死不肯承認真實年齡,天天假扮二十九歲,又有人冒充對名利無所求,還有──”

維全笑著打斷她,“你打算掀開什麼人的假面具?”

“真可憐,”瑞中喃喃說:“竟不原諒自己。”

“吃塊巧克力蛋糕吧。”

“恭喜你。”

“維全,我有無告訴過你,我娘家清貧?”

“天呵!”維全睜大雙眼,“沒有粗奩?”

“沒有。”

“哎唷,我得詳細考慮。”

二人笑作一團。

好似什麼事都沒有,王維全不介懷,忽而之間,于瑞中也不介意了。

瑞中精神好多了。

一日回寫字樓,秘書說:“大新日報記者正在訪問凌小姐。”

“呵,我過去看看。”

瑞中在會客室門就看到記者與攝影師都十分忙碌,她沒進去,在門外觀看。

凌小怡正在回答一個問題:“我出身?呵我自幼家貧,父母物理供我進修,我由社會栽培,中學便考得獎學金,是,課余智小孩補習,暑假找工作幫補零用,許多同學的環境都與我一樣……”

記者問:“那你是奮斗成才的了?”

凌小怡失笑,“我還未成才呢,我老板于瑞中方是人才,她是我榜樣。”

“聽說你在理工大學設計系年年考第一名。”

“老師喜歡我,還沒畢業就介紹我在麗生制衣兼職。”

“那麼,也算是一帆風順了。”

“不,”凌小怡笑了,“有時看到與我同齡的女子自幼家中便有三四名仆人差遣,也挺唏噓的。”

記者笑,“說的真客氣。”

凌小怡哈哈大笑。

她肯定不是真的有什麼惆悵。

于瑞中點點頭。

回答得真好,她還得跟小怡學。

回到辦公室,瑞中又看到那少女。

少女精神奕奕,穿著一件新衣。

瑞中意外地指著著她,“咦──”

“不錯,”少女笑說:“是你得獎的第一件作品。”

瑞中笑了。

少女說:“我來說再見。”

瑞中知道這是意料中事。

少女身份得到平反,她可以退下去,成為于瑞中的過去。

瑞中籲出一口氣。

少女說:“珍重。”

秘書推門進來,“你同誰說話?”

瑞中連忙答:“啊,沒有,我自言自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