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與那封信

梁太太一早已經把房間收拾乾淨,專等女兒寶熙回來度假,同時又督促傭人做了幾個清淡可口的菜,忙得團團轉。

梁先生與司機早已去了飛機場,梁太太猶自不放心,每隔一陣子便打手提電話問個究竟。

寶熙已有兩年沒回家了。

梁太太只得飛過去倫敦看女兒,每次回來,均同親友抱怨吃不消,“那種鬼地方!日日天昏地暗下雨,住久了,想自殺。”

但是寶貝女兒卻喜歡那個陰暗潮濕的霧都,奈何。

今年春節,她總算肯回家了。

一聽得門鈴聲,梁太太便撲將出去。

見到女兒,連忙握住手。

寶熙笑著叫聲媽,脫衣除鞋,接著洗把瞼,喝一大碗桂圓湯,然後打個哈欠,回到自己房間,倒頭便睡。

梁先生笑說:“放肆。”

梁太太歎口氣:“女孩子也不過這幾年流金歲月,老大之後,嫁了人,又得做事業,待生下孩子,更加豬狗不如。”

“大悲觀了。”

“嫁得好不好,不是我同你可以控制,父母的寶貝,到了夫家,也不過是賤媳。”

“寶熙一歲開始你就這麼擔心。”

“我說的是實話。”

“你放松點好不好。”

梁太太笑容又回來,“寶熙氣色真好。”

“可不是,難怪人說,美媽生美女。”

梁太太笑說:“啐!”

其實寶熙並沒有睡著。

她仰著面孔看牢天花板沉思,能夠回到自己家來真好,有娘家的女孩子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這張單人床她自十四歲便已擁有,熟悉而溫馨,躺在上面,又像回到少女時代。

寶熙一直覺得自己幸福,家境小康,父母鍾愛,她的前半生過得無憂無慮。

童年時,寶熙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是梁家的大事。

受了什麼委屈,梁爸總是微青著臉去替她出頭。

她的生活順利,豐足,可說是沒有瑕疵。

只有一點陰影。

寶熙歎口氣。

事過情遷,還去討論它作甚。

可是思維不受控制,加油絲般鑽人腦袋。

是那個男人。

她渾身不自在地翻一個身。

“寶熙,你的電話。”

是母親的聲音。

“誰?”

“文珠表姐。”

寶熙明知文珠遲早會找她,但是忍不住打個突,勉強地應,“我在房里聽。”

梁太太絲毫沒注意到女兒臉色與聲音已變。

她當然也不會知道,寶熙兩年不回家,就是為著避這個文珠表姐。

這時寶熙打醒精神,咳嗽一聲,清清喉嚨:“表姐,長遠不見。”

“喲,你還記得我們嗎?”

“天天記著呢。”這倒是真話。

“你且休息,明天我們出來喝茶好好談。”文珠仍然那樣識趣溫婉,善解人意。

“一言為定。”

梁太太進來,“文珠說什麼?”

“約好明天見。”

“這個孩子,難為她了,”梁太太歎口氣,“她的事,你知道吧。”

“你好像提過。”

“文珠婚姻不如意。”

“媽,婚姻不愉快是很普通的事,婚姻愉快才難得呢。”

梁太太不語。

“況且,文珠手頭上有點錢,不會吃苦,你放心。”

“可是,她多寂寞。”

“媽媽,我也寂寞呀,人生本來孤寂。”

“好好,難為你看得開。”

“文珠還有小女兒作伴,生活不難打發。”

“你們新派人另有一套見解,不同你說了。”

真的,殷文珠大可學城里其他名媛,隍7d一片時裝店,搞幾個慈善舞會,同時看看有什麼更好的對象。

“可是,”梁太太轉過身子來,“那個人,問文珠要錢呢。”

“媽媽,”寶熙不得不再一次安慰母親:“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給得起給,給不起撥三條九,無所謂。”

“咄!”梁太太出去了。

母親一走,寶熙的臉就掛下來了。

文珠在兩年前忽忽結婚,希望不是因為她梁寶熙的關系。

話該怎麼說呢。

這件事,是寶熙心頭上的一條刺,是她生活中的陰影。

她用手捧著頭。

往事如塵那樣,紛紛落在她心頭上,成為一樁樁細節。

那一年,她才十七歲。

文珠比她大四年,二十一。

文珠在中學畢業後曾經到美國加州讀過一年書,功課一向不算出色的她不喜留學生涯,打退堂鼓,回家過完暑假沒有再回去,成日游蕩。

跟著一班中年太太喝喝茶,逛逛街,很快便是一年,寶熙還挺羨慕文珠那種生活。

她問父親:“爸,要是我學表姐,你怎麼說?”

“爸爸巴不得你留在爸爸身邊天天陪著爸爸,可是什麼都不做,一個人會悶的。”

看,回答得多技巧。


第二年暑假,梁先生鼓勵女兒學打球。

“出身汗,不知多愉快。”

教練是梁先生手下一個年輕人,剛剛讀完管理科碩士回來,聰敏勤力,梁先生十分欣賞他。

寶熙興奮地說:“叫文珠也一起學。”

“你自己先學兩課再說。”梁爸很有深意。

那人一出現,寶熙已明白父親的意思。

他是那種英俊得令女孩子臉紅的青年。

他叫王兆基。

也就是文首提到的那個男子。

天真的梁寶熙馬上傾心了。

人且是父親介紹的,更不必有任何顧忌。

不到一個月,就有親友看見寶熙與她的網球教練手拉手進出。

還有些更親密的動作,只不過時代不一樣了,眾人不願做好事之徒,所以略去不提。

少女談戀爰,毫無保留。

現在寶熙想起來,只覺好笑。

要到出來留學,眼界大開,才知道,像王兆基那樣的人才,是很多很多的。

但是十七歲那年,王兆基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影響她一整天的情緒。

暑假過後,寶熙覺得王兆基已是她的人了,不斷他拿出來招搖。

呵,少女淺薄虛榮的心。

她把他介紹給所有同齡的友人認識,包括表姐蔣文珠。

女同學們很為之騷動了一陣子。

“梁寶熙真是什麼都有。”

“那個幸運女。”

“噯,她的確比別人多得一點點。”

“男朋友漂亮得令人心跳。”

“同她非常合襯。”

“她什麼都有了。”

寶熙就是喜歡聽這種浮面的籠統的贊美。

即使引起嫉妒亦在所不惜。

那一段日子,真是她生命中最愉快的幾個月,時至今日,寶熙都不能不承認,王兆基曾經使她快樂過。

後來,後來就不一樣了。

開頭是不令人疑心的“臨時多出一張票子來,把文珠也叫出來好嗎?”

接著是“先叫文珠陪你去,我稍後即來。”

寶熙為著照顧文珠,有時說:“兆基,你陪文珠跳一個舞。”

文珠總是低著臉不出聲,微微笑。

換了個稍有經驗的人,都會認為事有蹺蹊,但年輕的寶熙充滿信心──對人性的信任。

那是她的表姐,她們自幼一起長大,文珠的母親是她母親的姐姐,她們一直談得來,怎麼可能疑心到文珠頭上!

可是不該發生的事往往最易發生。

王兆基漸漸由一星期出現七次減至五次、三次、一次,甚至一整個禮拜都看不見他一次。

梁太太同丈夫說:“暑假時寶熙整天哈哈哈笑,面孔如只蘋果,這陣子好似沉默了一些。”

梁先生不以為意,“少女情緒的上落是很激烈的。”

“聽說青春期最難搞。”

梁先生搔搔頭皮,“我同你有什麼青春期?還不是照過,有什麼不對,父母一頓板子下來,即時擺平。”

“時勢不同了,老頭。”

漸漸,王兆基完全不來了。

寶熙仍不明所以然,天真的她先是用電話聯絡王兆基,找不到他,她竟然沒有知難而退,她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她居然找上門去。

這絕對是梁寶熙生命中最不可饒恕的錯誤之一。

唯一的安慰是她以後都未曾再犯同樣錯誤。

那天王兆基來開門,見到寶熙,先是一怔,然後堆滿了笑容,迎她入屋。

他招呼她坐下來,但是對她說:“我稍後有一個約會要出去,我只有十五分鍾。”

寶熙覺得他似換了一個人,他好像不認得她了,他在玩什麼游戲?

“我好久沒見到你,”寶熙焦急地說。

“我工作忙,小女孩,大人要兼顧的事是很多的。”

這是什麼語氣?寶熙一怔住了。

“寶熙,我一向把你當小妹妹看待,我們相處了一個愉快的暑假,可是現在暑假過去了,你一定有功課要忙,我不便時常來找你,你明白嗎?”

寶熙並不笨,他把話說得那麼明顯,寶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耳畔嗡一聲,少女受到打擊,並不懂得應變,只會手足無措。

王兆基只怕她沒聽懂,補一句:“我們勢必要疏遠了,但,大家還是好朋友,對不對?”

寶熙仍然發呆。

“來,我送你出去。”

王兆基幾乎沒用雙臂把寶熙推出門外。

寶熙忽然明白,王兆基不要她了。

她站在王家門口,背脊涼颼颼,不知自己怎麼會倫落到這種田地。

她只想速速回塚,在自己床上好好痛哭一場。

寶熙欲急急□

“7d步走,但是一雙腳不聽使喚,她只得退到一邊去定了神。

她靠著牆,伸手去撥開臉上爬著的一只昆蟲,這才發覺,面頰上全是她的眼淚。

她鼓起勇氣想開步走,無論如何,先回家再說。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王家的門咯一聲打開,一雙儷影踏出來。

寶熙不相信雙眼,那兩個人,一個是王兆基,另外一個,竟然是她的表姐蔣文珠。

適才,蔣文珠原來一直躲在房中。

她聽到了王兆基說的一切。

他們摟著腰親熱地離去,並沒有看見躲在一角的寶熙。


寶熙擦干了眼淚。

不能再哭了,再哭就辜負父母,對不起自己了。

寶熙雙腿忽然恢複了力氣,叫了部街車,回了家。

從那日起,寶熙生活得似沒事人一樣。

是梁太太先提起:“我聽說文珠同一位王先生走,那王先生,不是你的網球教練嗎?”

“呵,”寶熙輕快地說:“是我介紹給文珠的,他倆年紀相若。”

“那王先生不是對你有意思?”

“我?”寶熙看上去似吃一驚,“我才十八歲,我不想這麼早有固定的異性朋友。”

梁太太完全放心了。

畢業後,寶熙積極搞留學手續,心無旁騖。

吃虧之後的梁寶熙學了乖,比從前沉默,她忽然之間長大了。

成長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回憶到這里,寶熙沉沉睡去。

啊,關于那個男子,已經交待得差不多了。

可是,那封信呢?

那封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睡了多久,寶熙睜開眼睛。

她看到母親的笑臉。

“媽媽。”她擁抱母親。

不是每個人擁有這樣慈愛的母親,這是梁寶熙的福氣。

“我替你燉了燕窩雞湯,起來喝一口。”

“媽媽,應該由我來孝敬你。”

母女又緊緊擁抱。

梁先生在一旁看著笑。

待女兒飽餐一頓之後,梁太太問:“寶熙,你有對象沒有?”

寶熙搖搖頭,“我陪爸媽一輩子可好?”

“不不不,”梁先生笑說:“你先結婚生子,待外孫陪我們好了。”

寶熙只得駭。

那夜,父母都睡了,寶熙失眠。

她想看小說,聽音樂,但是兩年前的舊事不放過她。

記憶一絲絲全勾了起來。

是赴英的前一日。

王兆基忽然出現。

梁太太喚她:“寶熙,有朋友找你。”

寶熙迎出來,看見是他,呆住。

但她隨即感激他的出現,因為四目一交投,她立刻知道,她已獲釋放,她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聽說你要到英國讀書。”

他胖了點,仍不失英俊,但街上那麼多漂亮的男子,與梁寶熙何尤哉。

“是。”

“祝你學業進步。”

寶熙笑笑,“你這次來,是什麼事?”他絕對不是來送行的。

“寶熙,你真聰明,同你說話,確是賞心樂事,我這里有一封信,請你交給蔣文珠。”

呵,那封信終于出現了。

“誰?”

“你表姐蔣文珠。”

寶熙站起來,“信由你親手遞交比較好。”

“請你幫一個忙。”王兆基的聲音是那麼誠懇。

嘿,好笑不好笑,他叫寶熙轉信給她。

寶熙當然知道信里有個重要的訊息。

她忽然牽牽嘴角,“放下吧。”

王兆基如釋重負般走了。

那封信。

寶熙並沒有把那封信交給文珠。

臨走之前,她把信丟到書桌的抽屜里。

她恨惡這兩個人。

他們真以為她沒有血性?他真當她是小白兔,揮之即去?

寶熙的怒氣,要待今日才消。

信,還在抽屜里吧。

寶熙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果然,它還在。

文珠沒有收到這封信。

一年後,她同另外一人結婚,懷孕的時候,她又決定同那人分手。

與這封信有沒有關系?

怒氣平複之後,寶熙有許多內疚。

這是她兩年沒回家的原因。

而那封信,潔白無瑕地躺在抽屜里,像昨日才收到似的。

寶熙輕輕用兩只手指夾起信封。

里邊到底有個什麼樣的訊息?

她又輕輕放下信封。

可以想像的是,文珠一直在等這封信,也許就是因為等不到,她才與另外一個人結婚。

這樣說來,寶熙也許要對文珠失敗的婚姻負責。

寶熙把臉伏在書桌上,深深後悔。

她為自己的幼稚後悔,在那個時候,她認為你不仁,我不義是天經地義行為,還有,以牙還牙實屬應該。

何必呢。


王兆基從來不曾屬于她。

即使是,人生中不是得就是失,有勝必有敗。

現在,這封信成了她的包袱,這次鼓起勇氣回來,寶熙就是想一次過把它處理掉。

把它還給文珠,向她道歉,說:“文珠,你搶了我的男朋友,我恨你欺騙我,所以把握機會報複,我現在知道我錯了,為了心之所安,我坦白一切。”

向人認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天已經蒙蒙亮,寶熙深深歎口氣,終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把日夜統統顛倒了。

寶熙在夢中聽到一陣格格格的嬌笑聲。

“還在睡!難怪小時候我們管你叫豬寶。”

文珠來了。

寶熙苦笑。

“兩年多音訊全無,該當何罪。”

寶熙微弱抗議:“我有寄禮物給嬰兒。”

“看這點份上,饒了你。”

文珠氣色很好,一點不似失婚人。

這年頭,婚姻好,固然是福氣,但人們已變得十分現實,不大祈望奇跡出現,故此婚姻失敗,一于公事公辦,寶熙根本沒見過這個表姐夫,他已經被解決掉。

“孩子好嗎?”

“極頑皮。”

“是你生命中的虹彩吧。”

“當然,她的小臉有宇宙那麼大,充塞了我整個世界。”

標准的癡心媽媽。

書歸正經,“寶熙,你走了之後,我們都寂寞了。”

“怎麼會。”

文珠歎口氣,“于是便忽忽結婚,以為我對人仔,人也會封我好。”

寶熙不語。

“你走之前那個暑假,大家玩得多高興。”

寶熙略覺不安。

“我還記得你把王兆基介紹給我。”

寶熙抬起雙眼,她沒想到文珠會那樣輕描淡寫地把那個人的名字提了出來。

她唯唯諾諾。

“那個王兆基,相當討人喜歡。”

寶熙不搭腔。

“這人,現在怎麼樣了?”

寶熙聽到她自己這樣回答:“我不十分記得有這麼一個人了,異性朋友越來越多,不大搞得清楚。”

“你看你多風流!”

寶熙陪笑。

文珠完全不知道寶熙曾為此事恨她。

也難怪,有幾個對不起人的人會記得他們的錯誤?

那封信,那封被沒收的後仍然在抽屜里。

“說來好笑,”文珠說:“那一年,王兆基向我求婚呢。”

寶熙若無其事說:“是嗎,那麼年輕就論到婚嫁?”

“可不是,多傻。”

“姨父姨母也不會答應。”

“我們約好了私奔。”

呵,寶熙今日才得知此事,雖然事過情遷,她仍然張大了嘴。

文珠在親友面前一向溫柔馴服,沒想到她會有此驚人之舉。

“我們約好九月八日晚上七時在港灣碼頭等。”

寶熙把頭轉過一邊,王兆基叫她轉信那日,是九月七日。

那封信,究竟說些什麼?

寶熙問:“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

文珠聳聳肩,“我失約了。”

“嘎?”

“我沒去。”

寶熙跌坐在椅子上。

“年青人一時玩笑耳,怎麼當真?暑假過後,熱情冷卻,說真的,我也是個嬌生慣養的人,私奔出去,何以為生?”

“那他怎麼辦?”寶熙沖口而出。

“誰知道,也許浪費了一個晚上,白等了幾個小時,不過相信我,他的失望很快過去,因為自此之後,我沒有再接過他的電話或是信件。”

寶熙怔怔地聽著別人的故事。

“總而言之,那是個愉快的暑假。”

“是,是。”寶熙盲從著。

“不知恁地,才隔三兩年而已,感覺比從前不知老了多少。”

寶熙已沒有心思聽下去,她坐立不安。

趁文珠出去與梁太太閑話家常,她把臥室門鎖上,再一次拉開抽屜,取出那封信,寶熙終于鼓起勇氣,撕開信封,抽出信紙。

她讀出信的內容:“文珠,私奔一事,不過是我一時沖動下的建議,回家深思,馬上覺得不可行,對不起,文珠,明日之約取消,我不會去,希望你也不要去,兆基。”

寶熙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落下來。

原來她白白責怪了自己那麼些年。

原來不仁不義的並不是她。

她把信搓成一團,丟到字紙籮,拍拍手,如釋重負,渾身輕松。

寶熙打開門,大聲說:“文珠,來,我休息夠了,讓我們出去逛街購物喝茶。”

文珠也點頭說:“是,我們姐妹倆也該好好聚一聚了。”

梁太太笑說:“好好享受這個暑假。”

寶熙答:“我還剩兩個暑假耳,不好好利用簡直對不起自己。”她說的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