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哥走了以後,輪到展航這個小大人正式登場,主持大局。

于太太消瘦憔悴,容易生病,而且記憶力非常差,對生活完全失去興趣。時時沉思,叫她亦不應。

展翅變得愛哭,常腫著眼泡,連找不到門匙都大哭一場,在這種情況下,展航不得不快高長大。

朱律師來同他商談。

“展航,對方要求庭外和解。”

“不行,”展航紅了眼,“非叫她坐三十年牢不可。”

朱律師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生命無法挽回,連法官都建議我們和解。她願意賠債五千萬。”

“太少!”

“那麼,我再與她的律師商議。”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母親的聲音:“我同意庭外和解。”

于太太起來了,她外貌像老了十年,低聲說:“我想把這件從速解決,重頭開始。”

“媽,”展航站起來,“不能這樣懦弱。”

于太太說:“我與朱律師了解過情況,即使贏了官司,對力至多判魯莽駕駛引致他人死亡,連誤殺都難以人罪,讓上帝懲罰她吧。官司等閑拖一年半載,雙方都不能正常生活。我想帶著你同展翹移民到加國。”

展航疑問:“我家合條件嗎?”

朱律師這時答:“有人願意提供擔保。”

“誰,可是李氏家族?”

朱律師一怔,沒想到這少年如此聰明。

“是,一位李卓賢先生肯幫忙,你們迅速可以成行。”

展航臉色發白:“這不等于出賣父親?”

朱律師答:“我們只得在沒有辦法下尋找最好的辦法。”

展航落下淚來。

“你母親希望接近展翅,到了那邊,你們姐弟也可得到優質教育,一家人離開傷心地重頭開始。有什麼不好呢。”

展航氣餒,低下了頭。

朱律師把手按在少年肩上,他慰解說:“這不是武俠小說情節,人人攜劍走天涯找敵人複仇,同歸于盡在所不惜,我們是現代商業社會居民,我們不能學古人。”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于太太見大事有個了結,精神略好,展航只得接納事實。

他們一家很快籌備移民。

朱律師不住奔走,居功甚偉,展航由衷致謝,他卻說:“我己收取昂貴的薪酬。”

這其實已經泄漏了機密,但是展航沒聽出來,到底是小孩子,不過,即使是大人又怎麼樣,遇到這種慘事,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機靈聰明都無用武之地。

一日,同學李偉謙來探訪展航。

“可以進來嗎?”他有點尷尬。

“不關你事。”

“唉,展航,在這種時候,你即使遷怒于我,我也不好說什麼。”

“不,你仍是我好朋友。”

李偉謙說:“作為李家一份子,聽到庭外和解的消息,有點安慰。”

“那凶手並不姓李。”

“你知道她是誰?”

記得,蛇一樣的腰,尖尖小面孔,配一雙大眼睛,化了灰也認得。

“她精神受到很大困擾,己進療養院治療,因為這件事,嬸嬸終于與叔叔離婚,她成為千古罪人,承受極大打擊。”

于展航問:“我應該同情她嗎?”

李偉謙低頭說:“對不起,展航,叔叔想來送行。”

“不必了,一切事由朱律師負責。”

“他想得到你們的原諒。”

“永不!家母痛失丈夫,我喪失父親,我永遠不會原諒她。”

李偉謙沉默。

展航的聲音越來越悲痛憤慨,“這像有人拿著棍子,用力打得我腦袋開花,血與腦漿濺出,然後啊一聲,‘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你沒事吧,請盡快康複’。”展航落下淚來。

李偉謙無話可說,只得告辭。

他走了,展翹問:“那是誰,為什麼你高聲呼喝?”

“沒有什麼。”

一家收拾細軟,最珍貴的是照相部,于太太全都留起。

朱律師派兩名助手來幫忙,那兩位女士辦事效率高超,溫柔而果斷。

“于太太,衣物可以買新的,況且,孩子們大得快,帶過去也不合用。”

“那邊房子送家具,桌椅不用運去了。”

“一般是先進社會,什麼都有,一家都會英語,很快習慣。”

走的那日,朱律師來送飛機。

“展航過來。”

展航走近他。

“我的朋友葉慧根律師會來接飛機,她為人可靠能干,值得信任,凡事都可以請教她,你大哥展翅在東岸,隨時可去探訪。”

“我們也可以搬去東岸嗎?”

“西岸天氣比較溫和。”

“他可以來西岸嗎?”

“東岸的大學比較先進。”

展航多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展航,祝你們前程似錦。”

“謝謝你。”

就在這個時候,他猛一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幾乎懷疑是眼花,可是馬上知道那的確是段福棋。

展航大叫一聲,完全失去理智,不顧一切沖上去,朱律師一把沒拉得住他,只得追上去。

眼見他就要撲到段福棋身上,朱律師攔腰抱住這少年,可是沖勢太強,兩人滾倒在地上。

段福棋嚇得發呆,不過即時被隨行的人圍住。

展航一邊掙紮一邊喊叫:“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生生世世恨死你,你不用希祈得到饒恕!”

這時,段福棋轉過頭來看著他,目光深沉憂郁,她立刻被同行的人帶走。

飛機場警衛見發生擾攘,已經趕來。

朱律師雪雪呼痛站起,“沒事,沒事,意外,意外。”

于太太連聲道歉,而展翹又忍不住哭起來。

朱律師低聲說:“時間到了,一路順風。”

展航靜下來,一手一個拉起母姐,走進候機室。

能夠離開也是好的,一切重頭開始。

小小男子漢在飛機艙里照顧母姐,于太太忽然說:“呀,原來是頭等,”她轉過頭去,像是找人,“逢長,是頭等,”忽然想起,丈夫已經不在,只得蒼白地坐下。

展翹失聲痛哭。

下了飛機,順利出關,看到有人舉著紙牌,上面寫:于家。

展航立刻迎上去:“是葉慧根律師?”

葉女士年輕漂亮,笑臉迎人,“呵,歡迎歡迎,請隨我來,這一定是于太太……咦,怎麼兩個女孩,于展航呢?”

展航愕然,“我就是他。”怎麼把他當女孩?

葉律師一怔,“不好意思。”

這少年容貌秀美一如女孩,頭發又長,一時間沒分別出來。

展翹也笑了,“展航你可要剪頭發了。”

一輛九座位的車子駛過來,司機把行李載好。

于太太問:“是住酒店嗎?”

“回家呀,一切都准備妥當。”

車子駛了約一個小時,到了山上一幢小小花園洋房,葉律師去按鈴,有女傭人出來開門。

這時,展航起了疑心,這樣妥善安排,需要何等樣的人力物力,朱葉兩位律師雖是好人,但不是善長仁翁,幕後由誰主持?

室內窗明幾淨,布置雅致,展翹說:“籲,這是我們的新家,太好了。”

葉律師取出文件請于太太簽署。

于太太靜靜問:“都是賠債金額購置的吧。”

“我過幾日給你看賬目。”

于太太頷首,“我累了。”

“請到樓上寢室休息。”

展航去看他的臥室,只見寬大的睡房連書房,最叫他吃驚的是電腦桌呈L型,一切設備齊全,還有他一直最想要的彩色打印機及衛星電話。

那邊展翹也叫他過去。

呵于小姐最喜歡的淡紫色無處不在,可是淡得只有一個影子,絲毫不覺誇張,滿櫥新衣服,茶幾上還有一籃子貝殼。

誰,誰這樣急急想補償他們?

有人按鈴。葉律師去開門,簽收一只長形包裹,“展航,你來看。”盒子打開,是于展航見過的古琴史持拉底小提琴。

原來是李先生。

他想代心愛的女人贖罪。

于展航疲倦地說:“把父親還給我,我們願意立刻搬回舊時蝸居去。”

葉律師想,這少年俊美但固執,不易討好。

“這是我電話,有事隨時找我,我明日上午九時再來。”

傭人過來侍候茶水。

于展航走到園子里去,發覺車房停著兩輛房車,隨時可用,最叫他意外的是還有一輛爬山腳踏車,呀,他還不夠年齡考駕駛執照,他可以用它來上學。

都替他們想到了。

展翹對新環境新事物非常滿意,充滿驚喜,贊不絕口,她的悲痛減半,忙著與大哥聯絡,絮絮不休,一整天都沒再哭。

母親和衣躺床上,她側睡,面孔向里邊,錯過晚飯時間,沒有醒。

終于,展翹也累了,淋了浴,高興地把小小粉紅色扇兒型肥皂給展航看,她也休息了。

展航一個人坐在房中,看著窗外海港夜景,忽然之間,他聽得遠處轟隆隆郁雷似聲響,這是什麼?

接著,他看到海港中火樹銀花般煙花升起,五光十色濺上天空,然後,似寶石粉般又落到海中。

煙花!是國慶日嗎,日子不對,那麼,是為著什麼緣故,這樣大肆慶祝?

展航閉上眼睛,父親,他喃喃說:“祝福我們。”

第二天早上傭人來開工,發覺他睡在椅子上。

女傭自我介紹:“我叫馬利亞,請隨便吩咐。”

她隨即發覺于家三人相當隨和,不挑剔食物,不多話,兩個少年很有家教,會得收拾地方,太太有心事,甚少意見,馬利亞工作頗為輕松。

葉律師一早來了。

“展翹,你馬上可以考駕駛他照,展航,你明年再說,下午去辦入學手續,我助手會帶你們游覽市區。”

然後,她問:“母親精神如何?”

“吃過早餐,不知怎樣,又睡著了。”

“多月來勞累,正應療養。”

展航問:“昨晚為什麼放煙花?”


葉律師一怔,“沒有呀。”

一切象個夢一樣。

展航希望有人大力把他推醒,睜開眼睛一看,是父親的笑臉。

他隨即垂下頭,知道己無可能。

駕駛師傅很快把展翹接走,展航自己去參觀新學校。

操場對牢整個海洋,這可能是觀景最漂亮的校舍,展航覺得心曠神怡。

“很美可是?”

展航一轉身,看見一個華裔女孩笑眯眯與他招呼,她一定是新同學。

他連忙答:“舒泰極了。”

“你是新生?”

“對。”

“歡迎你。”

“請問,本校一共有多少學生?”

“約九百名,算是中等,亞裔約占三份一。”

“那麼多?可得到公平待遇?”

那女孩笑容甜美,“因為成績好,家長跟得貼,所以老師明顯喜歡華裔生。”

展航聽到這個好消息,不禁笑了。

“你是新移民吧?”

“是否英語不夠好?”

“不,”女孩笑不可仰,“太標准了,所以一聽就聽出來了。”

展航也笑,“我叫于展航。”

女孩伸出手來,“伍玉校。”

他緊緊握她的手。

“來,”玉枝說:“我帶你參觀。”

于展航覺得前所未有的舒泰,這里人人高大英俊大眼睛高鼻梁,他同他們沒有多大分別,故此不會吸引太多注意,真自由。

他問:“男生可以留長發否?”

玉枝看看他,“象你這般長短可以通過,請勿過肩,不許紋身,穿破褲,染紫橙發,在校舍內吸煙,戴念帽,以及攜帶武器。”

“呵。”

“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學生,家里還有什麼人?”女孩極之爽朗。

“一母一兄一姐,父親不在了。”

女孩誤會,“我父親也不在此地,他在新加坡做生意,很少來。”

展航補一句:“我父親已經去世。”

“對不起對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兩人游覽校舍,參觀各種設施,十分開心。

做對了,趁早離開傷心地,重頭開始。

兩人交換了住址電話,她比他高兩班,已經可以開車,她把住宅指給他看。

呵比于家要豪華得多了。

回到家里,看到母親正教馬利亞包餃子,他放心了,經過災劫,大家又活下來。

葉律師的助手開來一輛大車,載他們游覽,那年輕人風趣熱情,國粵語流利,討人歡喜。

最後一站是喝咖啡,他同于太太說:“你們若要扛扛抬抬,盡管叫我好了。”

于太太忙不迭道:“不敢當不敢當。”

展翹忽然問,“這里可似君子國?”

年輕人笑起來,“新移民若只顧花錢,對其它事不聞不問,那當然處處是君子國。”言下有余音。

于太太點點頭。

歸家途中,她輕輕對子女說:“你爸爸也在這里就好了。”

兩個小的默然。

一進門,看見大哥展翅撲出來。

展翹喜極而泣。

于太太問:“你怎麼忽然來了?”

“有一位葉律師托人道了兩張飛機票給我,叫我馬上動身,我見一連三天長假,便過來探訪。”

展航一怔,兩張飛機票?

轉角出來一個少女,展翅拉住她的手,“媽媽,我的女朋友徐列華。”

大家十分意外。

葉律師比家人更早知道他有女朋友,真厲害。

徐小姐大方客氣,相貌端莊,可是弟妹仍恍然若失。

馬利亞忙收拾客房招呼客人。

于展翅說:“我對安排感到滿意。”

于太太不出聲。

于展翅又說:“弟妹已得到很好照顧。”

于太太輕聲問:“徐小姐家里是讀書人嗎?”

“不,徐家做生意,生產電子零件。”

于太太點點頭。


“列華只有一個弟弟,喜愛藝術,對家族生意不感興趣,將來,那盤生意就是我們的。”

于太太抬起雙眼。

大兒言行舉止好不陌生。

于展翅志高氣昂,“徐家家長努力邀請我畢業後加入他們。”

展航不說什麼,在大哥眼中名同利占很重要地位,但人各有志,他仍是他們好大哥。

展翹覺得大哥好像比從前疏遠,現在,他拿到食物先照顧女友,聽到笑話也立刻轉述給愛人,母親與弟妹都退到較次要的位置上去。

他的至親不再是家人,而是伴侶。

晚上,他與展航同房,展航把床讓給他,自己用睡袋。

展航問大哥:“你會很快結婚嗎?”

展翅沒有回答,他的鼻鼾輕微響起。

于展翅很快會有他自己的家,這里,不過是他的歇腳處,展航十分悵惘。

三天後大哥同女朋友走了。

展翹感慨地說:“你看,好不容易供給教學,長大成人,現在眼中只有女朋友,將來你也必定這樣,只剩下我陪伴母親。”

展航說:“我們不要纏住大哥。”

“想到幼時他接我們放學,教我倆功課,真不明白,為什麼弟妹要讓路給一陌生女子。”

“那是他將來的伴侶。”

“不講了。”展翹有點生氣,“他這次來三天,我們都說不上十句話。”

將來,于展航也會這樣嗎?不不不,一定不會,他不會刻薄女伴,可是,家人也很重要。

母親真是好母親,她說:“只要你們快樂,我就安慰滿足。”

葉律師來訪,把帳目清清楚楚交待過。

然後,她閑閑地說:“徐家在南洋富甲一方。”都調查過了,“徐小姐性格溫文可愛,我料他們很快會結婚。”

于太太不出聲,她已經明白,至愛的人要離去,她無力挽留。

“于太太你應該高興。”

“他會到星馬發展吧。”

“是,總經理的位置在等著他。”

于展航終于忍不住問:“葉律師,你怎麼都知道?”

好一個葉慧根律師,面不紅心不跳,微微笑,“道聽途說呀,徐家那麼出名,江湖上當然有小道消息。”

展航覺得她說得有理,不能再有懷疑。

葉律師每個月都來于家,她很快成為他們母子的好朋友,無話不說。

“你們的事我也知道,聽講展翹天天換不同衣服,開銀色小跑車上學。展航則日日黑衣黑褲,用腳踏車,同學們都不相信你倆是姐弟。”

“是,”展航笑了,“貧富懸殊。”

葉律師轉過頭去,“于太太,孩子們上學去,你寂寞嗎?”

于太太答,“還好,我也正在上學呢。”

“呵,那多好,英文還是法文?”

于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我見這里事事都靠自己雙手,我學修理水喉及園藝。”

葉律師肅然起做,“于太太,這我可放心了,”她忽然感動得鼻子發酸,“你們這樣勇敢,叫我欽佩。”

于太太還得安慰她:“哪里哪里,你太褒獎了。”

于展航喜歡把腳踏車踩得飛快,馬路兩旁的樹木變成綠色的光與影,隨身擦過。

像歲月一樣,還沒看清楚,就已經流逝。

伍玉枝自始至終是于展航最好的朋友。

他喜歡她是因為她從來不注重他的外表。

一次,他故意問:“校內最好看的男同學是誰?”

玉枝想一想,“是格蘭姆羅賓遜吧,此君雖然頑劣得叫老師頭痛,可是金發藍眼,身型高大,是水上曲棍球健將,在水上會飛似,他算得上英俊。”

展航不出聲。

他忽然有點想念眾人不絕口贊他漂亮的歲月。雖然十分騷擾,可是到底受寵,人是這點矛盾。

“你會喜歡格蘭姆嗎?”

“怎麼會,他是外國人。”

“你我也是外國人。”

“他是白人,家母自小對我說,不可與白男約會。”

“伯母家教嚴謹。”

“十五歲生日那天,媽媽對我說:‘玉枝,媽媽是否愛你,對你是否千依百順?’我說是,她又說:‘媽媽也求你一件事,你必需答應,媽媽懇求你別與白人約會。’”

展航笑,“你可別把這事告訴他人,否則背一個種族歧視的罪名。”

“當然不。”

展航說:“我媽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展航,幾時到我家來?”

展航嚇一大跳,“不不不。”

他長頭發,一身舊衣服,若不是功課全是甲等,連老師都會非議,他怎麼敢見伯母。

“爸媽去南歐度假,你可以來游泳。”

展航松一口氣,原來如此。

于是他到小同學家作客、喝冰茶、游泳、聽音樂。

他不穿泳褲,T恤牛仔褲便躍入池中,泳罷濕漉漉,隨即騎自行車高速離去,回到家,身上已經干了一半。

這也是一種不羈嗎?他不知道。